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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师过海参新理 愍国回帆想大同
所属图书:《百年家学 数世风骚:大屯余氏彝族诗人家族研究》 出版日期:2012-02-01 文章字数:48984字

求师过海参新理 愍国回帆想大同

余达父是近现代黔西北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旧体诗诗人——黔西北文学史上的杜甫。他不仅在贵州毕节余氏彝族家族中首屈一指,而且在贵州文学史、中国文学史上也堪称优秀的彝族作家。尽管自称“平生自写诗成记,衰病经年稿未藏”(《新秋九日得曼杜书和之》),他仍然留下了《雅堂诗集》14卷共609首诗歌和《且兰考》、《且兰野史》、《通雍余氏宗谱》、《蠖庵拾尘录》、《罂石精舍文集》、《罂石精舍联语录存》等很有研究价值的著述。余达父的大多数诗歌作品,继承了杜甫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具有诗史品格——既是诗人的自传、心史、家史,亦是地方史、省史、民族史。不仅如此,余达父作为毕节“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代学者、散文家,作为贵州“壮年负笈走倭京,法政钻研想治平”(《漫兴九首》其五)的第一代法学家,作为中国近现代“吾人读书贵卓识,古今薄爱皆失等”(《怀龙小邨茂才》)的独立思考者,都有值得称道的学术成就和远见卓识。

一、余达父的生平及文学创作历程

余达父(1870~1934),名若瑔,号达父(同“甫”),其先世系彝族古代“六祖分支的恒部后裔,彝语称其为‘扯勒’家族”。该家族自滇入蜀,长期统辖赤水河两岸黔蜀边境,被封建王朝册封四川永宁宣抚使。明末天启、崇祯年间(1621~1638),西南地区爆发“奢安之乱”——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和贵州宣慰同知安邦彦联合反明。率兵围困成都、攻占重庆、自称“大梁王”的奢崇明,就是余达父的十三世祖。后奢氏败亡,改土归流,奢崇明一子奢震改名余化龙,遁迹隐世,其后裔长住四川叙永水潦;另一子奢辰改名余保寿,其后人承管贵州毕节大屯,而大屯,彝语又称“扯勒业阔”,是扯勒部彝族统治家族宗社所在地。大屯土司庄园的历代统治家族,实为奢辰、奢震后裔余、张、杨三姓的相互继承。(相关表述见《贵州民族调查》1990年刊《彝族扯勒部大屯土司庄园历史调查》一文)

余达父是余化龙、余保寿的第十一世孙,其家世居的四川古蔺县水潦乡(今叙永县水潦彝族乡),位于赤水河源头川、滇、黔三省交界处,与毕节大屯相距近二百公里。“水潦、大屯两处,向系余姓土目之业,向隶川疆叙永厅。自雍正年以赤水河定川黔之界,分大屯十八寨拨归贵州毕节。余姓以一支管理水潦,以一支管理大屯”(《彝族扯勒部大屯土司庄园历史调查·贵西兵备道曾审结判词》)。雍正四年(1726),清政府开始通过军事手段大规模裁革土司,毗邻滇川黔三省的彝族地区普遍改土归流,儒学科举也在这里得到提倡和推广。先进汉文化的熏陶濡染,为彝族上层社会培育了一大批优秀知识分子,余氏一门更是独领风骚:“水潦虽居深山崇箐间,而余氏一门,恒殚心典籍,博雅好古,一洗山川之陋。”(《叙永厅县合志》卷二十七)

余达父的叔曾祖父余家驹、叔祖余珍、祖父余昭、祖母安履贞、父亲余一仪都是在叙永、毕节一带有影响的诗人——“余氏为毕节名族,自其先世,皆以能诗襮声黔蜀间……”(万慎子1905年孟夏所作《〈雅堂诗集〉序》)在余达父出生之前,大屯余氏祖孙三代传诗传儒,“家学逾百年,幽光久沉酿”(1910年在日本所作《将归书示桐儿》),这让他深感骄傲和自豪。大屯土司庄园这个爱诗文、爱书画、爱收藏、“家藏书三万余卷”(1928年所作《戊辰十月筑大湾山庄》自注)的彝族文学家族,颇类“诗圣”杜甫的“自先君恕(杜恕,魏太和中散骑黄门侍郎,后为幽州刺使)、预(杜预,晋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封当阳县侯,其《左传注》作为权威著述流传至今)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杜甫《进雕赋表》),“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杜甫《宗武生日》),这为余达父的学习、创作、游历、留学、出仕、归隐、著述提供了必要的物质条件和精神空间。

“行程偶过乱峰巅,春色无人也自妍。踯躅笑开疑抹血,厥(蕨)苔怒挺欲挥拳。山如奇鬼蹲还立,云似飞仙住又迁。到此尘烦都涤尽,沁心侵骨有甘泉。”1894年冬,24岁的余达父由黔入滇,住宿高山铺,见到了这首“先大父”余昭1873年所留“墨痕黯淡”的《暮春题壁诗》(《大山诗草》题作“高山堡”),曾“摩挲手泽,不知涕泗之何从也。敬志数言,谨依元韵”:“崎岖历尽万山巅,重见遗徽幸有缘。拂拭墨痕尘黯黯,摩挲手泽意拳拳。千秋华表魂归去,廿载浮云事变迁。欲效谢生(东晋谢玄)述祖德,自拈斑管涤新泉。”既缅怀祖父余昭,又以发扬光大“祖德”为己任。

从1870年到1934年,余达父的文学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下述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18岁(1888)以前,余达父先在水潦后在大屯读家塾,其成长环境颇类杜甫的奉儒守官、诗为家事。

“光绪庚辰岁(1880),若瑔为从伯父雨生公(余象仪)后,大父子懋公携亡兄与若瑔居之,为经理其所后之业,课之诵读艺文,此后亡兄虽与若瑔异居,而席研(砚)不离者将二十年。”(《亡兄伯烿先生行状》)1880年,毕节大屯土司庄园第十世传人、30岁的余象仪不幸去世,由堂兄余一仪次子余若瑔过继为后,承管大屯。年仅10岁、原本生长在四川叙永水潦的余达父,便落籍于贵州毕节龙场营大屯乡,成为土司庄园的少主人。1886年,16岁的余达父娶“威宁州处士讳如椿之女”(《亡妻安孺人墓志铭》)为妻,妻子安氏比丈夫大两岁。

早期家庭教育,特别是来自祖父的“祖训”,来自父亲的“庭训”,决定了余达父的人生价值选择——“瑔自束发受书,饫闻祖训庭训,颇厚望于读书明道,学古通今,卓然上企于古儒者之林”(1901年所作《致李岑秋先生书》)。祖父余昭“独聚书万卷,以诗名于时”(杨绂章《大山诗草序》),“家居课子孙,手一卷终岁不辍”(同上);祖母安履贞,“常课诸孙最严,家人有事禀白,必待课完。曰:此乐为最。”(余昭《悼亡室安恭人即题其遗稿》第七首“课读曾欢孙绕膝”一句自注);余昭去世后,余一仪将余达父弟兄俩送往毕节松山书院,让他们“修举业,以慰先大父之望”(《亡兄伯烿先生行状》)。而叔曾祖、祖父、祖母、叔祖、父亲三代诗人“诗是吾家事”的影响,还有“二十年前研杜集,几回清梦到夔州”(1906年东渡日本途中所作《泊夔府》)的学诗经历,奠定了余达父一生诗歌创作的文学根基。

余达父生前自选编审定稿的《雅堂诗集》,第一卷收录从1885年(15岁)到1894年(24岁)的作品,开篇的《漫成四首》被余宏模先生判为15岁的作品,应该比较符合事实。四首七律运用长风破浪、投笔从戎、枕戈待旦、破虏草檄、和戎鸣珂、玉女投壶、沧海桑田、老将思赵、挟策安刘、随珠沉沦、燕市狗屠、梁园文章、丰城剑、赤石冈等成语典故近20个,涉及宗悫、班超、马援、廉颇、孙坚、魏绛、王夷甫、马少游、诸葛亮、荆轲、苏轼等近20个历史人物……对仗工整,法度谨严,气魄宏大,不仅展示了深厚的文史功底,还显示了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诗艺上的早熟。七律《咏黔中事迹古人分得唐蒙》似为早期诗友聚会时的命题习作:“北却匈奴尚未遑,偏教竖子辟南荒。”(首联)“蜗争有限终何极,博得青山号夜郎。”(尾联)作者用诗句再现汉武帝令郎中将唐蒙出使夜郎并使夜郎作为“犍为郡”正式纳入中央集权郡县体制这一段“黔中事迹”,描述“僮仡山崩见战场”的边患之苦,还有“蛮花今发道旁香”的凄凉冷艳,对封建皇帝穷兵黩武开疆拓土表示不满,对饱受战祸的人民满怀同情,咏史诗写得既有才情,又不乏个性、胆识。

第二阶段,从18岁(1888)到35岁(1905),《雅堂诗集》存诗近240首,“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杜甫《醉时歌》)。

“昔我及师门,绮纨岁戊子(1888)。如今十五年,离合纷不纪”,从《哭葛子惠先生·癸卯(1903)四月廿二日见梦作》起首的这四句诗推断,余达父从大屯来毕节师从葛子惠,应该在18岁左右。1890年,余达父与长兄余若煌同补县学生员,“归而先大父见背(祖父余昭去世)”(《亡兄伯烿先生行状》)。七绝《甘荫棠和壁间韵》应为到毕节求学后游历所作:“新秋雨过已轻寒,历尽崎岖尚畏难。孤负沿途好山水,风尘曾有几人看。”立意不俗:既表达了自己因为历尽崎岖“孤负沿途好山水”的遗憾,也提醒我们这些风尘仆仆的旅人,不要因为赶路而忘记欣赏自然美景。

关于余达父弟兄俩进入毕节松山书院的相关情况,1892年出任书院山长(《毕节县教育志》第十五章《教育人物》)的举人杨绂章,在1895年所作《大山诗草序》中有这样的记述:“(余昭)哲嗣邃初,与余同学,自余主松山讲,命两子从游,好学,为院中诸生冠。”据《毕节县教育志·教育人物》记载,1897年,松山书院主讲杨绂章曾辑成《松山课士录》四卷,共录1892年以来学生优秀作文262篇,其中有“文生”余若瑔的两篇文章:《前题》和《是也》。杨绂章为1873年举人,葛子惠为1875年举人、1898年进士,作为余氏族人的代表,余达父和葛、杨两家之间,既有世交之谊,又有师生之情,在毕节彝、汉交流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1893年,余达父到省城贵阳应考,登甲秀楼、黔灵山,谒螺蛳山阳明洞,写纪游诗多首,参加乡试却落第而归,心情抑郁。“甲午冬弟续弦,余来平彝贺之”(1929年所作七律《寄怀三弟寿农》颔联自注),1894年,三弟余若琳(字寿农)在平彝(今云南曲靖)续弦,余达父由黔入滇又由滇返黔,写下了20多首纪游诗,毕节、高山铺、七星关、养马川、七家湾、岈巴山、天桥、涌珠寺、威宁海(今草海)、洄水塘、尽头铺、可渡河、来宾铺、炎方驿、西流水海氏故园、竹原岭、曲靖武侯祠、爨宝子碑卅七部会盟碑、傥塘驿、可渡河山腰古寺、平山铺等名物,都出现在诗歌标题中。回到大屯回到毕节后,余达父又开始读书备考,诗作大多写景、拟古。1896年冬,在四川叙永,余达父弟兄四人有过一次团聚,写有《偕家孟伯烿叔季崑圃季培秋郊远眺》《送崑圃弟由蜀之滇》等诗作。

1897年秋,余达父到贵阳乡试再次落第,心情沮丧哀怨,诗多愁苦之词。1898年戊戌维新失败,“六君子”被杀,余达父所作《拟行路难》,以黄雀喻佞臣,以“瑶池阿母”喻慈禧太后,以黄雀得幸、“鹰鹞殪尽”喻政变结局,表达了对朝政的关心,对维新志士的同情,对统治者的强烈不满。1900年,余达父“又逐征尘到省垣”,原本踌躇满志,乡试却意外停科。余达父羁留贵阳期间,32岁的原配夫人安氏在大屯去世,他作《悼亡九首》——“鹣鹣比翼,玉折兰摧,落落支身,香消梦断,则有悼亡之作”(《与葛正父比部书》);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诗人因“感念平生第一知己,惶惶然急欲一闻其平安消息”(同上),作《都门有警怀正父比部》。此阶段所作诗歌如《秋感八首》等,心系国事,体恤民生,愤慨自己的怀才不遇。也就在同一年,余达父在毕节娶16岁的孙氏为妾。

1901年夏天,余达父不畏强暴仗义执言,逐级上告家乡当政者刘某勾结土匪、鱼肉百姓,使事情有了结果——“去夏土匪蜂起,吾乡糜烂,守令均匿不上闻。瑔不得已揭之于令,揭之于观察,使贼情上闻,遂有两省会剿之举”(1902年所作《与葛正父书》)。1901年秋天,余达父在贵州乡试闱中,初识“风姿潇洒,言论谦退”的平刚;因“晋谒之顷,畅聆训词,深迪以经训天人之精,中西政学之闳,始知明体达用,以此为赅”,作《致李岑秋先生书》,李氏欣赏余达父的“词章考据”,推荐余达父在省城读书求学,余达父在信中问及“会垣学堂之设,不识已有定局否?所延中西学教习,不识能有大益于人否?”表示“果其实事求是”,自己“愿居业其间”;“倘其粉饰虚文,并无实效”,自己将“蠖屈穷山,不见知而不悔也”。1902年春,葛子惠卒于江西铅山县知县任上;1903年古历四月二十三日,余达父因“见梦”作30韵五古《哭葛子惠师》。1904年,时在北京任刑部陕西司主事的挚友葛正父“降尊自称诗弟子,百篇投我随讥评”,余达父感念“平生知音能几人”,因而“敢吝所学无言诤”,作33韵七古《再寄正父长言》,比较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诗艺追求和创作思考。

“棘闱六战北,萤案一经守”(《送杨叔和大令之官鄂中》),六次科考落第,功名无望却又不得不皓首穷经,余达父这一段相当抑郁——“潦倒仍昔,胸中为世界风潮所薄激,不能无郁郁久居之慨”(1905年春所作《题邵镜湖所藏朱西帆画册》)。大概就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余达父编成了自己的《雅堂诗集》。1905年夏,在四川叙永,余达父“用杜老赠韦左丞韵”作五古一首,题写泸州人万慎子(遵义黎庶昌弟子)的《山憨山房文集》;万慎子为《雅堂诗集》作序,褒扬称赞余达父:“恢张令德不怠以勤,束发至今兹已千余首。其可存者十之七八。”今天的《雅堂诗集》一至六卷,存诗只有236首,还不及万慎子所见四分之一,远不是余达父早期作品的全貌。

第三阶段,从36岁(1906)到50岁(1920),存诗290余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内忧外患,国事日非,在1906年以前所作《和刘嘉予感事韵》、《感事次杜工部诸将五首韵》等作品中,余达父表达了对中国社会动荡时局的格外关切。“万里之行自兹始,倚装留别强摛词”,1906年春天所作《和慎斋先生(杨绂章)秋感韵八首(用杜秋兴韵避元韵)》,从“强权政略四维侵,反动生民爱国忱”、“民权今日已根芽,触处风潮不用嗟”的国事,写到“酷吏(赵尔丰)残人甚草菅”、“伯氏(余若煌)飞冤惨见收”的家事,表达了自己“求师过海参新理,愍国回帆想大同”的最终抉择。

“光绪甲辰岁(1904),吾兄伯烿君居蜀中办团防,颇著成效,为忌之者所嫌,嗾观察使某公以殪盗事反坐之讼系旰狱,祸几不测,百计营救,莫能平反”(《余母安太宜人七十寿序》),“若瑔甲(辰)乙(巳)间奔走蜀中,无能营救”(《亡兄伯烿先生行状》)——长兄余若煌被永宁道赵尔丰寻隙陷害,蒙冤入狱,被判处终身监禁,抄没家产,这件事是促成余达父留学日本的直接原因。1906年春,经水潦余氏家族议决(相关表述见《赤水河畔扯勒彝》),余达父率一子二侄东渡日本避祸。经过泸州、合江、渝城、夔府、巴东、黄陵庙、宜昌,余达父都有诗纪行。

15韵七古《断发》,是现存余达父到日本后所写的第一首诗作。1906年秋,比余达父只小一岁的“平生第一知己”葛正父在北京去世,诗人悲痛不已:“丙午秋,余于日本江户,接北京赵晓衡书,则崇纲于七月十三日殁于樱桃斜街贵州老馆矣。余哭之以四律,并汇银百元赙之。”(《葛崇纲墓表》)1906年冬,年仅22岁的湖南革命志士刘道一回国领导起义失败,成为同盟会为革命流血牺牲的第一人,两年后,其妻曹庄自缢殉夫,余达父作古体诗《衡山哀》《湘娥怨》,赞美烈士,哀悼忠贞。也大约就在同一时期,苏曼殊给余达父寄来《本事诗》第九首“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和曼殊上人有寄韵》保留原作),平刚、张绎琴等友人也给余达父赠诗,余达父都一一酬和。

1907年古历八月间,余达父幼弟余若琪率领家人御盗,“歼其魁,殪其从者一人”,结果所歼殪者竟然隶属于纵贼为盗的巡防军队,余若煌“殪盗者尚冤系于狱”,余若琪“殪乱军者不知如何剿绝”……“于时,吾在倭京江户,接电文不知其事之缓急也,以为吾母频年忧患之余,更遭此祸,不堪设想。即日走广州,溯武昌,旬余间奔跳万余里,呼吁救于大吏之与某公因缘者,而事亦遂寝”(四处引文均见“代撰”《余母安太宜人七十寿叙》),所作37韵五古《岁寒吟》对此有完整记述。也就是在这次归国途中,著名学者罗振玉“丁未冬于汉口寓寮,邂逅余君达父,挹其气盎然儒者”。

1909年以后,在东京,余达父既与同样来自贵州的张绎琴、吴慕姚(锦屏人,比余达父只小1岁,苗族,1906年赴日考察学务,民国元年加入同盟会和南社,曾任《国风时报》主笔,1913年反袁被杀)有诗交,也与留日学生郁曼陀(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的哥哥)、刘揆一(刘道一兄长)、盛倚南等的“思古吟社”有交往,还与明治朝全日本最重要的汉诗社团“随鸥吟社”雅集酬唱。“随鸥吟社诸君,多一时耆宿”(以下引文大多出自余达父作品自注)。“倭中文士泰斗”、伊藤博文“秘书”森槐南,“倭中文士泰斗”、“诗最后成,亦最工”、“书法为日本最有名者,画亦佳”、时任“随鸥吟社”社长的永坂石埭,“经理邮船会社”的“侍郎”永井禾原(其子永井荷风堪称日本现代文豪),“自号梦舟居士,能汉诗文有著集,喜与文士讌(宴)游,且雄于赀(资)”的塚原梦舟,“量才诗将”近藤恬斋,“倭名士也”的静罔村松研堂,还有土居通豫、结城蓄堂等,都成了余达父的异国诗友。

余达父“博识能文,好吟咏,与日本诗人森槐南结诗社,辄主其盟,故颇负时望”(《余健光传》,《赤水河畔扯勒彝》第24页),平刚的这些记述,让我们进一步知道了诗人留学期间在日本汉诗界的声望和影响。1909年夏,奉学部令来日本考察农业的罗振玉(事见罗继祖《我的祖父罗振玉》第68~69页),在东京金地院僧舍为余达父诗集作序:“今年游东京,君方习政治家言于和佛法律大学。亟来玉馆,出其所为诗曰《雅堂集》者见视,原本风雅,词旨温厚,非学养兼到不能道只字也。”“睹此盈寸之稿,已可见君之素蓄,所谓得古人温柔敦厚之旨者非耶。”1922年,余达父曾用《漫兴九首》的第五首,回顾总结了在日本5年的留学生活:“壮年负笈走倭京,法政钻研想治平。欲向申韩争讲席,更论盐铁著经生。异邦文士多龙虎,一夜繁声集燕莺。最是砾川寒翠馆,松风碧漾簟纹清。”

“瑔自庚戌(1910)夏毕业归国,学部试验后,旋即丁艰,匍匐回里,墓庐半载。”1912年,余达父写在《与梁某书》中的这些话,概述了他在辛亥革命前后的经历:先到北京,经清廷学部试验——“逐队入都门,考功就评骘”(《南征·百韵次杜甫北征韵,增三十韵》),得中法政科举人。余达父刚于古历七月将长兄余若煌营救出狱,母亲却溘然长逝,他不得不“奉讳归里”。后来他对此不无悔意:“向使辛亥、壬子之间,瑔不苫块乡园,得周旋于京汉宁沪之间,与今日之健者游,安见南越尉陀,遽不若汉。”(《与梁某书》)余达父作于“辛亥夏五月二日”的《南征·百韵次杜甫北征韵,增三十韵》,完整记述了自己留学日本前后五六年间的经历和思想情感,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勾画出他1910年“奉讳归里”的大致情况:古历十月十八日泊夷陵,二十八日夜泊瞿塘峡口,十一月初七夜泊虎须滩,十七日从重庆出发,十二月一日晨渡雪山关,“季冬月二日,脱驾家园辍”,为母亲守墓半年。1911年“夏六月”,余达父游毕节蟠龙岗,为惠泉寺撰写了楼联:“地从别后,十年绿树清泉,忽见昙云飞鹫岭;我自归来,万里瀛洲蓬岛,每因风景忆龙岗。”古历八月二日,大屯土司庄园“余二爷(当地人对余达父的敬称)家”在同一天立碑8块,碑左均书“若瑔刻石”,在当地传为盛事。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成功;11月4日,贵州宣布独立。“值武汉首戎,黔中应义,盗贼亦乘之蜂起,不得已出而与乡人维持梓里艰局,被举为临时省议员。共和肇造,国民程度本自难言,其时与行政之有方者议订立法行政之权限,一纸草案,本据法理以成,复有力者忌其锋芒,必欲龁而去之,终虽不能去,已成冰炭。故正式选举之日,瑔虽被选,辞不就任,亦知难而退也”(《与梁某书》)。寓居贵阳期间,余达父作《春兴十五首》《病中喜辉侄书至》等,对辛亥革命后贵州及全国的形势多有描述。

1912年春夏之间,余达父从贵阳前往四川,“与蜀中家族聚处数月”。立秋后二日,《雅堂诗集》得到了曾任贵州印江知县的诗文学家、书法家刘贞安的四十韵题跋,余达父亦“次韵和之,兼以赠别”。接下来,余达父“放流而东,至沪向乡人之营土药者(葛亮曾,字继升)措资,皆以损失之余,靳而不与。逗留旬月,所获仍微,支绌来京,行同冒险”(《与梁某书》)。

在上海,余达父曾与安舜钦办《斯觉报》,宣传革命,鞭挞军阀;见过“席间话旧,凄楚欲绝”的一代名妓赛金花,作七律《申浦遇傅彩云有感》。在浙江,在江苏,除《西湖孤山公园》《炼丹台望浙江潮》《邵次公招饮席间和张心燕韵》《元夜出游城南次东坡惠定院寓居月夜偶出韵》等诗作外,余达父还留下了《吴门秋咏十五首·用下平韵,癸丑秋八月廿九夜,自苏台还申浦作》《剡溪女子晏宛若广陵题壁诗十首,凄怆飘零,哀感顽艳,依韵和之》《江南柳十五首·用上平韵,为吴姬柳依依作也,并序》等近40首七言绝句,写美景,言绮情。余达父与苏州女子徐立芳,很可能就在此时相识、相交并且相爱。

“宣南传舍竟如何,曾赋南征百韵歌。新国重来趋白望,时装更欲画青蠃。”(1922年所作《漫兴九首》其六前两联)从1913年冬到1917年夏,余达父寓居北京宣武门一带(今“宣南文化”纪念地),任过法政学校教员、律师等,与黄侃、袁嘉谷、郁曼陀、平刚、安舜钦、周素园、柳诒徵、漆铸成等交游。在此期间,余达父曾作七律《季刚以诗贺余纳姬,依韵和之》,他与第四位夫人徐立芳的结合,应该就在此时。余达父虽然“拙将笔砚安耕凿,耻向冠裳走玉珂”(《漫兴九首》其六颈联),但“惟有章台好杨柳,开门一笑生双涡”(《漫兴九首》其六尾联)的旅寓生活,还是让他感到愉悦。1913年古历十一月十二日,余达父在宣武门外廉价购得宣和(宋徽宗年号)玉印两方,“赏鉴者定为前代十全老人(乾隆皇帝)内府故物”,喜爱之至,“适家伯烿先生书来,为余修葺雅堂,遂颜其庑曰‘双玉印斋’,曰‘松声竹韵’”(事见《双玉印斋记》),寄回毕节;1914年古历九月,余达父亲书1912年古历三月所作《雅堂记》,与江苏淮安籍著名书法家田步蟾的古篆“雅堂”一起,寄回毕节,制成木匾,现存大屯土司庄园(见本书附录彩页图片)。

1916年5月8日,陈其美——孙中山最为倚重信任的军事助手、蒋介石最敬佩的人生导师,在上海被袁世凯花70万大洋收买的刺客暗杀,余达父代安舜钦作22韵五古《挽陈英士》,借安舜钦之口,表达了自己对陈英士“君独抗其棱,百折气益坚”的革命精神的赞美,对革命领袖“同志若牛毛,山斗推孙公”的崇仰,还有对袁世凯这个“神奸心不死,睥睨汉皇宫”的暗杀主使者的痛恨。1916年古历四月,在北京明德大学堂任教的著名学者柳诒徵(事见《劬学堂记·柳诒徵年谱简编》)为《雅堂诗集》作序,用一篇200余字的四言诗赋,文采斐然地称赞余达父“毕节余子,磊落英多”,“出其一艺,已轶九能”。

1914年春,17岁的余祥桐在日本病殁。1917年古历四月二十三日,余达父从天津大沽口到横滨接取爱子寓榇。在日本20余日,其间曾作《十四日西京道中阅晚报言中国复辟事》七律二首,以“仓猝夺门真有手,昏庸授柄太无常”、“辛苦马融西第颂,朝来应叹雪盈髭”等句,对张勋、康有为拥溥仪复辟一事,进行了愤怒的指斥和辛辣的嘲讽。回国后,余达父曾在北京短期逗留,“代拟”过《黎(元洪)总统二次通电》,随后启程南归,有五古《秣陵(南京)舟中》、七律《八月廿一夜泊龙家铺枕上口占麻阳县境》《九日雨中过龙里》纪行。再以后,“余九月廿六日至家,廿九日葬亡儿归榇,十月朔即往蜀会葬伯兄”(《郁曼杜大理以衙斋望西山怀余诗见寄,依韵和之》自注)。

从1918年年底到1921年,余达父“垂危之际,复中风疾,右手足拘挛不仁,卧蓐三载,始倚杖而行”(1931年所作《豁然篇序》),除却与郁曼陀的近十首唱和之作,作诗甚少。1919年10月15日,余达父接到电报:一直追随陈英士、孙中山转战南北革命健将余祥辉,戎马倥偬积劳成疾,在上海英年早逝。余达父再一次白发人哭黑发人,作38韵五古《哭辉侄》——“我病已经年,策杖行踽踽。转将衰老泪,哭此千万绪。天末赋大招,伤此支撑柱”(结尾)。1920年古历五月二十日,余达父“用先祖(余昭)四十初度韵”作七律《五十初度》:“入梅天气晻如秋,卧病还乡笑邺侯。久苦闾阎兵未解,岂堪割据势常留。阋墙斗鼠穴中困,跋浪横鲸海内愁。半百生涯忧患里,独乘风雨上南楼。”——卧病还乡,读书度日,而军阀割据,内斗不息,感时伤己,诗人忧国忧民却力不从心。

第四阶段,从50岁(1920)到64岁,存诗近百首,“漂泊西南天地间”(杜甫《咏怀古迹》之一)。

1921年古历二月,余达父在贵阳,与王蔬农、柳小汀等交往。九月底,余达父返乡;十月,第二位夫人陇氏去世(事见诗集十二卷《悼亡》序)。同年古历十二月二日拂晓,“仁怀县礼播里之土贼赵清河、潘凉臣等,率其徒六七十人,捕系吾管庄人陈德周,以攻余宅。财物被散,且舆余至礼播里之龙井,展转八十日。”(1930年夏所作《陈德周墓志铭》),“孤身陷贼八十日,转徙颠连百里间”(《壬戌人日口占·时在仁怀小路乡》),余达父苦不堪言。余达父“三月十日,迨孙旅之刘营兵士搜山,始出盗窟”(《陈德周墓志铭》),于古历四至五月抵达赤水县、泸县,作《端午日泸县观龙舟竞渡》《晨登忠山》等诗。1922年闰五月五日所作《漫兴九首》,回顾十几年来自留日到流落申沪到返乡的艰辛历程,再次对军阀割据、兵匪横行的现状表示不满,忧国忧民却无力回天。

1922年秋,因乡间兵匪频仍,余达父携家入居贵阳。得周素园向省长袁树铭力荐,“时以法制委员任大理分院推事,寻刑庭长”(《戊辰人日时园独酌》自注),从“救贫暂出仕,荐作大理迁”(《戊辰人日时园独酌》)到“我无活国术,投效请归田”(同上),前后五六年。在贵阳,余达父与乐凉澄、马道穆、徐露园、张仲民、向义(知方)、牟思敬(惠老)、王蔬农、聂树楷(聱园)、龙幼安、张绎琴、寇子春等有诗交,所作《张仲民以其先德龙门少尉小篆一卷嘱题》《题牟惠老自娱轩诗草》《题向知方贵山六碑龛联语》《丙寅人日徐露园来,得简展示,则马道穆以拜东坡生日书拟,即次道穆韵答之》《丙寅三月十日郑子尹先生生日和聱园韵》等,论书法,谈诗歌,讲对联,追怀苏轼、郑珍,内容丰富充实,有史料价值和文献价值。1924年古历六月二十八日,在嫁给余达父24年后,40岁的孙氏殁于毕节西门本宅,诗人作五律一首《悼亡姬孙氏》。

1925年3月,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噩耗传到贵阳,余达父“代贵州大理分院”作挽联一副:“卌年革命,两次游京,筹画定规模,忽闻霜露凄零,徒令上将挥神笔;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经纶冠中外,正看风云奋斗,长使英雄泪满襟。”1927年10月,余达父辞官归隐——“去年十月余辞官,不待报,即日首途”(《戊辰十月筑大湾山庄》首联自注)。1928年,在大屯故居及大湾山庄(今毕节市普宜乡大湾子),余达父“小筑园林当招隐,时携笔砚校残书(自注:家藏书三万余卷,多被盗兵所残)”(同上),潜心著述。

1928年冬,余达父为避兵祸前往云南——“民国十八年,宇宙纷戈戟。大盗日殃民,水火争溺炙。我从去年冬,避地滇东客。奢望早驱除,或能安衽席。岂知毒更肆,千里皂蜂蜇。”(《松萝行并序》)1929年正月初七,余达父寓居迤东确佐(今镇雄境内),作七律四首,注倍于诗,对刘显世、彭汉章期间的军阀混战表示愤慨,对周西成这个“独夫”、“天厌童昏”治下的“三年苛政猛于虎”更是深恶痛绝,堪称贵州诗史;从正月十一到十六,6天6首五律,所咏对象都是“偏是逢佳节,三年未照临”的“夜月”,写景清雅,抒情清真,情景交融,虽然“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读来常常令人想起杜甫的经典名作《月夜》,却又像苏轼一样豪迈旷达,无一丝一毫怨天尤人。

古历三月十五日,余达父到达昭通。四月十四日,在乱兵攻打昭通城之前,余达父得到龙涌泉及其子孙的帮助,“涉洒雨河,陟凉山,踏海淖,宿山寺,第三日下峻坡曰磕头坡、石岈口,经炎山入松萝村”(《松萝行并序》),得以避开兵祸。古历九月十日(公历10月12日),奢香夫人后人、贵州讨袁护法总司令、早期的同盟会员、国民革命军第九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贵州省临时政务委员兼民政厅厅长安舜钦殁于昆明,余达父在“乌蒙客邸”得到噩耗,作五律一首,痛悼其“廿载投艰剧,孤心愍乱危。椎秦疑不中,难鲁去仍滋”的壮志未酬。“矢志追随中山孙公,屡次革命健皆能与”(平刚《安健传》)的世交挚友安健,多年致力于反蒋,逝世前曾赠送余达父一副对联:“革命未成功,齐家勿忘治国;讨逆须用武,桴鼓以代弹琴。”(事见安瑞琮《安健传略》)

1929年初冬,余达父到达昆明,云南历史上惟一的状元袁嘉谷为《雅堂诗集》题七绝二首,称“雅先生来游吾滇,喜得重晤,读近作益深佩仰,谨题二绝”;余达父除依韵和诗外,也为袁氏《卧雪堂集》题写30韵五古一首,高度赞美袁嘉谷其人其学。1929年春,在昆明,余达父同旧友禄介卿等同游黑龙潭、滇池、大观楼、翠湖等云南名胜,有诗纪行。1930年古历十月,按老友葛季皋所开药方服药,“十三年之痼疾豁然而愈”,余达父喜作27韵五古《豁然篇并序》;1934年古历二月二十八日,此方再次灵验,余达父又作15韵五古《后豁然篇》。

从1931年到1933年,在大屯,在毕节,余达父一边养病一边著述。1934年,贵州省主席王家烈聘余达父为省政府名誉顾问,在离开贵阳8年后,余达父又回到了贵阳——“破春只三日,遂作筑城游。自非不得已,忍此风雪愁。戚颜感羁怀,乱世生百忧”(《后豁然篇》开头)。新春十五日,余达父作《葛崇纲墓表》;稍后,又作《葛继升墓表》。古历四月底,余达父作《题大定双烈园石壁》,纪念在1911年牺牲的辛亥革命烈士谭冠英、简忠义。《雅堂诗集》第十四卷最末的《葛希颜抄寄昔年长春怀余之诗,次韵和之》,是余达父的最后诗作。

1934年6月25日,余达父在贵阳南通街寓所逝世,归葬毕节大屯故里杉木原,后迁葬黄金乡白泥塘高山之巅。1934年10月,知交挚友、前执政府顾问、贵州省政务厅厅长周素园为其撰写《贵州大理分院推事余君墓表》,题写“达父先生墓道 雅道沦亡”;1935年4月,毕节著名书法家熊伯瑔为其书碑文,题写“达父老先生墓道 明德远荫”。碑刻对联其一为:“郁郁佳城,喜见山心钟闲气;遥遥华胄,更从作述大家声。”其二为:“节概应登独行传,典型留作后人师。”

二、余达父思想与情感世界

从1870年到1934年,余达父一生经历了从清朝到民国、从近代到现代的沧桑巨变。从大屯土司庄园的少主人到科举秀才到留学日本,从法政科举人到贵州省法院刑庭庭长、省政府名誉顾问,余达父“平生自写诗成记”(《新秋九日得曼杜书和之》),艺术再现风声、雨声、读书声,忠实记录家事、国事、天下事,不仅代表了当时黔西北诗文写作和学术研究的最高水平,而且拥有当时贵州最开放的胸襟视野和最先进的思想理念。真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余达父,不仅关心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更关心时代、社会、国家、民族的发展进步,作为诗人、文化人、法学家、优秀知识分子,他留下的诗文著述,不仅有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而且有思想研究价值。

余达父早年崇儒、抑道、尚法,事科举,六次乡试落第;中年钻研法政,留日归来却报国无门,流落京沪;晚年由法返儒,辞去贵州省法院刑庭庭长职务,意欲著书立言,却每每因时局动荡兵灾匪祸而事与愿违。中年以后,余达父很可能还读过佛经和基督教传道书——1910年,曾造访日本普济寺和清水寺并留有诗作;“修罗”(佛教六道之一,十界之一,最初为善神,后成恶神)、“大罗天”等类似佛教词语曾在诗句中出现;1916年在北京所作七律《二月晦日大雪叠前韵》首联“枯坐禅心触妙香,拈花微笑悟空王”写得禅味十足;1929年年底曾“代传圣会同人作”《诔陇举卿文》;《蠖庵拾尘录》第一卷第23则讲“博爱平等之说,自耶教东来,世人皆知其为宗教哲学之真理”,论《晋书·艺术列传》之幸灵为何未成为“东方耶苏(稣)”。

终其一生,余达父以儒、法思想为主导,兼容道、佛甚至基督,构建了自己独具魅力的思想价值空间。儒而不迂不腐,法而不泥不滞,与时俱进,开放包容,在余达父这个彝族文化人的身上,体现了同一时代、同一地域“开眼看世界”的许多可谓“超前”的进步理念。

(一)一生崇儒,却每每事与愿违

作于1896年前后的十首五古《咏怀》,集中表达了作者早期的思考和追求,是我们了解、理解余达父的一扇窗口,一面镜子:

其一赞孔子、孟子,对比至圣、亚圣身前的艰辛与身后的荣耀,勉励自己,“尼山叹道非,没为万世模。邹邑讥传食,战国大丈夫。当其生存日,众喙交诋诬。遥遥千载下,大道塞寰区”;其三、其四评述董仲舒(“学为汉儒宗,醇正兼精敷”)、贾谊(“文为西京冠,班马资先辟”)、扬雄(“惜哉扬子云,剧美瑕白璧”)、袁绍(“扰扰袁本初,徒自夸簪缨”)等,赞美“平生好著书”的许慎(叔重)、郑玄(康成)、马融、贾逵等在学术上的薪火相传;其五高度评价东汉末年在党锢之祸中舍生取义的范滂、皇甫规等“千载名贤烈”,对李膺、郭泰等反对宦官的士林领袖表示倾慕,以“吾慕郭林宗,浊世标清洁。吾希李元礼,叔世维风节”表述了自己“激扬丑正别”的人生价值取向;其六、其七、其八,非议黄宪(叔度)、朱买臣(翁子)、袁术(公路)、卫青、霍去病、金日磾、张汤等个人或家族,将这些侥幸得志者与“功名殊寂寥”的名将李广、马援,还有“位不列中朝”的贾谊、董仲舒作了对比,愤懑不平之气跃然纸上,借咏史控诉黑暗社会的不公正与不公平——“铜臭百万钱,便食三公禄。比邻有原思(孔子弟子原宪,字思),日午犹枵腹”;其九称颂陶渊明的“高旷近无偶”,“生平畏折腰”,“身是羲皇人,性爱山林叟。东篱种野菊,前门植高柳”;其十叙写杜甫才高志远却仕宦卑微事与愿违,与苏轼的“英声振九围”、“一日遍天下,实至名亦归”形成对比,写作此诗时,余达父明显羡慕苏轼而怜惜杜甫,希望自己既有功名又有文名。

传统儒生注重修身、正己,渴望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余达父通过《咏怀》所表达的是非爱憎,与传统士子大同小异。自己6次科考落第,长兄余若煌遭赵尔丰寻隙陷害蒙冤入狱,鸦片战争后国家内忧外患屡战屡败人民积贫积弱,让余达父深感清朝社会政治的黑暗腐败。“家国多艰虞,岂任终驽劣。意欲与世绝,废食遂咽噎”(《南征·百韵次杜甫北征韵,增三十韵》)。1906年春,濒临绝望的余达父,“手携儿子辈,远游万里越。泛还求大药,或有生民术”(同上),5年学成归国,除了一个所谓“法政科举人”的资格,尚未“分配”一官半职,就因母亲去世而离京南返。

从1918到1921年,余达父卧病居家,读书度日,而川滇黔军阀割据、内斗不息。1921年年底,久病未愈的余达父,在大屯故里落入仁怀“土贼”之手,在龙井、小路乡等地辗转80余日,历尽艰辛。1921年,余达父在贵阳作《王蔬农以照相嘱题》,表达了“我欲病中笺孟子,姓名寥落赵邠卿(赵岐,东汉著名学者)”的强烈愿望。1924年前后,余达父在贵阳曾写《庙食》七绝二首,讽刺“满地叔孙诩圣人”、“而今翻拥烂羊头”的尊孔祭孔,对欺世盗名的假儒深恶痛绝。

“瑔自束发受书,饫闻祖训庭训,颇厚望于读书明道,学古通今,卓然上企于古儒者之林”(《致李岑秋先生书》),读余达父的作品,我们可以感知他对王夷甫的空谈误国、王安石的刚愎自信、赵尔丰的滥杀无辜、叶名琛的纸上谈兵、袁世凯称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张勋复辟的不满或愤慨,对尹珍、诸葛亮、谢安、马周、韩愈、白居易、范仲淹、韩琦、苏轼、王阳明、郑珍等古代圣贤的由衷喜爱推重。从1928年到1934年,大半辈子颠沛流离却在仕途上一事无成的余达父,郑重选择了对真“儒”的回归——“须发早星霜,患难尤无妄。故使中年身,忧伤多凄怆。上怀黔文献,唯有柴翁(郑珍晚年自号)亢。下悯斯民伤,饥溺元由障。欲传郑学薪,盱衡经巢(郑珍有《巢经巢诗集》)访”(1923年所作《题牟惠老自娱轩诗草》);“理我旧事业,训诂词章粕。上窥许郑学,下衍刘玄焯。是磨陶谢真,张皇杜韩弱。盱衡万古心,订定千秋约”(1930年10月所作《豁然篇并序》),希望能安心著述。可是,兵祸匪患又迫使他不得不像杜甫一样“漂泊西南天地间”,只留下相当有限的几本著作。

“嗟乎!自昔地利无常险,坐谈纸上犹空言。安得大手一一区画而整饬,巩固疆域奠乾坤”(《题杨惺吾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吏疵民瘼未全除,循良抚字艰勤劬。小知大受且无拘,不负所学非滥竽”(1906年所作《送黄仲宣如桂林》);“匹夫有责与兴亡,吾谋果用当谔谔。但使饥溺登衽席,我辈何妨乐后乐。酬君此语非谩言,深信真理归平博”(1912年和刘贞安兼以赠别)。余达父原本渴望自己既有功名又有文名、既立功又立言,欲救国民于水火之中,像范仲淹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厚望今日吾国之人民能重视医学与伦理、文章、法律、政治、理、工、农、商同为一揆”(1911年所作《葛季皋医案序》),却“纵有文章惊海内,岂知书剑老风尘”(旅居北京所作楹联),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他用自己颠沛流离的大半生经历,见证了从清末到民国的政治腐朽和社会黑暗。

杰出史学家陈寅恪在1943年所作《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对中国文化有过这样的论断:“华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宋自艺祖太宗作育人才,真、仁之间,名贤大儒辈出,一时之盛,三代以下不数见。”(早期史论《元佑(祐)君子党论》)余达父像陈寅恪一样推崇宋代学术之复兴,更倾向于以儒报国、以德治国、以文化教育立国。在1911年夏5月所作《葛季皋医案序》中,余达父曾如此表达自己对世界国家民族社会进步的理解和思考:“世界列强,其国势之蒸蒸日上者,皆以医学一科与伦理、法律、理、工、农、商平列而尊重之,其何故哉?盖列国之所谓圣帝明王循吏能致长治久安之业者,其要不过曰排去人民之患难,增进人民之幸福而已。”“去年化去之德意志医学博士可夥(今译“科赫”,1905年发表控制结核病论文,获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为发明微生物学之初祖,其盛名震于全球,不减于伦理、哲学之康德,法律学之拉庞得耶凌克(今译鲁道夫·冯·耶林:1818~1892,德国19世纪著名法学家,缔约过失理论创始人,著作有《罗马法的精神》等,哥廷根今有“耶林大道”)辈,则德意志之雄长勃兴,共推为世界学术之中心点,岂幸致耶。”他希望中国像日本那样善于学习“观念一新,国势勃兴”,像德国那样成为“雄长勃兴”的“世界学术之中心点”,可“廿年不见烽烟靖,大盗殃民日渐臻”(1928年所作《十一月廿三日过阳平陇氏蔼吉堂》)的社会现实,一再将他的理想扯成碎片。

“士负才积学,方自任以天下之重;乃仕既见沮,处又弗宁,荒山野屋之中,求为老农老圃而不可得。纲纪堕废,廉耻汩亡,豺狼当道,魑魅瞰室,此何如景象!尚为国有人乎?”(周素园《贵州大理分院推事余君墓表》)余达父的人生悲剧,也是中国历史上诸多爱国知识分子的共同不幸。

(二)抑道尚法,却像庄子一样批判黑暗现实

余达父作于1896年前后的《咏怀》其二,指斥老子、庄子,激赏商鞅、韩非,欲以法家之术救道家之弊:“老庄侈虚无,商韩尚深刻。汪洋信无当,坚深亦难得”,道家“漆园与柱下,耄矣托微职”,“曰道在玄冥,仁义为之贼”,“清谈误人国”,“流毒至今日”;法家“弃魏而囚秦,发愤摅胸臆”,“用术恣横奇,姬孔应难测”,“刑名务遗则”。但余达父并未因此将道家思想完全摈弃,他的一些抨击社会现实的讽刺作品,像《咏蝉》《拟行路难》等,确实可以让我们感受到道家学派代表人物庄子的气息,这正如柳诒徵《雅堂诗集序》所言“恢诡之趣,式诸漆园(庄子)”,也如袁嘉谷《题〈雅堂诗集〉》所言“古愤庄生盗跖篇”。

1906年春,余达父怀着“求师过海参新理,愍国回帆想大同”的理想东渡日本,入江户和佛法律大学。“浮海志士五千辈,橐笔僵作秋窗蝇。名法理数文肤浅,诸生苦比太学经”(《送盛倚南归国》)的艰辛苦读,使他学到了新知,开阔了眼界。1907年冬,舒毓熙“以山口氏之口授为根底,旁征博引,淘其冗而撷其精”编成《平时国际公法》,余达父为之作序,在文章中结合卢梭《社会契约论》的观点,追溯人类、国家、国际和国际法的起源,慨叹“中国自秦统一以来”“不知有国际法久矣”,“强则禽兽夷狄视外国,或卵翼而雏彀之;弱则割地迁都,甚者据而代之,而今日之外交著著失败又何足云,此皆由国人误视一国家为一世界,不知复有国际,则不特不知法,亦并忘其国矣”,日本则知中国所谓“万国公法”之不详而更正之,“观念一变,国势勃兴”,希望国人读了舒毓熙的著作,“憬然悟,幡然改,将有投袂而起之日矣”。

贵州辛亥革命成功,余达父于1912年春当选省立法院议员、临时副议长,“其时与行政之有方者议订立法行政之权限,一纸草案,本据法理以成”(《与梁某书》),云南军阀唐继尧“不意议员有此胆(识才)干,殊惊愕”(见周素园《贵州民党痛史》),但“复有力者忌其锋芒,必欲龁而去之,终虽不能去,已成冰炭”(《与梁某书》),诗人在正式选举之日,虽然当选,辞不就任,最终流落京沪,5年志事无成。

逗留上海期间,除创办《斯觉报》宣传革命、抨击军阀外,余达父为旅沪蜀商会“代拟”致内阁总理熊希龄电,“恭请大总统简前清四川总督王人文为宣抚使,解散湟池之盗兵,怵恻入井之赤子”,使四川黎民百姓避免了一场“大总统维持共和,平定内乱,命将出师,声罪致讨”的战祸。在北京,“乞米长安,吹箫吴市,是不特不能致此身救助国家之兴亡,并自身之生活,亦不能自卫”(《与某总长书》)的余达父,曾作《与梁某书》等,毛遂自荐。1917年古历六月二日,余达父曾“代撰”《黎(元洪)总统二次通电》,在文中反复重申:“元洪受国民委任,承乏为副总统、大总统,虽德不称位,才不称职,然皆依法律成立,则元洪之一举一动,自不能不悉依法律”;“盖元洪个人之生死,虽可置之不顾,然不能以四万万同胞所托命之法律供我牺牲也”;“元洪今日不能委职轻去,不敢违法越权,迁就个人生死存亡。”可黎元洪很快被迫下野,余达父侘傺南返。

从1922年到1927年,余达父在贵阳,担任贵州省法院刑庭庭长,“卑官任大理,市狱扰难却。于张无冤民,持正尤嫉恶。但苦民生困,苛政如火灼。道胶止河浊,何如逃冥漠。抽版付长官,永脱湿薪缚”(1931年所作《豁然篇并序》),因理想破灭而像陶渊明一样选择辞官归隐。1925年,黔军将领彭汉章回贵州主政,余达父曾代表法院全体人员作《彭仲文省长就职祝词》,为贵州的未来发展献计献策:民生凋敝,得让百姓休养生息;或诛杀或招安或遣散,消弭匪患;淘汰冗兵,让军队更精锐更有战斗力;整肃吏治,杜绝贪墨;严格执法,昭雪冤狱;对食货盐铁征收重税,储备司农财政以备国用……但彭次年便被“桐梓系”军阀赶出了贵州,周西成主政贵州横征暴敛滥用民力任人惟亲——“豺狼当道攫人食,狐鼠纵横昼攫金”(《己巳(1929年)人日春感》),余达父“壮年负笈走倭京,法政钻研想治平。欲向申韩争讲席,更论盐铁著经生”(1922年所作《漫兴九首》其五前两联)的愿望再一次成为泡影。

在毕节,在贵州,余达父大概是最早将“民权”“民主”“共和”“国际”“国际法”之类新词语写进诗文中的作家,然而他对法和法治精神的高度重视,却遭遇了从清末到民国传统人治社会的强势狙击,失望绝望之余,辞官理所当然——“皋陶迈种德,谟训垂典编。岂知城旦书,不逮蹠蹻篇。荏苒五六稘,四民解倒悬。我无活国术,投效请归田”(《戊辰(1928年)人日时园独酌》)。

“惨令天国变修罗,卢梭梦见应惊却。我赋大招招国魂,欲促进化披蝉壳”(1911年《和刘贞安兼以赠别》)。儒家德治理想遥遥无期,法家法治理想最终破灭,自己想像卢梭一样“赋大招招国魂”、“促进化”,而“国民程度本自难言”(1913年所作《与梁某书》),现实社会因军阀混战每况愈下,才过而立之年便“死丧之威我孔怀,难将伤恸遣天涯”(1922年所作《漫兴九首》其八首联),国家不幸法学家不幸诗人也不幸,这其中有多少令人唏嘘涕泣的酸甜苦辣!

“早治经韵,穷研子史。词赋诗歌,乃其余事。雅堂集,传之后世。东渡扶桑,习新法制。直道彰闻,为代议士。法界任职,时赖有豸。惜不大用,溘然长逝。”(平刚所题余达父像赞)“高才硕学如达父,使得志遇时,已尡耀显赫于天下,固无藉于余文,即今穷愁没世,而精神意趣,一一寄托于其诗若文。达父之力犹足以致乎不朽。”(周素园《贵州大理分院推事余君墓表》)一个以法政为专业、以词赋诗歌为“余事”的人,竟然要靠诗文来“致乎不朽”,余达父的人生悲剧,让人扼腕太息。

(三)同情改革,倾向革命,思想进步,却不是真正的革命者

余达父的一生,经历了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维新、庚子事变、日俄战争、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北伐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也见证了水潦、大屯彝族土司庄园改土归流后由盛到衰的分崩离析。清朝末年的政治腐败、军事失利、外交挫败、经济凋敝、教育落伍让他悲观绝望,民国建立后二十多年的争权夺利、军阀混战、盗贼横行、民不聊生、“共和肇造,国民程度本自难言”(《与梁某书》)让他失望痛苦,国难与家难的交织、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让他辗转反侧死不瞑目。

余达父渴望革新,同情变法。在早期文章《秦始皇帝论》中,他曾大声疾呼:“法积久而弊生,弊则不能不变,变之诚善,历万世而长治久安可也。”“秦之亡,非亡于变法,特亡于不能行所变之法耳。”1898年戊戌维新失败,“六君子”被杀,余达父所作《拟行路难》和《拟行路难补遗》,以黄雀喻佞臣,以“瑶池阿母”喻慈禧太后,以黄雀得幸“鹰鹞殪尽”喻政变结局,以“君不见贾长沙,才高年少被迁逐。又不见冯敬通,雄文贞义老颠覆”表达科考落第、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痛苦,对维新志士的同情,对统治者的不满跃然纸上。洋务运动初始,朝野曾为能否修建铁路吵得沸沸扬扬,余达父写七古《火车行》,对抱残守缺、阻挠社会进步者的指斥振聋发聩:“铁路焚轮九万里,呼吸瞬息同庭堂。浅陋矜喜迂士沸,蟪蛄朝菌终无长。果使辅轮不自坏,中国交轨仍非妨。倘以朽索驭六马,辇毂猝起皆殊方。”

尽管革命已成为时代风潮,但余达父并未盲目追随。“不谓意见不合,意气乘之,意气用事,意见扰之,荆公遂悍然不恤流为小人,诸君子亦不耻独为君子,干戈起于萧墙,仇衅争于同道,甚而蜀落内讧……”在早期文章《元佑(祐)君子党论》中,余达父这样表达过自己对司马光、王安石两党之争的反感。“东汉刊张,黄巾飞扬;牛(僧孺)、李(德裕)标榜,藩镇强梁;东林复社,马(士英)、阮(大铖)猖狂;舒王(王安石曾封舒国公)秉国,官礼遗殃;余丑(指蔡京、章惇辈)济恶,流毒未央”(同上),对汉、唐、宋、明历朝的党争党祸,余达父可谓了然于胸;虽然“崇天党碑,千载犹芳”,但“虽曰遗芳,何如稷、契。皋、夔之扬,拜于一堂”(同上),余达父最希望的还是稷、契、皋、夔明君贤臣济济一堂,这大概是他不愿加入任何党派的原因所在。“蜗争有限终何极,博得青山号夜郎”(《咏黔中事迹古人分得唐蒙》),“援辽兵变渝城开,十万铁骑横江死”(《梁王台怀古并序》),“旧读山阳史,征东亦壮哉。挈提百万师,丰臣真霸才。箱根頫江户,指点如心裁。割取关八州,付人作二陪。一朝华屋逝,霸业全倾颓”(《己酉冬仲重游箱根仍宿环翠楼四十二韵》)……大概是出于对中外历史的深刻体察,余达父对战争、流血、暴力,似乎有一种本能的冷淡。

侄儿余祥辉、世交安舜钦、挚友平刚都在日本加入了同盟会,余达父却始终与革命组织保持着一段距离。平刚与余达父不仅是故交,而且一同“留学日本东京,朝夕共处四年”(《余健光传》),如果余达父真要投身革命成为同盟会员,不会没有机会,但“余见其义愤刚直之气,百折不回,甚钦其为真性情人”(1917年在北京所作《平少黄感遇集序》);“闻少黄从事革命,窃喜其进取之勇,然未深窥其奥”(同上),钦佩平刚的“真性情”,欣赏革命者的“进取之勇”,却不愿对革命进行深入研究,这大概就是余达父的政治立场。“余性好词章小学,而少黄喜谈法理,久之,少黄迁其所好,与余同谈艺,益相得。余常以日本语文法,请指于少黄,少黄亦时以词章就正于余。其后,少黄亲从余杭章氏游,肆志于音韵小学古文词矣”(同上),我们可以从余达父与平刚在日本的交往,推知“学人”余达父与革命家平刚的细微区别——前者一心求学,似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后者则同老师章太炎一起,一边从事革命,一边研究学问。

余达父真正的兴趣在学问不在革命。被余达父赞誉为“无双经术黄江夏,有托风怀李义山”(《季刚以诗贺余纳姬依韵和之》)的黄侃,曾在1907年第十八号《民报》上发表文章《释侠》鼓吹暗杀,也曾从日本回湖北家乡发动武装起义。辛亥革命成功后,黄侃却“自度不能与世俗谐,不肯求仕宦”,“壹意学术,退然不与世竞”,从革命家“黄十公子”华丽转身,变成了国内多所著名大学的教授,被后人誉为“一代国学宗师”(转述自《漫卷诗书——陈平原书话》中《当年游侠人——关于黄侃》一文)同样治音韵训诂之学,同样擅长吟诗作赋,同样喜欢友朋酬唱、美食冶游,同样性情中人落拓不羁仿佛魏晋名士……余达父能与黄侃成为“蛟蜃楼台不夜城,高轩过我任呼兄”(1916年所作《闰端阳夕,季刚过访,谈前人集中有〈闰端阳节客沪上,听汪翠娘琵琶〉,季刚和之,余亦次韵》)的莫逆之交,学养志趣相投应是主要原因。

“颇闻孤注说,破坏建设继。惜哉闻空谈,著手何时励”(1908年在日本所作《岁寒吟》),对那些夸夸其谈的口头革命者,余达父嗤之以鼻。对那些真正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家,余达父却发自内心地敬佩、讴歌。1906年,年仅22岁的湖南革命志士刘道一回国领导起义失败,成为同盟会为革命牺牲的第一人,其妻曹庄惊闻噩耗,两年后自缢殉夫,余达父曾分别作古体诗《衡山哀》《湘娥怨》,赞美烈士,哀悼忠贞,悲壮凄婉。1907年4月19日,陈不浮(又名陈天听)乘日本“博爱丸”轮船回国,“恨微躯不能以一木支大厦……希冀振起吾同胞萎疲困惫之呻吟”,像《革命军》的作者陈天华一样蹈海殉国,余达父曾“集同意之诸人,想象烈士之英魂毅魄,唏嘘为文,望海天之洪阔深远处而祭之”。1916年陈英士被暗杀,1919年余祥辉积劳成疾英年早逝,1929年安舜卿殁于昆明,余达父都有诗痛悼。1934年,在去世前两个月,余达父还作诗《题大定双烈园石壁》,纪念在1911年贵州辛亥革命中牺牲的大定烈士谭冠英、简忠义。

贵州辛亥革命成功后,余达父来到省城贵阳,被选为省立法院议员、临时副议长,总算有机会可以在法政领域一试身手,但宪政派、地方官绅、团练势力和贵州自治学社的矛盾不断激化,导致滇军应请入黔,唐继尧等强行将立法院改为省参议会。“公是公非付公论,谤木高标谏鼓喧。怨毒清流终报复,衣冠今日竟崩奔。无枝乌鹊飞三匝,当道豺狼啄九阍。但使卢梭犹在世,也应徒手拯黎元。”(《春兴十五首·壬子正月寓筑垣作,用上平韵》第十三首)一如诗中描述,周素园、余达父等坚持行使立法院体制权限,不但不承认非法就职的“伪都督”唐继尧,还要指控“以私人名义串借外债、认销滇盐事,将声罪致讨”(周素园《贵州血泪通告书》)的一干权要。唐继尧等组织诬陷反击,结果把周素园、余达父和自治学社的议员一并除名。(事见姜钟彝《贵州少数民族为捍卫辛亥革命成果所作的斗争》)

“胜广发难气易骄,温操窃据辞难托”(《刘问竹书余雅堂诗集后长言四十韵,次韵和之,兼以赠别。时新秋三日,问竹严装归奉节,行有日矣》)——像陈胜、吴广那样的起义者容易骄傲气盛,这会为像桓温、曹操那样的军阀窃据政权掠夺胜利果实提供借口,这是余达父对贵州辛亥革命失败原因的理性总结和深刻认识:贵州自治学社轻而易举取得革命成功后,像张百麟那样的决策者骄傲自满,争权夺利排斥异己激化矛盾,致使云南军阀唐继尧应宪政派、地方官绅和团练势力之请入黔。“自治学社不懈努力完成了推翻清王朝在贵州的统治,建立‘大汉贵州军政府’的历史任务,却又因取得胜利后的一系列失误,断送了新生的革命政权”……范同寿先生在其2008年9月出版的《贵州历史笔记》中曾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来估价自治学社在贵州辛亥革命中的历史地位。他的研究结论,与余达父的见解可谓不谋而合。

对辛亥革命推翻帝制的伟大历史功勋,余达父也有过精辟总结:“天道剥必复,人事变则通。帝制五千年,一荡方成功”(代安舜钦作《挽陈英士》);“天道穷则变,人心抑更扬。金堤溃蚁穴,火汁裂崑冈”(《题大定双烈园石壁》)。“回忆西风九月吹,竹王城上帜离披。绿营细柳迎黄祖,玉帐高牙拥敬儿。未老赵佗娱自帝,无家杨仆请偏师。劫来一局成嬉戏,走死流亡恨已迟”(《春兴十五首》其四),这是余达父对贵州辛亥革命的完整记述。革命成功并未给中国给贵州带来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的社会大进步,余达父对此深感失望和不满:“只愁蚩蚩氓,共和尚成假。吏治益恣睢……弱肉恣强食……但闻搜求辈,剔肉骨亦剐”(1912年所作《病中喜辉侄书至》);“岂知洪宪元,未及十日酺。后来因仍者,陋简无建树。国是竟蜩螗,南北纷解组”(1919年所作《哭辉侄》);“建元已一纪,新国方俶扰。南北沸干戈,盗贼乘骄骄。民生困憔悴,展转沟壑殍”(1923年所作《送张仲民东游沪渎》);“廿年未见烽烟靖,大盗殃民日渐臻。去国暮冬风雪里,羊昙痛哭益伤神”(1928年所作《十一月廿三日过阳平陇氏蔼吉堂》)。

1906年秋,余达父刚到日本即断发,尽管有“回首神州黯陆沉,千钧一发情尤迫”(《断发》)的社会背景,也有“今年携稚来扶桑,渡海名士多如鲫。形形竞作圆顶相,赘旒截取心适获”(同上)的“赶时髦”,但诗人的“但恨尘根太种种,伐毛应期无留迹”,更多的是身体审美需要而不是革命需要——“因缘绪缕一扫尽,峥嵘头角方隆赫”、“拔毛能利胡不为,披发入山太可惜。况复损上可益下,鬑鬑已补髯如戟。”

比余达父早三四年,21岁的鲁迅也在日本断发并照相纪念,还在送给好友许寿裳的照片背后题诗一首:“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辫子的有无,成了是不是清朝顺民的一个标志。”(朱正《鲁迅三兄弟》第23页),鲁迅剪掉辫子并题诗明志,其反清、爱国的政治立场显而易见。但鲁迅虽曾秘密加入革命组织光复会,却从未参加过暗杀起义之类的具体革命行动。辛亥革命成功,绍兴光复,鲁迅也曾经欢欣鼓舞,但他很快便发现了革命的另一面,后来他写出了《怀旧》《药》《阿Q正传》《风波》《太炎先生二三事》等作品,对革命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余达父对革命和革命党的态度,颇类鲁迅先生。

(四)作为被戕害者,曾对八股科举反戈一击

李贽、徐渭、冯梦龙、吴敬梓、蒲松龄、黄仲则……考察明清八股科举,我们会发现,大凡在文艺创作上卓有成就者,在参加科举考试时都并不成功。余达父20岁补毕节县学生员,40岁才成为“法政科举人”,“棘闱六战北,萤案一经守”(《送杨叔和大令之官鄂中》),科举制度曾让他苦不堪言。

“达父少好学,于书无所不读,务记览,工词章,谓青紫可拾芥取,而试辄不售。”(周素园《贵州大理分院余君墓表》)余达父曾有六次科考落第的成长记录,《癸巳下第出省垣》《读阮嗣宗咏怀诗》《拟鲍明远东门行》《道中闻秋闱揭晓名录》《岁暮》《宫怨》《古砖歌》《送崑圃弟由蜀之滇》《汉宫》《九月七日出筑垣》《昭君曲》等作品,写尽了到省城应试屡败屡战却又不得已而为之的矛盾痛苦,散文亦然——“役于世俗科第之文,得丧感其心,毁誉夺其识,跋崽如狼,局促如驹,遂使器识学问,皆飘忽影响无所为,特立不拔者竟此沉迷,则流极不知伊于胡底”(《致李岑秋先生书》);“垂白慈视,两两在堂,早年厚望儿子之意,百无一遂心咎,更何可言,是以仍循故事,尚恋恋于制科功令所著之业”(《与葛正父书》);“因变科在即,兼涉猎西学各书,致治经之力不能无多分于此科之第一道,瑔本意早无鸡肋之恋也”(《致李岑秋先生书》)。

“腐儒枉读书,十载寒窗故。际会感风云,文章薄月露。再接且再厉,矻矻犹争务。文字入膏肓,经籍皆沉痼。亦知此计拙,已错何容铸。长此老烟霞,未免生才误。慷慨天人才,沦落子虚赋。”(《岁暮》)这些诗句自我总结自我反省,沉痛悲愤:明知道“腐儒枉读书,十载寒窗故”、“亦知此计拙,已错何容铸”,明知道“际会感风云,文章薄月露”、“长此老烟霞,未免生才误”,明知道要追求富贵利禄,必须“再接且再厉,矻矻犹争务”,却不得不“文字入膏肓,经籍皆沉痼”、“慷慨天人策,沦落子虚赋”……这首《岁暮》诗,可谓封建科举制度的末世之音!

因为深受科举八股之害,所以余达父反戈一击检讨批判科举制度也来得相当深刻:“元明清帖括,八股尤卑卑。英雄入吾毂,消磨骨与皮。纵有腾达者,所学非所为。只是贼人才,培养何所资。”(《寇子春丁卯重赋鹿鸣纪言·二十四韵》)“应制试帖诗,始于唐天宝十三载。玄宗之御勤政楼试四科制,举人于策外加诗赋各一首,相沿千余年。至清之癸卯(1903)乡试,而试帖诗与八股文俱废。此无关人事、政治之文章,其宜废早矣,而偏能沿袭如此之久,可见中国人保守性质之固。”(《蠖庵拾尘录》第一卷第六则)

(五)像杜甫一样“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的诗歌创作追求

1903年,“平生第一知己”、在北京任刑部陕西司主事的葛正父“强起盲生问蹊径”,“降尊自称诗弟子,百篇投我随讥评”,余达父感慨“平生知音能几人,敢吝所学无言诤”,作七古《再寄正父长言》,比较详尽地阐明了自己学习诗歌的路径与艺术追求:从汉魏风骚学精神,向晚唐北宋学格律,以遗山(元好问)、玉溪(李商隐)为梯磴仰望“山斗宗师”杜甫;既要学习古人又要自出机杼——学苏、黄可以,但不能亦步亦趋,只做俯仰随人的优孟;只讲究技巧和辞藻“陈奇斗巧翻新咏”,不是创新而是“旁门斜途”的“伪体”;既要有“悦俗耳”的“筝琶筑缶”(“洪”),又要有“动天听”的“朱弦疏越”(“纤”),雅俗共赏才能“贯彻洪纤出幽夐”。这是作者认可的学诗正途。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未及前贤更无疑,递先祖述更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对比阅读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其五、其六,我们可以发现: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以“攀屈宋”“亲风雅”为目标,无论古人今人,只要有“清词丽句”,他都愿意“转益多师”;即便是对“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李白《古风》)的齐梁宫体诗,诗人也要“别裁伪体”,批判地继承。余达父“生平好奇读楚骚,招魂意营增冰状”(1895年所作《十二月十五日晨起》),“上接风流师屈宋,远增壁垒望曹刘”(1897年前后所作《除日祭诗》颔联),同样“不薄今人爱古人”,否定“陈奇斗巧翻新咏”的“伪体”,既注重思想情感内容,又强调炼字炼意,以杜甫为正宗转益多师,从汉魏风骚学精神,向晚唐北宋学格律,其“筝琶筑缶悦俗耳,朱弦疏越动天听”、“贯彻洪纤出幽夐”的创作理想追求,更明确更具体,不仅继承了杜甫的诗歌精神,而且有自己独到的审美体验和理论拓展。

“文章百世后,光焰烛天辉。唐代设词科,斯人道且非”(1895年所作《咏怀》第十首),“四更吟老杜,千里梦希夷。傥(倘)可斯人作,师乎是我师”(1896年所作《夜起翫月》其三颈联、尾联),“二十年前研杜集,几回清梦到夔州”(1906年所作《过夔府》)……杜甫在余达父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其他任何一个诗人可以媲美可以替代。在余达父现存609首诗作中,有至少15首模拟杜甫或用杜甫诗韵;杜甫诗歌“以序为题”的特点,在余达父40多首诗作的标题中得到了反映;由杜甫所开创的“组律”(几首律诗作为一组)在余达父笔下得以继承和发展(如《意园八咏》、《感事次杜工部诸将五首韵》、《和慎斋先生秋感韵用杜秋兴韵避元韵》、《春兴十五首》、《漫兴九首》等,都可谓组律佳作);对杜甫所开创的“拗律”(把古诗的音调、句式嵌入律诗),余达父也有过创作尝试——诗集十四卷有《庚午(人)日禄介卿招游黑龙潭,同行者李子鬯、王铁珊、徐从先。次壁间揅经老人(阮元)二律韵,余作拗律》(2首)。

王安石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余达父诗歌受李商隐影响极大:1909年古历二月二日,余达父“散步江户川壖,偶忆玉溪生二月二日江上行诗”,曾“即次其韵”作七律一首;在余达父的诗集中,命名“无题”的有22首,其中1909年冬作于日本的二首特地注明“用玉溪生昨夜星辰昨夜风韵”。在余达父的几十首描写爱情“情言绮靡肠百折”七绝中,我们还不时可以感受到晚唐“刻意伤春又伤别”(李商隐语)的杜牧气息。“文字结习度春秋,平生最佩苏眉州”(1926年所作马道穆《拜东坡生日》答诗),“九百年间变今古,文章气息湖山主”(同上),苏轼的诗文风格,对余达父诗文的影响也不可小觑。

对清代诗人,余达父最欣赏王士禛,最佩服郑珍。王士禛是山东新城人,清代中叶的诗坛领袖,他在诗歌创作上标举“神韵说”,要求诗歌应有清亮的音节、高妙的意境和天然的韵致,富于言外之意,曾风靡一时,《带经堂诗集》是其作品集,《秋柳四首》是其成名作。在余达父诗集卷三中,不仅有形神毕肖的《秋柳·次王新城韵》七律四首,而且通过《题带经堂诗集后》里“我读公诗撞玉杯”“我读公诗一太息”“我读公诗和瑶琴”这样的诗句,表达了对王士禛的推崇。余达父晚年,特别服膺“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经训一菑畬,破此南天荒”(钱仲联《近代诗四十家》)的“西南巨儒”郑珍:“上怀黔文献,唯有柴翁亢。下悯斯民伤,饥溺元由障。欲传郑学薪,盱衡经巢访”(《题牟惠老自娱轩诗草》);“晚年遗稿尤精粹,杜之秦蜀忧虞中”《丙寅三月十日郑子尹先生生日和螯园韵》;“静读公诗数甲子,沧桑往复心神通”(同上)。

“吾人读书贵卓识,古今薄爱失差等”(《怀龙小邨茂才》),“文章坚卓涵唐宋,黄陈韩孟我厥(鞠)躬”(《丙寅(1926)三月十日郑子尹生日和聱园韵》)……余达父喜爱的古代诗人,除上文提到的屈原、宋玉、曹植、刘桢、杜甫、韩愈、孟郊、李商隐、杜牧、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元好问外,还有《读阮嗣宗咏怀诗》里“升沉两无意,无用作诗才。幽玄而沉郁,慷慨含清哀”的阮籍、《咏怀》第九首里“身是羲皇人,性爱山林叟。东篱种野菊,前门植高柳”的陶渊明、《旅夜》第一首尾联“长安多韵士,谁叹子昂琴”的陈子昂,《阅蒋苕生重搜逸卷诗有感》中“藏园才地重词林,尤索潜蛟费苦心”的蒋士铨、《书饴山老人因园集后》“嗟乎先生负盛名,只因歧创功愈进”的赵执信等,对这些诗人的作品、生平经历和创作得失,余达父都如数家珍别有会心。

尽管“词赋诗歌,乃其余事”(平刚所题像赞),但对余达父来说,读诗,学诗,作诗,和诗,博取百家,自出机杼,已经是他生命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拟鲍明远东门行》《四月十五日游陶然亭和香冢诗韵》《登甲秀楼次鄂文端韵》《庚午日禄介卿招游黑龙潭……次壁间揅经老人二律韵,余作拗律》《怀西洞精英砚,用朱竹垞梦砚歌韵》《竹醉日塚原梦舟招饮寒翠庄消夏,和厉樊榭夏至前一日韵二首》《题杨惺吾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和王湘绮法源寺留春宴集诗韵》依次涉及鲍照、白居易、鄂尔泰、阮元、朱彝尊、厉鹗、杨守敬、王闿运等古今诗人、名人。余达父与苏曼殊、黄侃、郁曼陀、平刚、万慎子、刘贞安、袁嘉谷、葛正父、杨绂章、牟思敬、聂树楷、马道穆、周素园、葛天回等人高山流水的诗歌酬唱,允称风雅。余达父与森槐南、永坂石埭、永井禾原、塚原梦舟、土居通豫、静罔村松研堂等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本汉学家的诗交,更是堪称盛事。

步武杜甫的现实主义诗歌道路,像杜甫一样转益多师、“不薄今人爱古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让余达父取得了黔西北文学史上前无古人的卓越成就。

(六)重亲情,重爱情,重友情,重师生之情,重文化交流,像杜甫一样富有人情味

“男儿自欲致公卿,拙计依人无赖情。才地不堪苏轼比,功名当与马周争。三年大鸟冲天翼,一点神龙破壁睛。但使微声留竹帛,买山招汝作躬耕。”(1896年所作《送崑圃弟由蜀之滇》七律三首其三)10岁过继为嗣,成为大屯土司庄园第十一世传人,“拙计依人”寄人篱下坐享富贵荣华,并不是余达父最理想的人生状态。他之所以要“棘闱六战北,萤案一经守”,乃是为了通过科举“男儿自欲致公卿”自立自强——“三年大鸟冲天翼,一点神龙破壁睛”;他最理想的人生道路,乃是像诸多古代圣贤那样,功成身退,隐林泉,躬耕陇亩——“但使微声留竹帛,买山招汝作躬耕”。八股科举的腐败,社会政治的黑暗,很可能还有来自统治阶级的民族歧视和不信任,让他的梦想几乎成了泡沫。

1910年余达父母亲逝世,他放弃在北京的工作机会,回家尽孝守丧半年。1917年长兄余若煌逝世,余达父先作《丁巳四月二日哭伯烿先生》,后又作《亡兄伯烿先生行状》。1929年三弟余若琳在云南曲靖去世,余达父作《寄怀三弟寿农》。1900年原配安夫人去世,余达父作《悼亡九首》,后又作《亡妻安孺人墓志铭》。1921年古历十月二十九日,第二位夫人陇氏亡故,余达父作七律《悼亡》一首,感伤愧疚:“百年过半多哀感,又值安仁悼妇余。满地干戈兴盗贼,平生辛苦事拮据。归来久客心方喜,从此相思意更虚。我本黔娄偏后死,累他常念病相如。”1924年古历六月二十八日,第三位夫人孙氏没于毕节西门本宅,留下才6岁的女儿余祥元,余达父作五律《悼亡姬孙氏》,哀痛惨怛:“二十四年间,风花若等闲。当时好儿女,今死历忧患。我是添蛇拙,卿先化鹤还。丁零问元姐,纸湿泪潸潸。”1914年3月,17岁的长子余祥桐病殁于日本东京,余达父作《甲寅三月哭桐儿》,并于1917年古历四五月亲去日本,取回儿子的寓榇,送回故乡安葬。亲生女儿早夭,侄女余祥珠早夭,侄儿余祥辉英年早逝,余达父都有诗痛悼。

恩师葛明远在江西铅山县知县任上去世,余达父于1903年古历四月二十三日因“见梦”而作五古《哭葛子惠师》;1906年古历七月十三日,“平生第一知己”葛亮维在北京去世,余达父在日本得知噩耗后,“哭之以长言四律,并汇银百元赙之”;1911年,余达父与葛亮曾、葛天回往毕节瓦厂塘祭奠葛亮维,作七古《闰六月望日吊葛正父墓》;1934年年初,余达父去世前数月,曾应葛天回之请,为其父葛亮维作《葛崇纲墓表》;1921年古历六月二十九日,同窗好友、“以共事非人”导致余达父3000银圆投资血本无归的葛亮曾“卒于桃源舟中”,余达父“亦以百金奠之”;1934年去世之前,余达父应葛亮曾养子葛天回之请,作《葛继升墓表》,表彰其“于孝友根本甚笃,知从弟子天回聪颖敦厚,抚之如子,教之成材,使有声于社会,其知人之明是有不可及者”;余达父曾作诗《和慎斋先生秋感韵八首用杜秋兴韵避元韵》《题杨叔和孝廉诗集》《送杨叔和大令之官鄂中》《题杨孝女殉亲记·毕节杨锦林女士》,赠送恩师杨绂章及其儿女。在自己的诗集中,余达父还保留了与自己唱和的几个诗人的14首原作:郁曼陀5首,葛正父4首,苏曼殊1首,安舜钦1首,日本人永坂石埭1首,长兄余若煌1首,亡友后人葛天回1首……

余达父与黄侃、郁曼陀、平刚友情深笃。在余达父现存609首诗歌中,给黄侃有10首,给郁曼陀的有8首,给平刚的有5首,给平刚也给黄侃的有2首。余达父与泸州万慎子一见如故,除为其《山憨山房文集》题诗外,后来还有诗作《送万慎子之官豫章》《和万慎子见怀韵却寄》。余达父与云南历史上惟一的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诗交不俗:旅居北京期间,曾作18韵七古《袁树五以乌蒙近出土孟孝琚碑拓片见惠,赋诗记之》;1929年冬,余达父到昆明,作《袁树五题余雅堂诗集依原韵和之》七绝二首,又作《题袁树五卧雪堂集三十韵》,对这位诗人、书法家、教育家兼学问大家推崇备至——“著书穷万卷,卷卷抽瑶琨。信是一代才,师友承渊源”。

留学日本期间,余达父与森槐南、永坂石埭、永井禾原、塚原梦舟、近藤恬斋、土居通豫、结城蓄堂等成为诗友。把《静罔村松研堂倭名士也,不介而寄宣纸索余书近作。并自书旧作三章见赠,倚装和其偶感一首酬之》《研堂和前韵一首见赠叠此却寄》《三十日偕村松研堂游滨松普济寺,访全师上人即留午餐,席间赋此赠之》三首诗歌的标题串联起来,我们还能清晰地描画出“静罔村松研堂”这个余达父“日本追星族”的可爱形象:先是“不介而寄宣纸索余书近作,并自书旧作三章见赠”,肯定特别喜爱余氏的诗歌、书法;得到写有“知音一曲阳春雪,梅雨萧萧冻海楼”尾联的一首和诗后,他又赶紧和诗一首,再得余达父的叠韵和诗一首;得知余达父即将归国,该名士特意陪伴他游滨松普济寺,依依惜别……“古人重闭关,咫尺皆坎坷。今日同文轨,万里非逶迤。我歌送君行,归梦想烟萝。交谊彻金石,千载永不磨。结此文字缘,融和汉与倭。”(《永井禾原将游清韩,招同人留别来青阁,即席赋诗饯之,二十五韵》)余达父在日本留下的几十首诗作,都可谓中日文化交流的美好见证。

重亲情,重爱情,重友情,重师生之情,重文化交流,像杜甫一样富有人情味,让诗人余达父的形象更加真实、亲切、平易近人、胸襟豁达而才华高旷。

(七)关心国家治乱,忧民之忧亦乐民之乐,像杜甫一样富有人道主义精神

“十道传车出上都,似闻闾里困征租。新章纳粟恩仍溥,故事捐金礼不殊。山海久枯盐铁论,殿廷初试织耕图。满城风雨催诗兴,断句何曾阻索租。”作于1895年重阳节的《九日登高漫兴》其五,统治者“十道传车出上都”的“新章纳粟”、“故事捐金”,沉重的苛捐杂税使得百姓苦不堪言“闾里困征租”,诗人对“山海久枯盐铁论”的黑暗现实强烈不满,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满城风雨催诗兴,断句何曾阻索租”一句,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关心民生疾苦却又回天无力的诗人形象,当时作者25岁。

“仆夫行叹息,穰岁尚艰苦。再值今年凶,何以图生聚。况闻中朝书,筹边征倍取。转愁编氓脂,难濡吏胥簿。未识耿中丞,何似洛阳贾。我闻心骨悲,强言相藉抚”,这首作于1898年前后《得雨》,像杜甫的“三吏”“三别”之类作品一样,把黎民百姓的苦难表达得让人感同身受。己亥(1899年)五月丁巳日,余达父作七古《大雨伤稼》,记述“偃蹇上出木石摧,颠沛下走泥沙疾”、“今年耨获故无事,明年耕播将何术”的惨状,又一次表达了对人民苦难的同情;作者安慰百姓“殃祥不必关一政,辛勤终致盈百室”,更希望统治者“疏凿刊濬(同“浚”)还元气,免使鸿雁哀啾唧”关怀民生疾苦,真正理解自己“下民怨咨赖借慰,潦倒作诗非狂逸”的良苦用心。同年“自五月中迄六月杪久旱不雨,黔地硗瘠,伤于旱者又过半矣”,余达父又作五古一首,呼应《大雨伤稼》:“前作大雨叹,眼见江海翻。今作苦旱辞,身历郊原焚。水旱两月间,怨咨亦纷纭。四十日之旱,书灾古未闻。而我薄恶区,禾黍已僵根。况经伤水后,秀实无几存。并此焦灼之,何以谋饔飧……”诗人代民祈雨,心急如焚。

1914年前后,寓居北京期间,余达父曾代孙少元作七古《题自在香室傭(佣)书图》,表彰一位靠抄书卖集资赈济“寒儒嫠妇”的“书佣”:“眼底君书五千轴,琳琅突兀烟云涨。退笔束筍瘗华山,八百孤嫠泪如浪。弘愿更欲尽卹(恤)天下之孤嫠,换笔再图滇南五金藏。”这样的结句,通过对“天下之孤嫠”的爱心,表达的是如同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一样的人道主义精神。

1923年正月初一,天气晴和,余达父欢喜异常,次东坡《烟江叠嶂图》韵,作七古一首贺岁。从“十月望后大雨雪,漏天千里凝寒烟”到“山头冰柱郁嵯峨,耳边檐溜闻清泉”,六句写隆冬奇寒;从“近至除夕潦雾收,长河星斗涵百川”到“柳条含绿竟舒畅,梅花狼藉犹鲜妍”,八句写除夕前后的风和日丽;从“黔山不见千丈峰,黔地从无万顷田”到“百贾逐末更轻剽,老农困顿无晏眠”,八句综述贵州近年来战乱频仍、盗贼横行、商人唯利是图、百姓困顿不堪的历史现状;从“我祝今年民更始,桑麻鸡犬桃源仙”到结尾,直抒胸臆表达诗人余达父对贵州人民的由衷祝福。

1929年“人日”——正月初七,余达父“时寓迤东(镇雄)确佐”,作“春感”七律四首,愤怒控诉军阀混战给贵州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其三:“三年苛政猛于虎,罄竹难书百一辞。勤派烟金承祖制,偏谋薪火入孙枝。一时九款皆追赋,鞭石拔山不用赀。闾左长城无此苦,辍耕人起恐难支。”诗人历数周西成主政贵州三年来“苛政猛于虎”的所作所为:征收禁烟罚金、弃民法中继承法自造绝产法、每年每月摊派苛捐杂税、强征民力修建马路而政府分文不出……诗人愤怒警告当政者,暴政可能激起像陈胜、吴广起义那样的民变——“闾左长城无此苦,辍耕人起恐难支。”此诗有自注近300字,对周西成主政贵州三年的种种倒行逆施描述甚详。第四首诗加三个自注,更进一步描述了贵州“豺狼当道”、“狐鼠纵横”黑暗社会现实:“豺狼当道攫人食,狐鼠纵横昼攫金。小吏斜封三万科,穷山野渡七千任。牛羊受牧羸欲死,龙象虚尊貌不钦。岂是黔中灰劫凿,胡僧冷眼独沉吟。”周西成主政后亲署委任状滥封委员、所员、卡员,其部众不仅鱼肉百姓使百姓“憔悴流离”,也侵暴硕德宿儒使其颜面无存,余达父再一次为贵州人民的无尽劫难痛心疾首。

余达父关心国家治乱,忧民之忧亦乐民之乐,像杜甫一样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孔子的仁者爱人,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余达父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注脚。

(八)不断解剖自我、反省自我、认识自我

虽小小年纪就成为大屯土司庄园(当地人称“官家”)的主人,不是土司却胜过土司——既拥有大屯土司庄园下辖十八寨上万亩田地的地租各项,又先后获得秀才、法政科举人、贵州省法院刑庭庭长这样的功名、职衔,但“余二爷”这一生过得并不如意,也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富足、潇洒、浪漫、美满、幸福。作为文化人,他有出类拔萃的诗、书、文才,有“性情中人”的率真个性,有对社会政治、对婚姻家庭的浪漫追求,有不同流俗的学养和真知灼见,却命途多舛阅尽沧桑。

“余喜继升,遂析余产之半约三千金以营商业,不问其处置如何,赢绌如何,历十二年……继升以共事非人,破其产而累及余”,细读余达父1934年去世前所作《葛继升墓表》中的这些记述,我们可以推知,诗人笃于情谊,有著作之才,却似乎拙于生财之道。尽管大屯土司家族富甲一方,但余达父在流落京沪期间,也曾捉襟见肘。在1911年归国后所作《与田茀侯监督索咨文书》中,余达父如此描述自己怀才不遇且囊中羞涩的尴尬处境:“行年四十,犹是诸生;逐队六千,未见君子。囊空四海,难为天生我材之大言;剌灭三年,岂是锥未处囊之过计。”在1914年所作《送周丰沅南归》中,曾有这样的夫子自道:“我今寄穷朔,辛如虫食蓼。足茧黄尘砾,目哆青云杪。大言生泽民,不救身饿殍。”在1917年所作《与某总长书》中,他还有这样的自述:“瑔既不能栖迟蘅门,逍遥岁月;又不能纡青拖紫,角逐炎隆。京市无一尘之恒产,关析乏升斗之微禄。而徒乞米长安,吹箫吴市,是不特不能致此身救助国家之兴亡,并自身生活,亦不能自卫矣。”

因生计所迫,包括李白、杜甫在内的许多古代著名文人,都有过“干谒”之举,余达父也不例外。在北京期间,余达父曾作《与梁某书》等,奉承对方也毛遂自荐,欲“领一律师证书,为人包揽词讼,更谋一法政学校教员,以补救无可包揽之穷,或报馆生涯亦将为之”,或者担任秘书冗从,结果都未必如意。在《与某总长书》中,余达父有“瑔人微言轻,交疏地远,悬玉求售,迹近自媒……然律以贾谊、韩愈之例,似尚非唐突”这样的自我宽慰、自我解脱。即便是在贵阳担任贵州大理分院刑庭庭长期间,余达父的经济状况也并不富裕,“新春米价翔不已(自注:十二月初斗米银二元余,昨日已四元三四矣),大理臣朔饥欲死。年来灾殄盗贼深,辟谷拟学赤松子”(1926年冬所作《昨日道穆叠寿苏髯翁酬与余,余亦叠韵酬之》)。生活上饥寒交迫,经济上入不敷出,“法政钻研想治平”的理想又无法实现,致使诗人竟然想逃避这个世界。这大概是余达父要在1927年10月毅然辞职的重要原因。

“自欧洲宗教家以一夫一妇为人道之正,吾国人亦多有主张之者。其实中国习惯有妻有妾,广衍嗣育,为人道之正,甚至有以不置妾媵为非者”(《蠖庵拾尘录》第一卷第41则),余达父本人也是赞成纳妾的。按周素园《贵州大理分院推事余君墓表》的表述,余达父有一妻三妾:“元配安氏,继配陇氏、孙氏、徐氏。”安氏殁于1900年,在余家生活了16年;陇氏亡于1921年,具体情况没有资料可以查考;孙氏卒于1924年,1900年16岁时嫁到余府。18岁后,余达父到毕节、贵阳读书应举奔波劳碌,36岁以后更是漂洋过海走南闯北,在大屯、毕节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久,安氏、陇氏、孙氏的婚姻生活,很难说得上美满幸福——余达父为她们写的一共11首悼亡诗,都满怀悲痛愧悔。“妙香楼上紫檀槽,一曲清歌月正高。终老温柔何等福,伍胥门外接天涛”(《吴门秋咏十五首》其四),在《江南柳十五首》序文中,余达父曾坦言“仆偶涉欢场”,但除却漫游苏杭、北京纳妾(徐氏)这一段还可以称得上浪漫的旅程外,很少有妻妾儿女欢聚一堂的所谓“齐人之福”、天伦之乐。

很有可能,余达父是当时黔西北这块土地上阅读量最大的知识分子。从《题桃花扇传奇》《题带经巢诗集》《题杨惺吾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阅蒋苕生重搜逸卷诗有感》《书饴山老人因园集后》《十四日西京道中,阅晚报言中国复辟事》《民欲·闻六月廿日申报所载》《题袁树五卧雪堂集》《书历代史案樊哙请击匈奴》《书史案樊哙为汉初第一诤臣》《平少黄感遇集叙》《周素园文集叙》等诗文标题,我们可以感知余达父读书之勤、阅读面之广。尽管1928年“家藏书三万余卷,多被盗兵所残”,但余达父1934年去世前4个月还能在贵阳“颓然坐萧斋,浩气盘斗牛。借书五千卷,补读逸夺紬”(《后豁然篇》),其读书治学的精神,即使用孔子名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来形容,也并不过誉。

为《雅堂诗集》作序的万慎子(1905年)、罗振玉(1909年)、刘贞安(1912年)、柳诒徵(1916年)、袁嘉谷(1929年),亲题像赞的平刚,撰写墓志并题写“雅道沦亡”的周素园,都高度评价余达父其人其作。《余若瑔讣文》里更是称赞评价余达父“鲠直率真”、“耿介性情”、“仗义执言,耻附权贵”;“法曹数载,冤屈雪伸”、“法理深邃,守正持平”、“学究申韩,辩媲苏张”;“读书万卷,用宏取精,工书善文,昔擅诗名”、“深谙法政,尤擅诗文”,是“法律名家,文学泰斗”(转引自余宏模《彝族诗人余达父及其诗集》)。余达父自己却用诗文中的相关表述,让我们看到了他作为平常人的复杂、矛盾与深邃。

余达父一生,从“蹈厉崛强”(“幼年之作”《原气》自记)的青春少年,到渴望“三年大鸟冲天翼,一点神龙破壁睛”(1896年所作《送崑圃弟由蜀之滇》七律三首其三)的科场士子,到“求师过海参新理,愍国回帆想大同”(1906年春所作《和慎斋先生秋感韵八首用杜秋兴韵避元韵》其七)的留日学生,到流落京沪成为“拙将笔砚安耕凿,耻向冠裳走玉珂”(《漫兴九首》其六)的“北漂一族”,到“我病难奋飞,愁心逐云杪”的贵州省高等法院“老愤青”一个,到“漂泊天地间,恐作沟中瘠”(1929年所作《松萝行并序》)的流离失所,到“文章流略趋尤浅,世道奇衰斗更深”(1934年所作《葛希颜钞寄昔年长春怀余之诗,次韵和之》,余达父最后诗作)的风烛残年,一直都在解剖自我、反省自我、认识自我。

余达父是学问上的谦谦君子。“瑔自束发受书,饫闻祖训庭训,颇厚望于读书明道,学古通今,卓然上企于古儒者之林。无如资质绵鲁,心志游移,嗜博而不精,贪多而不化,性复不能强识,旋获旋失,悠悠忽忽,虚掷二十余年岁月”(1901年所作《致李岑秋先生书》);“古学多奥窈,新理在精神。因循非守粹,破坏想群亲。若夫豪杰士,孤往不求邻。冥心有独诣,歧途无问津”(1905年所作《赠万慎子并速其为余叙诗集·用杜老赠韦左丞韵》);“丁此天造草昧经纶甲坼之日,养之不深,惧其剥而漓也;积之不窔,惧其挹而竭也,名斯堂曰雅,所以自警,且志不忘良友也箴,而抑余之深心”(1912年3月所作《雅堂记》结尾)。如此的自省、自警、自评,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余达父在学问上的精深博大。

“童学为养蒙,正始端趋向。志趣宜恢宏,德行求深盎。处世持和平,勿卑亦勿亢”;“勿染浮嚣习,披昌事佚宕。勿近堕友朋,荒嬉成废放。少年千黄金,蹉跎便消丧”;“我学早不成,岁月虚掷旷。过海求新知,肤浅非高尚。赋性近孤僻,矜躁负时谤。四十犹如斯,精进复何望。德薄不足学,冀汝扩斯量”;“家学逾百年,幽光久沉酿。弓冶嗣辛勤,阊阖恢跌宕。学业天人通,经纶雷雨创。果富醇儒资,何必封侯相”……1910年,余达父离开日本回国前,特意给儿子余祥桐写作“座右铭”《将归书示桐儿》,这样的《诫子书》或《劝学篇》,对儿子的谆谆教诲,也是自己求学做人的人生总结,语重心长,耐人寻味。

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旧唐书》本传曾用“性褊躁”、“无拘检”、“傲诞”来描述其狂放,余达父“赋性近孤僻,矜躁负时谤”、“余以文章交天下士,而性近孤僻”(《葛崇纲墓表》)的自我评价,与老杜竟然也不无相似之处!

三、余达父诗歌的创作成就

余达父是近现代黔西北文学史上当之无愧的诗文大家。他有时以诗为文,有时以文为诗,诗与文相互补充,文与诗相互印证,尽管存世之作远远不是作品的全貌,但我们仍然可以将这些诗文合在一起进行研讨,披沙拣金,充分发掘其意义价值。

根据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出版的《雅堂诗集》和远方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余达父诗文集》,余达父现存诗歌609首:七律275首,七绝157首,七古47首,五律55首,五古76首。《罂石精舍文集》四卷,存文共41篇;《蠖庵拾尘录》两卷共78则:第一卷44则,第二卷34则,涉及历史、地理、民俗、宗教、职官、方言、考古、古代文学、中外文化比较等多方面内容。此外,余达父还著有《通雍余氏宗谱》一卷,记录自己的家史;著《且兰考》和《且兰野史》,用彝文典籍印证汉文历史记载,是用新方法研究彝族历史的成功尝试。

从余达父的诗歌中,笔者拈出以下四点展开论述:

(一)高度娴熟的近体诗写作技巧,使作品形式与内容相得益彰

近体诗是唐代形成的律诗和绝句的通称(区别于“古体诗”),句数、字数和平仄、押韵、对仗等都有比较严格的要求。在余达父现存的609首诗歌中,近体诗占了几近四分之三:七律275首,七绝157首,五律55首,律诗共有330首,占其全部诗作的54.2%,这一点与“诗圣”杜甫惊人的相似——杜甫现存诗歌1458首,内有律诗916首,约占总数的63%。(见《康震评说诗圣杜甫》第182页)

律诗形成于初唐,格律较严,每首八句,二、四、六、八句要押韵,三四两句、五六两句要对偶,字的平仄也有定规。写作近体诗如同“戴着镣铐跳舞”,要写工整要写好实在不易。余达父是“早治经韵”的语言文字专家,对他来说,押韵、平仄这些所谓技巧只是基本常识。律诗中的对仗联是最难写好的,余达父写起来却得心应手。读《题向知方六碑龛联语》,我们可以感知诗人对对联历史的熟悉。《罂石精舍联语录存》中收录的15副对联,无不平仄和谐对仗工稳,如上文所引《代贵州大理分院挽孙中山联》《毕节惠泉寺楼联》堪称佳构,大屯土司庄园内的“莺花日办三春课,风月天生一稚人”可谓联、书合璧。

仅以诗集第一二卷的七律、五律为例,余达父诗中的对偶句,像“燕市狗屠多感慨,梁园犬子擅文章。怜才爱掘丰城剑,乘兴重游赤石冈”(《漫兴四首》其四)、“人间烟月多情种,江左风流少霸才。紫韵红腔随雨散,青丝白马渡江来”(《题桃花扇传奇》四首其一)、“金鸡望阙思杨慎,铜鼓征蛮忆武侯。鬼国竟开新电驿,延江仍属古梁州”(《七星关》)、“流穿欲断不断路,树挂将飞未飞云。川上已无千里足,道旁空署万人坟”(《养马川》)、“冰皴大岭白,日落远天红。倦客怜征马,哀笳续断鸿”(《高山堡》)、“长空盘一雁,瘠土叱双牛。日落天疑近,风来地欲浮”(《来宾铺望远》)、“角声随地回,酒力借愁侵。万里鲲鹏意,三更蟋蟀鸣”(《旅夜》二首其一)、“杂花红似火,浅草碧于烟。云压孤峰瘦,山衔落日圆”(《平山铺》)这样的佳句之所以联翩成对,内涵隽永,来源于诗人深湛的基本功。

雅堂诗集》一共收录了275首七律,该诗集以七律《漫成四首》开始,以七律《葛希颜钞寄昔年长春怀余之诗,次韵和之》结束。余达父于七律用功甚深,他不仅工于组律,也写过《庚午(人)日禄介卿招游黑龙潭,同行者李子鬯、王铁珊、徐从先。次壁间揅经老人二律韵,余作拗律》(2首)这样运古入律的高难度作品,继承并发展了杜甫对唐诗的革新精神,保持了创作上的高水平。

1.七律。

余达父的275首七律,组律(近代所谓“组诗”)堪称绝唱,单首律诗佳作不下百首。

15岁时所作《漫兴四首》,像文章《原气》一样保存了作者的“当年蹈厉崛强之面目”;30岁时所作《秋感八首》,与《和刘嘉予感事韵》四首、《感事次杜工部诸将五首韵》合在一起,堪称完璧,表达了一个落第士子对列强入侵国事日非的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欲扶大厦之将倾却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时事认识急切奋薄,有迫我以不能郁郁久居之势,而起行又复无著足处,进退维谷”(《与葛正父书》),沉痛悲哀跃然纸上;1900年所作《悼亡》九首,原配夫人安氏去世,“鹣鹣比翼,玉折兰摧,落落只身,香消梦断,则有悼亡之作”(《与葛正父比部书》),“嗟余总被浮名误,远使红兰萎绛河”(其一尾联),“悲歌当哭浑无绪,罗袂生尘冷玉墀”(其九尾联),诗人悔恨交加,情感深挚沉痛;36岁时所作《和慎斋先生秋感韵八首,用杜秋兴韵,避原韵》,“万里之别自兹始,倚装留别强摛词”,与恩师道别,从国仇、家难写到自身际遇,表达对黑暗社会政治、军事、经济、外交、文化教育的彻底绝望,决心“求师过海参新理,愍国回帆想大同”;39岁时所作《吊伊藤春亩》五首,其一、其二赞美安重根是“愤椎秦”的“亡韩志士”,将他与荆轲、岑彭相比,其三、其四、其五指斥伊藤博文对韩国的“三年苛政”,嘲讽他为所谓“报国”贪得无厌野心勃勃不自量力,对这位“维新功臣,侵华罪魁”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和抨击;42岁时所作《春兴》十四首,叙述贵州辛亥革命前后历史,“怨毒清流终报复,衣冠今日竟崩奔”(其十三),“成功药竟不龟手,假道谋非捋虎须”(其七),革命成果被立宪派和耆老派拱手交付云南军阀唐继尧,余达父义愤填膺却无力回天;1922年闰五月五日所作《漫兴九首》,描述贵州军阀混战盗贼蜂拥鱼肉百姓的惨状,回顾自己留日归来志事无成流落京沪的坎坷历程;1929年正月初七所作“春感”四首,愤怒控诉军阀周西成等给贵州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余达父的组诗,既是自传,又是家史、省史、国史,很有研究价值,值得高度重视。

余达父的275首七律,佳作颇多,像《登黔灵山》《怡园午睡》《武侯祠》《可渡河》《除日祭诗》《三冠山晚眺》《西历七月廿九日新桥登火车,亲故送者十余人,别绪黯然,大矶道中成此诗》《十月廿八日夜泊瞿塘峡口》《和万慎子见怀韵却寄》《闰端阳夕,季刚过访,谈前人集中有〈闰端阳节客沪上,听汪翠娘琵琶〉,季刚和之,余亦次韵》《曼杜得余九月晦日书自京师却寄一律依韵和之》《新秋九日得曼杜书和之》《五十初度·庚申五月廿日用先祖四十初度韵》《戊辰十月筑大湾山庄》《炎山望金沙江》《葛希颜钞寄昔年长春怀余之诗,次韵和之》等,现举其早、中、晚期作品各一例。

例一:《登黔灵山》

此诗对仗工整,抒心中情含蓄委婉,写眼前景景中有情,首联奠定沧桑感情基调,颔联、颈联分别写听觉、视觉,尾联写翘首青冥所见“皂雕振翮快飞扬”的奇景,既有现实感又有历史底蕴,凄清悲凉中不乏豪迈激越,堪称早年佳作。

例二:《西历七月廿九日新桥登火车,亲故送者十余人,别绪黯然,大矶道中成此诗》

1910年7月29日,余达父从新桥登火车踏上归途,写听觉写视觉情景交融,叙事完整历历在目,与子侄亲故道别的“别绪黯然”,还有对东京对日本的深挚眷恋,都可谓跃然纸上。

例三:《炎山望金沙江》

首联写眼前壮景,忆绮岁豪迈。颔联、颈联再写眼前壮景。尾联卒章显志,乐观豁达。像杜甫一样“漂泊西南天地间”的生活阅历,使作者也像杜甫一样的“老节渐于诗律细”。此诗有杜甫《登高》的气韵,却少愁苦之词,当为晚年杰作。

2.五律。

余达父五律数量不多,但精品不少。

雅堂诗集》一共收录五律55首,占全部律诗的六分之一。余达父的五律,大多为纪游、酬唱之作,数量不多然而佳作不少,用万慎子评价其早期作品的话来说,“其可存者十之七八”。像《旅夜》(2首)、《涌珠寺观井》、《平山铺》、《山居即景》(4首)、《罂石精舍》、《夜起玩月》(4首)、《酒罢口占赠梦舟居士即次梦舟赠郁曼陀韵》、《清水寺(千二百年前古刹也。山水灵奇幽邃,为余至倭得未有之境)》、《三十日偕村松研堂游滨松普济寺,访全师上人即留午餐,席间赋此赠之》、《十月十八日夜泊夷陵(余奉讳归里经此,因忆丙午陇树藩妹婿殁此,对此河山,愈增悲感)》、《夏日偕曼陀访梦舟,登寒翠庄小阁乘凉。用陆放翁伏中官舍极凉戏作韵》、《丰臣冢》、《十一月初七夜泊虎须滩》、《十二月一日晨度雪山关》、《赠乐凉澄》(2首)、《炼丹台望浙江潮》、《挽魏午庄制府》(2首)、《罂石精舍小坐》、《新正夜月》(6首)、《乌蒙客邸闻安舜钦九月十日殁于昆明》、《四月七日宿花贡驿》、《往大湾山庄书途中所见·癸酉十二月十七日》等,亦举三例。

例一:《茶亭寺望江》

此诗首联奠定感情基调;颔联、颈联对仗工整,状眼前奇景让人如同身临其境;尾联呼应开头,融情于景,言有尽而意无穷。

例二:《清水寺·千二百年前古刹也。山水灵奇幽邃,为余至倭得未有之境》

清水寺建造于公元798年,平安时代与金阁寺、二条城并列为京都三大名胜,1994年进入世界遗产名录。余达父这首五律,四联均为对偶句,写出清水寺这座“千二百年前古刹”的“灵奇幽邃”,“为余至倭得未曾有之境”的叹赏发自内心。

例三:《炼丹台望浙江潮》

叙事写景,如在眼前。后两联用夸张手法写日落时浙江潮奇景,有声有色。

3.绝句。

现存余达父的近体诗,只有七绝没有五绝,这一点也颇类杜甫——杜甫诗歌,五绝寥寥无几。余达父的157首七绝,像《毕节竹枝词》(2首)、《秋柳》(4首)、《宫怨》(3首)、《恼春截句》(8首)、《暮春十九日看樱花,归途经上野,憩不忍池桥,回望林壑,杂花生树,真在绝妙画图中行也》(6首)、《吴门秋韵十五首·用下平韵,癸丑秋八月廿九夜,自苏台还申浦作》、《剡溪女子晏宛若广陵题壁诗十首,凄怆飘零,哀感顽艳,依韵和之》、《江南柳十五首·用上平韵,为吴姬柳依依作也,并序》等,大多为言情之作,有晚唐“小李杜”——杜牧和李商隐的格调气息。略举几例。

例一:《西湖孤山公园》(前清乾隆时行宫也,民国更始,建为公元,御碑亭有壁间题句,同人嘱余和之。)

大约从1913年夏天开始,诗人先到浙江再到江苏后去北京,数载颠沛流离,其间饱经丧乱,悲欢离合不断,理想终成泡影。七绝以汉写清,化用汉武帝金屋藏娇典故,昔日繁华热闹,眼前沧海桑田,咏史诗颇得杜牧《过华清宫》《泊秦淮》一类作品情韵。

例二:《五月十二日仙台道中望山形县之雪山皑皑出没云霄间》

例三:《十三日国府津道中,望富士山残雪甚微,若隐若现,以视山形之雪山逊矣》

1917年在日本所作这两首七绝,描绘富士山与山形山“等是晶莹高万尺”,名声却一显一晦,作者为山形山鸣不平。日本人艳称其美的富士山,在作者眼里竟然比不上山形县的山形山,这其中已经寓含了余达父回国后身为法学家却报国无门的身世之悲。

余达父的很多作品,善于“戴着镣铐跳舞”,转益多师,其高度娴熟的艺术技巧,使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相映生辉,为古典诗歌爱好者提供了诸多成功范例。

(二)古体诗创作尽显名家、大家气象

古体诗也叫古诗或古风,唐代以后指区别于近体诗(律诗、绝句)的一种诗体,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形式,句数没有限制,每句的字数也可以不齐,平仄和用韵都比较自由。因此我们可以把古体诗称作“古代的自由诗”。

在余达父现存的609首诗歌中,古体诗有123首:五古76首,七古47首。余达父早期古体诗有五古《拟鲍明远东门行》《拟美女篇》《拟西北有高楼》、七古《拟燕歌行》《拟行路难》《拟行路难补遗》等,在拟古的同时已经有了自己的面目——用古人创造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1.五古。

在余达父的76首五古中,绝大多数作品都琅琅上口,朴实、流畅、感人。

1894年所作《小河岸阻水向暮迷路投宿》,在“绳床置破荐,僵卧几曾温”的暂住环境中,诗人却不失“鄙怀虽郁郁,浩气长轩轩。莫嫌沟壑转,犹将云梦吞”的豪迈自信;作于1896年前后的十首《咏怀》,集中表达了作者早期的思考和人生价值追求,是我们了解、理解余达父的镜子和窗口;1906年赴日途中所作《夜泊合江城下》:“今夕出大江,洪阔无涘涯。汇此万里流,利济生民恃。上接昆仑高,下入海门迤。合之大瀛寰,蒸汽为蒙汜。霖雨浃苍生,不过竭原委。涓流念乡关,鞭影亦策己。”触景生情,托物言志,慷慨激昂。

在日本,余达父留下了多首五古佳作:如1907年所作《岁寒吟·丁未冬季四日,时阳历已改岁七日也》,以“一朝泊长崎,大雪漫空蔽。绰约姑射仙,雪肤映云髻。次日经山阳,铁道入云细。皑皑富士山,掠我窗前逝。侵晨抵江户,万瓦明霜丽。客中复作客,归来已卒岁”纪行,以“神州已陆沉,何止帝不谛。颇闻孤注说,破坏建设继。惜哉闻空谈,著手何时励。历史活国流,后起扶前毙。又闻疑似说,表里恐相悖。安得伏阙书,便售经纶计。陈东满天下,伊周遍尘世。果无利禄思,贱子亦同诣”述感。诗人心系国家安危,对孤注一掷、前赴后继、先破坏后建设的种种主张不以为然,怀疑它们不过是“表里恐相悖”的空谈而已,作者心目中最理想的救国方式,还是像古代士大夫那样伏阙上书,让开明统治者接受自己经纶天下的治国大计。1909年古历冬月间所作《己酉冬仲重游箱根仍宿环翠楼四十二韵》,既有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人生苦短的伤感失落,又有对丰臣秀吉霸业雄图衰败的深沉感慨。既有“侧望富士岳,半腹雪皑皑。山巅入白云,回薄无暂开”的富士山奇景描写,又有“触物感岁暮,因念故山梅”、“余黔中故居,山川风景大似箱根”的浓烈思乡之情,让我们不仅了解日本的历史地理和箱根的风土人情,也更全面地了解了真实的诗人自己。同年所作《永井禾原将游清韩,招同人留别于来青阁,即席赋诗饯之二十五韵》,先以“林园新绿净,天气暮春和。严装远行客,招我唱骊歌。斯游亦壮哉,清韩两经过”交代写作背景、缘由,再铺叙禾原出马关,经“箕子国”(今朝鲜),逾越铁岭雄关,到天津、北京,再到洛阳渡黄河,过江夏(今武汉),再到金陵秦淮春申江的辗转历程,明白晓畅的诗句中洋溢着对祖国名山大川、文物古迹、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的热烈赞美。接下来,作者以“古人重闭关,咫尺皆坎坷。今日同文轨,万里非逶迤。我歌送君行,归梦想烟萝。交谊彻金石,千载永不磨。结此文字缘,融和汉与倭”表达对日本友人的深情厚谊,以“醉墨泼淋漓,退管飞龙梭。他年寻胜迹,留此堪摩挲”表述自己一气呵成写完此诗的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痛快淋漓。而1917年在日本所作的两首诗《五月十日晨起由盐釜泛小舟入松岛》、《雨后挂帆游鹰森归途并海外寻西南诸岛之胜》,则是中国诗人描写海景不可多得的佳作。

1912年所作《病中喜辉侄书至》,与1919所作《哭辉侄》前后呼应,比较完整地表达了余达父自辛亥革命以来对社会政治的认识,以及拥有一个革命家侄儿的欣慰和自豪,更是从心底迸发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和痛苦。1916年“代安舜钦作”《挽陈英士》,由衷赞美像孙中山、陈英士这样的革命家,同情革命并且希望革命真能够救民于水火,对革命后内讧不断的社会现实极度失望和不满,作者对陈英士、安舜钦两人身世经历的表述,对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的体认,都可以当历史来读。“天道穷则变,人心抑更扬。金堤溃蚁穴,火汁裂崑冈。嗟彼辛壬际,先烈何辉煌。吾乡双烈园,创义尤坚强。方见先复光,旋遭喋血僵。且使廿年余,精灵委凄怆。今以园表烈,千秋有声光。但欲望天国,后顾殊茫茫。民生竟憔悴,奠安勿彷徨。”这首作于1934年旧历四月二十八日(晦日)的《题大定双烈园石壁》,是诗人余达父的最后一首五古。在诗中,余达父讴歌烈士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崇高精神,称赞大方修建双烈园表彰革命烈士的创举,既为烈士在20多年后终于“千秋有声光”而欣慰,又为“民生竟憔悴”的社会现实而抑郁。

辛亥(1911)夏五月二日所作《南征·百韵次杜甫北征韵,增三十韵》,是余达父五古中最为经典的代表作品。

“履道不避险,任天不卜吉。衰病丁艰难,涕泣望庐室。遥指云南云,遂别日下日。”作者离京返蜀为丁母忧,在“悲风动草木,惊沙振筊筚”惨淡凄凉的气氛中,“车发正阳门”,“倏忽过丰台”,“析津驻火车”,“顷时出大沽”,“换御新铭舶”,从北京到天津,从乘火车到坐轮船,从陆路到海路。“疮痍被原野”的丰台,让诗人想起了十年前八国联军的“屠切”;“番楼白如云”、“租界日骈阗,幕府久寂灭”的天津,让诗人感受到了列强之强与中国之弱;“炮台三崩裂”的大沽口,让诗人感慨自己“大言参军国,白望少事实。落落到鲰生,老大固成拙”。“行行出海湾”,“侵晨入芝罘”,从成山经黑水洋到上海到南京到武昌到夷陵,诗人将自己的行程记录得非常详细。在芝罘,作者感慨昔盛今衰“秦汉事东封,此间最风物。今日辟商埠,系亡仅一发”,因而“回轮下成山,心绪犹郁结”;在武汉,作者感慨湖北洋务虽兴实绩却并不让人满意,在“瓜分豆剖祸,蜩螗况纷聒”的严峻形势下,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已经是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旧说”——“江汉古汤汤,经营今疏阔。虽颇负时名,甘饮原为渴”,“嗟嗟南皮公,安能持旧说”。接下来,作者“移装买蜀船”,过黄陵,次泄滩,溯三峡,泊夔门,上涪陵,惊心动魄,历尽艰辛。在重庆小住时,诗人可能遇到了一位超尘脱俗壮怀激烈的革命斗士——“道逢王子乔,论史伤妺(喜)妲(己)。冀展扶轮手,极溺从英哲。弘愿不可知,浩气长凛烈。果使斯民康,何独邦国活”,这个人不满慈禧太后像妺(喜)妲(己)那样专权误国,希望能够“展扶轮手”救民于水火,愿意追随“浩气长凛烈”的“英哲”为国家民族舍生取义,诗人对他充满敬意。

再“上浮图关”,转永宁路,宿雪山关,作者终于在“季冬月二日,脱驾家园辍。倚庐一呼天,哀伤动忉怛”。终于被清廷授予法政科举人功名的诗人,放弃在北京“等分配”的大好机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不辞辛劳,为母送终,余达父作为人子的孝,让人感动。在这首长诗的后半部分,作者先追述往事:“回忆五年前,飞光何飘忽。尔时撄家难,手足遭羁绁。东海正扬波,国事亦兀危。家国多艰虞,岂任终愚劣。意欲与世绝,废食遂咽噎。手携儿子辈,远游万里越。泛海求大药,或有生民术。风雪辞膝下,涕泪殊涌溢。挥泪出里门,酸楚犹蹙额。”再现五年前离别的背景、经过,真切感人。“七日至江户,委顿随提挈。就学法家言,中西欲贯彻。一住逾五稘,沧桑几更迭。逐队入都门,考功就评骘。回翔中书堂,鹓鹭同虮虱。”从日本学成归来,到北京接受考核,“逐队入都门,考功就评骘。回翔中书堂,鹓鹭同虮虱”,作者自视“鹓鹭”却被当作“虮虱”对待,内心愤懑抑郁,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母亲的讣闻:“偶作海淀游,归来赴(讣)书悉。岂知一绝裙,终天成永诀。百悔已无及,万死何足恤。赋此南征篇,哀恨犹可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作者的哀痛让人感同身受。

这首长诗共260句,1300字,国史、家史、作者个人的历史在诗中浑然一体,堪称“诗史”。全诗记旅程述往事历历在目,写景状物惊心动魄,理性思考深邃且耐人寻味,情感抒发凄恻深挚。所谓“百韵次杜甫北征韵,增三十韵”,我们认为,这既是继承杜甫《北征》的诗史传统而又增加容量,探索新的艺术表现,力求超越杜甫,更是余达父继承与创新精神的明证。

2.七古。

余达父的47首七古,大多写得自然流畅,大气磅礴,不仅有充沛的感情,而且知人论世,有见识有学问。《螺蛳山谒阳明洞》、《梁王台怀古并叙》、《喜雨行》、《碧鸡梦·效玉溪生河阳诗体》、《题带经堂诗集后》、《踏青晚归中途遇大雨》、《咏蝉》、《十七日大雪长言十四韵》、《和东坡松风阁下梅花盛开之韵》、《题杨惺吾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书饴山老人因园集后》、《拟行路难》、《大雨伤稼》、《火车行》、《拟行路难补遗》、《再寄正父长言》、《衡山哀·为刘道一作也》、《江户川夜樱》、《鹦鹉洲吊祢正平·思古吟社分题》、《刘问竹书余雅堂诗集后长言四十韵,次韵和之,兼以赠别。时新秋三日,问竹严装归奉节,行有日矣》、《袁树五以乌蒙近出土孟孝琚碑拓片见惠,赋诗纪之》、《丁巳二月晦日雪》、《癸亥元日喜晴·次东坡烟江叠嶂图韵》、《丙寅人日徐露苹来,得简展视,则马道穆以拜东坡生日诗书拟,即次道穆韵答之》、《丙寅三月十日郑子尹生日和聱园韵》等,均为佳作。略举数例:

《咏蝉》:“蝉兮蝉兮尔何物,藏枝翳叶趋炎郁。一生肆口无所诎,暂时迁地倚高楼。更矜繁响绝伦俦,从来咏赋皆名流……春秋未识焉足齿,凉飙一过枯寂矣。”托物言志,借咏蝉讽刺那些趋炎附势阿谀谄媚却胸无点墨不学无术的“短命”小人。

《喜雨行》写久旱不雨,百姓祈雨“村社椎牛迎田祖,割鲜饮血叩铜鼓”,旱情旱灾反而更加严重,让人喜出望外的是,“阼(昨)宵黑雨垂天低,芭蕉敲梦醒迷离。重泉树杪意中见,竹鸡杜鹃相应啼”,诗人“始知造物有主张,人力那(哪)可与天齐。志士未遇感遭逢,不殊大旱望云霓。风雷未起蛰龙坏,蟠屈偃蹇皆沙泥。一朝遭际作霖雨,苍生涵濡应无睽”,这是科举落第后的自我安慰与解脱。

《螺蛳山谒阳明洞》表达对伟人的景仰之情。作者在铺叙螺蛳山奇丽风景之后,在“森然动魄步前阶,摩挲灵壁抚楹柱”之前,用“当年迁谪一驿丞,罗甸夜郎偁召父。远拜道真作后尘,不与诸葛争铜鼓”这样的诗句,将王阳明被贬为龙场驿丞与“贵州人文初祖”尹珍、古人召父相媲美,说他与诸葛亮各有千秋,高度评价王阳明在罗甸、在贵阳设帐讲学的巨大贡献。“庙食揭阳韩昌黎,建祠浣花杜工部。三人忠义足千秋,功名谁与公为伍”更是将王阳明与韩愈、杜甫相提并论高度赞美。这首诗的结句:“安得笔力如牛弩,濡染淋漓作风雨。也学苏子韩庙碑,日月千秋不堕窳。”作者希望自己能有“濡染淋漓作风雨”的如椽大笔,像苏轼为潮州韩愈庙写碑文那样,使王阳明永垂不朽千秋万代与日月争辉。

《丙寅三月十日郑子尹生日和聱园韵》。1926年古历三月十日是郑珍生日,曾任毕节县知事的仡佬族诗人聂树楷(晚号“聱园居士”)写有诗作,余达父依韵和之。“经术文章两无就,残编坐守真愚公”,在这首诗的开头,56岁的余达父先哀叹自己四十年来事与愿违的沧桑人生。接下来回顾贵州经学历史,高度评价大学问家、大诗人郑珍:“吾黔经术启毋敛,汉二千石仍发轓。后来经师寂千载,巢经巢起穿樊笼。黔学绍尹更追许,先郑后郑源宗风。文章坚卓涵唐宋,黄陈韩孟我厥(鞠)躬……遂使西南衍郑学,发聋振聩开颛蒙。手述五种编播志,补漏天缺天无功。晚年遗稿犹精粹,杜之秦蜀忧虞中。”在这首诗的结尾,“我今厌见旌旗影”的诗人余达父,用“静读公诗数甲子,沧桑往复心神通”表达了对郑珍诗歌的由衷热爱。

在《罂石精舍文集》中,我们还可以读到像《许少卿像赞》、《彭仲文省长就职祝词》、《诔陇举卿文》等四言铭语,还有《亡妻安孺人墓志铭》、《陇氏妹墓志铭》、《陇母安太宜人墓志铭》、《余仲穆墓志铭》、《平少黄感遇集叙》等文章结尾的四言诗,都写得简练、流畅,从中可以感受到屈原、宋玉的辞赋乃至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类作品的影响。

余达父充分发挥古体诗的功能,用它来写评传、游记、自述、自荐信、寓言、诗文评论、墓志铭。其现存的130来首古体诗,尽显大家气象。如果不是晚年的“衰病经年稿未藏”,像杜甫一样“晚节渐于诗律细”(杜甫《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的余达父,留给黔西北文学史的精品会更多更有价值。

(三)风人(诗人)之诗与文人(学人)之诗的完美融合

南宋诗人兼诗论家刘克庄认为:“以情性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风人之诗讲求的是即景抒情,语句流美,容易上口,因此对诗人的天赋要求较高;文人之诗则内敛收藏,语句显得不那么漂亮,但意思九曲八转,极尽迂回之能事,这就要求作者多读书,胸中包罗各种典故制度,方可下笔。(参见《宋诗会意》)

余达父的作品既是诗人之诗,又是学人之诗。一方面,他足迹不仅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且三次东渡日本,其咏物诗、即景诗、纪游诗,不仅写眼前景细腻生动,而且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做到了上文所说的“即景抒情,语句流美,容易上口”;另一方面,他“早治经韵,穷研子史”(平刚所题像赞),“读书万卷,用宏取精”(讣文),有意识地“以书为本,以事为料”,化用“各种典故制度”,使自己的作品“内敛收藏”,含蓄隽永。试举其七律、五律、七绝、七古、五古各一例。

1.七律。

如《可渡河》(二首其二):

这首七律想象丰富奇特,夸张、对偶、比喻、拟人等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得心应手,豪迈奔放,气势雄浑,撼人心魄。

2.五律。

如《涌珠寺观井》:

涌珠井又名“葡萄井”,修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在威宁城东,今已无存。此诗首联点题,以比喻手法写井写水珠;颔联虚实结合,写眼前奇景细腻生动;颈联以“无心问老禅”的侧面烘托,突出了“幽境”之让人陶醉;尾联写归来已晚,再次突出“幽境”之魅力,意境优美而有余韵。

3.七绝。

如《题葛崇纲四时景屏》(其四):

余达父按春、夏、秋、冬四季顺序题写挚友所赠山水画,以所画冬天“黔南好风景”入诗,诗情画意珠联璧合。像这样读画怀人,情景交融的题画诗作,堪称画家与诗人心有灵犀的完美合作。

4.七古。

如《梁王台怀古并叙》:

作者在序中首先引用相关历史资料证实自己眼前所见的“梁王台”并非真正的梁王台:“毕节志以台属之元梁王,殊无确据。惟明天启间奢安之变,奢崇明建号大梁,时毕节虽置卫而在其幅员之中,或当时游宴所集,土人遂有此称。”继而以古风描述真正的梁王台面貌:

这首七言古风具有韩愈诗歌好奇尚险的风格,大气磅礴,余音袅袅。

5.五古。

如《题向知方六碑龛联语》:

“知方”是向义的表字。向义生于1892年,比余达父小22岁,是贵阳人,曾参与编修《贵州通志》。向义对文字学有很深的造诣,著有《贵山联语》、《石鼓从考》、《贵州方言》等,曾任贵州师范大学教授。《六碑龛联语》论证了楹联产生的根由和时代,并条分缕析指出其创作原则和创作方法,提出了“神、逸、妙、能”四品的鉴赏标准。

余达父首先回顾了骈俪文与对联的历史渊源,然后称赞向义《六碑龛联语》的首创之功,还有他为搜求联语跋山涉水不辞辛劳的可贵精神:

一些著名学者、诗论家曾指出余达父诗歌兼得风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艺术特色。如万慎子谓余达父“其诗沉郁劲健,取法少陵,而声调之高朗,景光之绚烂,笔力之兀傲,有出入义山、东坡、山谷者”,罗振玉谓余达父的作品“原本风雅,词旨温厚,非学养兼到不能道只字也”,刘贞安谓余达父“尤耽诗句揽时弊,务探六艺弃糟粕。唐音不减陈正字(陈子昂),谊义端裁许南阁(许慎),柳诒徵谓余达父“毕节余子,磊落英多。纷纶五经,皋牢百氏。胜鹰洨长(许慎),上溯结绳……声韵之作,篇什尤富。玉积玄圃,珊交邓林……综厥诗景,跨越乡贤……”的确,余达父以其在文学、史学、经学、文字学、音韵学等方面的素养,丰富了诗歌内涵,提高了作品的艺术品位,但也大大增加了作品的阅读难度——他爱用古典、僻典,也爱用古字、僻字,读懂他的作品是不容易的,也给后人编校、注释、研究带来了不少困难。

(四)旧瓶装新酒,久而弥醇

1899年前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倡导的“诗界革命”,“颇喜寻新名词以自表异”(《饮冰室诗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余达父也以自己的诗文创作,用新名词新语句表达新思想,汇入了这一历史进步潮流。

1.新名词,新语句

1906年春赴日留学前,余达父所作《和慎斋先生秋感八首,用杜秋兴韵,避元韵》,第一首、第二首已有新名词“强权”、“民权”——“强权政略四维侵,反动生民爱国忱”,“民权今日已根芽,触处风潮不用嗟”。1909年留日期间,余达父的《近藤恬斋招宴即席赋赠次恬斋天心阁原韵》诗中出现了“电影”这个新名词——“珠光电影春如海,可少元龙座上来”。1911年所作《刘问竹书余邃雅堂诗集后长言四十韵,次韵和之,兼以赠别。时新秋三日,问竹严装归奉节,行有日矣》,有新名词“卢梭”、“进化”——“惨令天国变修罗,卢梭梦见应惊却。我赋大招招国魂,欲促进化披蝉壳”。1919年所作《哭辉侄》,出现了“共和”,“民主”——“壮志造共和,生民无忝祖……一旦清社屋,更始新民主”。

《蠖庵拾尘录》第二卷第一则,余达父这样解释“目的”一词:“目的二字,近世沿用日本人所创定的法律名词。皆知所谓目的者,如悬射的于前,其目存之者,有希望至的中的之意,故谓之目的。其词意既明确,中国虽沿用之无碍也。”其开阔的胸襟和包容的精神可见一斑。

大量事实证明,章太炎、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鲁迅、陈寅恪、钱钟书等旧学功底深厚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特别能够吸纳外来优秀文化,余达父也是其中的一员。

2.新情感,新思想

1898年戊戌维新失败,“六君子”被杀,余达父所作《拟行路难》和《拟行路难补遗》,对维新志士的同情,对统治者的不满跃然纸上。1900年前后,满清朝野曾为能否在中国修建铁路吵得沸沸扬扬,余达父写出了七古《火车行》,对抱残守缺、阻挠社会进步者的指斥振聋发聩。1907年冬,余达父在日本写作《舒毓熙所编国际公法叙》,探讨了国家、国际和国际法的起源,慨叹“中国自秦统一以来”“不知有国际法久矣”,日本则知中国所谓“万国公法”之不详而更正之,“观念一变,国势勃兴”,对中国这个老大帝国的批判,对日本国善于学习,通过明治维新取得巨大社会进步的激赏,发人深省。

余达父力主效法古贤,仿佛欧美,通过自下而上平等对话实现议事民主、议院自治,实现国家的长久强盛,这是他在中国现代初期就萌发的“超前”意识:“唐高宗咸通三年,吐蕃大臣仲琮入朝,对语中有吐蕃富庶不当中国万分(之)一,但上下一力,议事自下,因人所利而行,是能久而强也。此可为欧美议院自治之先声。且知自古逮今,国之能强者皆由此道。”(《蠖庵拾尘录》第一卷第36则)在1911年夏5月所作《葛季皋医案序》中,余达父由衷希望当政者像“世界学术之中心点”德国那样,“以排去人民之苦难,增进人民之幸福为不二之政策”,“且厚望今日吾国人民之能重视医学与伦理、文章、法律、政治、理、工、农、商同为一揆”,其“开眼看世界”以发展文化教育构建“和谐”社会的政治理想,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高屋建瓴,高瞻远瞩!

余达父的作品中,有许多富于个性,思考深刻,穿透时空的警句。例如:

“蜗争有限终何极,博得青山号夜郎”(《咏黔中事迹古人分得唐蒙》),“倘以朽索驭六马,辇毂猝起皆殊方”(《火车行》)、“棋局会看看莫近,中心方格不能平”(《答客问》)、“金堤溃蚁非朝夕,不塞涓涓到横流”(《和刘嘉予感事韵》四首其三)、“岂甘东晋持王谢,尚忆西陲用范韩”(同上其四)、“后人论古泥成败,颇以爱憎任臧否”(《鹦鹉洲吊祢正平·思古吟社分题》)、“帝王情种寻常事,索引红楼枉费词”(《题陈孟韩绘红楼梦大观园图》)、“男儿事业有成毁,圣仁蝼蚁将无同”(《戊辰人日时园独酌》)、“不愿折腰彭泽令,岂无宁静卧龙居”(《戊辰十月筑大湾山庄》)、“从古殃民皆履(覆)辙,恣睢几日竟飘蓬”(《贼退口号·己巳五月九日闻昭黔贼败》)。

即便是在一些看似彰显封建伦理道德的诗文中,余达父也有自己的聚焦点——以表彰“巾帼不让须眉”、“从容申大义”的气节,表达自己对苟且偷安的“贤士大夫”们的鄙夷和不屑,这有点类似陈寅恪晚年的“著书只剩颂红妆”,借表彰陈端生、柳如是以弘扬中华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例如:

“烈妇之见理明而立志决,其毅力又足以持其终,此不易得之于时贤士大夫者,竟于妇人女子得之……烈妇固今日人道之所赖以寄者哉”(《书薛烈妇赵事》),“而惟奇女子,赴死谊无疑。士夫亦何限,颜汗不可摩。持此巾帼姿,衰敝扶纲纪”(《书薛烈妇赵事复纪以诗》);“大孝不殉身,古训良可倡。而今耻孝行,得此真可亮。著为孝女行,以待史志访”(《题杨孝女殉亲记》);“千秋彤管彰奇女,忧患艰虞始见之。往事辛壬更水火,只增残杀济颠危。西南自是成封豕,巾帼何人独委蛇。如此从容申大义,故将一死愧须眉”(《题张石其(贵州辛亥革命领导人张百麟)妾刘萝诗事》)。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是伟大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传世名言,余达父也与时俱进地汇入了民主进步的历史潮流。在余达父的诗文中,已经很少有屈原、杜甫作品中那种“一饭不忘君恩”的忠君思想。对“帝制五千年,一当方成功”(代安舜钦作《挽陈英士》)的辛亥革命,他发自内心地歌颂赞美,同时也因为对革命后的社会越来越多的失望不满而惋惜。因为他的理性和清醒,我们今天才得以更真切感受余达父作品中历史的脉搏和心跳。

3.新题材,新视野

余达父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他的诗歌题材新颖,视野广阔,不仅写本土,也写外地,其诗中所写的大屯、毕节、赫章、威宁、贵阳、水潦、叙永、曲靖、昭通、昆明等地风物,具有浓烈的云、贵、川地域特色,读来让人耳目一新。

余达父三次东渡日本,12年间6次经过神户。在日本,他作诗近80首,以其独具艺术个性的诗歌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促进了中日文化的交流,受到日本文化界的推崇。樱花、富士山、山形山、江户川,横滨万珍楼、箱根环翠楼、松岛白鸥楼之涛声帆影阁、鹰森外海西南诸岛、向岛八百松楼,随鸥吟社、思古吟社、寒翠山庄、天心阁、来青阁、普济寺,清水寺……诸多日本名胜、异域风情,都在余达父的诗集里留下了文情并茂的生动记录。而类似的作家作品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屈指可数。

余达父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与时俱进,既艺术再现那个时代风起云涌的生活,又忠实记录家事、国事、天下事,诗文创作既有个性魅力,又有艺术魅力和思想张力,因此,我们将余达父称作“黔西北文学史上的杜甫”,洵非过誉,更非哗众取宠之论。

四、寂寞身后事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诗圣”杜甫的这首《梦李白》,既是为晚年的“诗仙”李白写的,也像是为他自己写的,更像是为1200多年后的余达父写的。

杜甫生前的名气远远不及李白、王维等大诗人——从现在所知道的盛唐、中唐文人所编选的诗歌集中,极少或者根本就没有杜甫的作品。中唐才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的赞誉,晚唐才有人将其作品称为“诗史”,北宋秦观最早将杜甫其人其作与孔子这样的圣人联系起来,明朝王稚登第一个将杜甫称为“诗圣”(参见《康震评说诗圣杜甫》第170~172页)。

诗人余达父的身后事,也像李白、杜甫一样萧条冷落。余达父去世时,他的小儿子、大屯土司庄园的第十二代传人余祥河当时年仅4岁,后进入毕节县立中学读书,在1949年前成家并生有一女淑英,但余祥河解放后不久即病殁。余达父的长女余梦环嫁给安少梅,夫亡守节;次女余祥元在解放后成了人民教师,织金县人民代表,晚年有诗集流传。

周素园1941年所作《〈且兰考〉序》说道:“余君达父之卒,其夫人徐立芳,裒次生平著作,曰:《雅堂诗集》十四卷;曰:《罂石精舍文集》四卷;曰:《蠖庵拾尘录》二卷;曰:《通雍余氏宗谱》一卷。”靠其第四位夫人徐立芳、彝族好友杨仿岩等人的苦心保存,余达父的上述著作才不致湮没无闻。“文革”浩劫后,经过余达父侄孙、贵州省民族研究所原所长余宏模教授十几年不辞辛劳的搜集整理,《雅堂诗集》、《余达父诗文集》分别于1989年12月、2001年7月出版发行。1988年,余达父故居“大屯土司庄园”从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升格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即便是在毕节这块土地上,真正理解余达父其人其作和大屯彝族文学家族的人依然寥寥无几。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是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其二),杜甫和余达父真可谓“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留下了作品也留下了草堂,余达父留下了诗文也留下了“大屯土司庄园”,他们的身世经历,性格际遇,作品风貌,艺术追求,思想情趣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古石生灵草,长松栖异禽”(于右任书赠“达甫先生”对联),认真解读余达父好不容易才保留至今的全部作品,还“黔西北文学史上的杜甫”以本来面貌,正确评价大屯彝族文学家族在毕节、在叙永、在水潦、在贵州乃至中国的地位和影响,是当务之急。

余达父既是大屯土司庄园的骄傲,也是毕节的骄傲、贵州的骄傲甚至是中国彝族和少数民族的骄傲,让余达父的“雅道”不致“沦亡”,让余氏彝族文学家族“明德荫远”,让大屯土司庄园这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因为余达父和其家族的存在而更有文学、艺术、文化、思想和精神的魅力,“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

百年家学 数世风骚:大屯余氏彝族诗人家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