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鸟一声啼竹外 清风明月共悠长
一、安履贞生平
安履贞(1824~1880),字月仙,又字廉娘,诰封恭人,彝族女诗人,清代威宁州遵化里红稗坝(今赫章县六曲河)人,安天爵之孙女。自幼受教于家庭学馆,攻读旧学。尤嗜楚辞、唐诗、宋词。文思敏捷,“读书十行,下笔文思若夙构”,夜梦诗书,诗兴自发,诗人曾自述:“庚子清明后六日,梦一女冠,布素朴洁,自言能引见姮娥。从至一山,清旷绵邈,殆非人世。山皆兰草,翠绿万顷,芳香袭人。远露殿角,朱门通焉。怯不敢往,却以诗而醒。”诗人对自身的才华亦十分自负,“碧天如海夜无尘,涌出冰轮照影亲;不是寻常同玩赏,儿家名字证前身”(《赏月》),诗人认为自己的前身应该是月中仙子,不同于凡人,所以即使是赏月也与一般人不相同。常与其胞兄阶平切磋诗作,显露才华,吟诗赋词,抒发情感,时人称为“乌撒奇女”。
19岁时,安履贞与叙永水潦彝族16岁的少年才子余昭结婚,文苑伉俪,情趣相投,夫咏妇和。她对余昭的才华欣赏有加:“文澜壮阔有谁知,一首逍遥悟太初;跋浪自惊沧海裂,前身应是北溟鱼。”(《题子懋夫子〈大山诗草〉其一》)对其与余昭的结合,诗人亦感到十分高兴,“忝为才子妇,自顾拙如鸡。书岂前生读,缘疑隔世修”(《书怀呈子懋》),“愧我同为比目鱼,未成咏絮嫁时初”(《题子懋夫子〈大山诗草〉其二》)。余昭对安履贞的才华亦十分欣赏,以“有诗皆脱俗,无梦不通灵”(余昭《赠内》),赞叹其诗脱俗而有灵气;“闲看客邸莺花老,无那金闺咏絮人”,谓其才华堪比谢道韫。婚后,教育子女习读诗书,调理家务,井然有序,堪称贤妻良母。宽以待人,爱怜侍女,妯娌和睦,显示出治家处事的能力,深得乡邻赞叹,时人誉之为“女相如”。安履贞对此也十分自得:“才人清福经消受,赢得人呼女相如。”余昭赞叹:“情饶妩媚能强谏,事到糊涂待决疑。”(《悼亡室安恭人即题其遗稿》第一首)同乡廪生晏彝堂称其为“红粉相如”:“红粉相如世未知,频抽逸思骋妍词。”(《挽诗七章即步懋翁悼亡原韵》)安履贞殁后于其书箧中所得遗诗稿60首,由其子余一仪辑入《园灵阁遗草》传世。
二、安履贞诗歌的内容
安履贞的诗多为五七言律诗或绝句,但其诗内容可谓丰富,有闲适诗、写景咏物诗、思亲悼亡诗等。
(一)闲适诗
安履贞的闲适诗,大约有十首,其写作时间大约可以分为婚前、婚后两个时期。由于诗人婚前、婚后生活、境遇迥然不同,其闲适诗在内容、风格上亦表现出明显不同。安履贞婚前的闲适诗,主要表现她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的少女情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向往以及未谙世事的纯洁。诗人生于当地的贵族豪门,不仅有着崇高的政治地位,而且享受着良好的文化教育,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如其《闲适咏》:“静坐阑闺无绪思,春来小院日迟迟。梨云绕屋堆香梦,柳絮扑簾凑好诗。呼婢频添金鸭篆,背娘潜下木鸡棋。个中情趣谁能识,我自清闲我自知。”这首诗通过记叙诗人春日里一天的活动,刻画出诗人少女时代天真顽皮、勤奋好学的自我形象。在诗人居住的梨云绕屋的优美环境里,春天来临时显得有些慵懒,但她还是不忘在柳絮扑簾的晴朗日子里努力学习,为写一首好诗而绞尽脑汁。虽然母亲要求严格,她仍背着娘偷偷下木鸡棋,以解学习烦闷。在这种生活境况里,诗人生活得充实而悠闲,心情舒畅无比,即使别人不能了解,“我自清闲我自知”。在《览镜》一诗里,更显示出诗人天真烂漫的率性情怀:“朝来临玉镜,妆罢惟吟咏。对影随欢乐,相亲复相敬。”对镜自乐,更见诗人快乐心境。另一首无题诗中,诗前小序云:“庚子清明后六日,梦一女冠,布素朴洁,自言能引见姮娥。从至一山,清旷绵邈,殆非人世。山皆兰草,翠绿万顷,芳香袭人。远露殿角,朱门通焉。怯不敢往,却以诗而醒。”诗云:“清香万里绝尘埃,为访婵娟特地来。到此已无人世想,仙真何更住楼台。”此诗表面上是一首记梦诗,写诗人晚上梦见在一位素衣女冠的带领下,到达仙境欲访姮娥的事,但通过小序中我们可以看出,“清旷绵邈,殆非人世。山皆兰草,翠绿万顷,芳香袭人。远露殿角,朱门通焉”的环境描写,更是诗人理想生活的写照,“到此已无人世想,仙真何更住楼台”表现了诗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憧憬。从其全部诗作来看,写于婚前的诗作不多,也许写得多,但由于不欲示人的心理,所以大多散佚了,分外可惜。但从仅有的几首诗来看,我们可以窥知诗人少女时代学文断字、刻苦学习、生活自在闲适的幸福时光。
诗人生活的时代,正是社会发生变迁的时代。当代彝族学者余宏模在《大山诗草》前言中对此作了说明:“盖自改土归流以来,土目辖境的封建领主经济日趋没落崩溃。地方流官与外族豪民相互勾结,挑衅仇杀,兴讼冤狱,侵吞土目家产,兼并土地。”在这一个大时代背景下,诗人的家族也日趋没落,“安阶平兄弟以冤屈殁,以几、阿克土目绝嗣”,诗人“十七撄家难,兄弟遭奇冤。十八家被毁,兄逃母受羁”(余昭《再题园灵阁诗后》),由于迭遭家难,诗人诗风亦为之一变,这也成为她诗风总体转变的一大关键点。
诗人婚后的闲适诗,在这一因素的影响下,亦发生明显的变化。
安履贞婚后与夫婿情趣相投,后来余昭又担任官职,生活条件很是不错,故其婚后的闲适诗虽然也多描写其优雅闲适的生活,但其中含有淡淡的幽怨、悲戚之情。如《春宵独坐》:“花上杜鹃啼不住,一轮明月寒光素。鸟啼花落春将暮,仰望云天月移树。依窗无语添香炷,徘徊更向花前步。”此诗描写了诗人在暮春之夜心有所思而在花前徘徊漫步的情形,表面上看,写的是诗人悠闲的生活,但杜鹃“不如归去”的啼叫,明月清辉满地的景象,使得全诗笼罩在一种凄清的色彩之中,再加上诗人花前漫步的愁闷形象,更使得这首闲适诗蒙上了一层悲戚的色彩,大异于一般的闲适诗所表现出来的悠闲轻快。《小园独步》:“小园独步意深长,最爱蕉阴纳晚凉。宿鸟一声啼竹外,清风明月共悠长。”此诗通过描写蕉阴、宿鸟、啼竹、清风、明月等景物,表现了诗人在小园中独步时闲适宁静的心情,但在蕉阴、宿鸟、翠竹、明月、清风所构成的景象中,诗人所刻画出的主人公形象却是孤独寂寞而稍带愁苦的形象。另外一首《春闺》:“夜深春雨滴涓涓,落尽残红二月天。绣阁未妆清早起,海棠花外唤有鹃。”同样是描写春景,但诗人却着意于暮春时节的滴滴不尽,让人不寐的春雨,二月的残红,以及催人归去的杜鹃,诗人的心情已经不再闲适了。与诗人婚前的闲适诗相比,我们可以看到,诗中所描写之景偏于凄清暗淡,轻松愉悦的心境已经被愁苦烦闷所取代。
在与夫君离别时,不时浮上心头的相思偶尔也会打乱诗人的心绪,如《子懋夫子寄诗次韵和之》:“东风归去草如茵,后院花飞白似银。杜宇惊回千里梦,闺送却一年春。残灯留伴敲诗影,短榻能移忆远身。窗外融融今夜月,不知何处照离人。”
(二)写景咏物诗
安履贞的写景诗,约有十首,大多写家乡的时令风景、自然风物,描绘了诗人家乡宁静祥和的农村景象,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表现诗人热爱自然,热爱家乡,热爱劳动人民的情感。如《春日口占三首》之一:“昨夜起东风,春发杏园中。晓来村舍女,开箧斗妆红。”一幅春光烂漫、群芳斗艳的美景图犹在眼前。一夜东风拂来,第二天满园杏花开遍,好一派春天景色,村里的姑娘们在美好的春天里,也梳妆打扮与春色争芳斗艳。《春日即事》:“山鸟催耕耨,沿村唤未休。何关饶尔舌,亦复动人愁。柳絮非无定,榆钱散不收。春蚕新出纸,呼婢采桑柔。”此诗通过描写新春时期的农忙景象,生动展现出农村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清明》:“白浪江头柳絮飞,连天春树碍斜晖。一盂麦饭长亭晚,正是人家上冢归。”描写了清明时节乡人祭祀祖先的情形,表现了宁静祥和的山村景色。在安履贞的写景诗中,有一首《不俗居》显得分外独特:“轩临翠竹午风清,书史闲看少世情。士到完名千古重,人无俗务一身轻。诗随水月香花艳,心似冰壶澈镜明。最爱春阴常小住,悄听杜宇一声声。”通过描写自己居住环境及生活的不落俗套,表明诗人清高自赏的寂寞而又略带无奈的心绪。诗人虽然一再表白自己“少世情”、不重“完名”、无“俗务”,但从其闲看书史、士重完名的心态来看,诗人对于自己身为女儿身,不能获取“千古完名”仍有着一定的无奈和愤懑。
安履贞的咏物诗不多,都是描写菊花,以菊喻人,暗喻自己高洁的品行。如《白菊》:“亭亭玉质晚风前,雪艳冰姿独取怜。皎洁清香侬爱汝,携镫相伴侭无眠。”诗人通过描写晚风中白菊的亭亭玉质、雪艳冰姿,并表示自己愿意为之携镫,展现了自己对白菊精神的礼赞,从而显示诗人之冰心澄澈之风格。《菊径》:“古砌苔深满径荒,西风过处暗闻香。一年一度三秋景,独许寒英傲晚霜。”诗人通过描写深秋的萧索时节,只闻菊花暗香,赞扬了菊花傲晚霜的风骨,也暗喻自己不怕挫折与苦难的高尚气节。
(三)思亲念友诗
安履贞的思亲诗一共17首。由于诗人“自幼受教于家庭学馆,攻读旧学”,“非忠孝节烈之书不读”,“虽髫龄,非家人无见者”(《园灵阁集》序),故诗人一生恪守封建礼教,“性端庄慈惠,律己以敬,待人以恕,相夫教子,永垂模范,课家务井井有余,上下咸沐雝肃之泽。”(《大山诗草》前言)“事姑嫜善察颜色,能屈体欢心;善矜恤下人,能周知委屈。持家揽大体,不严而整。内外家娣姒姑嫂,皆无间言”(《园灵阁集》序),其和睦处事、友善待人可见一斑。也正是这些美德和较为封闭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诗人的交游与视野,使得诗人思亲念友诗仅限于母亲、兄弟、丈夫、姑嫂、儿女,也就是说诗人思亲念友所涉及的范围仅仅只是家人而已。
诗人父亲安中立早逝,她由母亲抚养成人。出于孝的思想,对母亲的深厚感情及对母亲的深深依恋,在安履贞的17首思亲念友诗中,抒发对母亲的思念、担忧的诗作就有8首。这8首诗,都是写作于诗人出嫁之后。如《于归后思亲》,描写诗人出嫁时对家中亲人的依依不舍之情,到达夫家后,耳旁仿佛还回响着母亲的亲切叮咛:“说是儿家儿未惯。”透露出诗人对母亲的依恋之情。《闻家难思亲》:“诸兄闻远散,老母竟何依。”在听到家中遭难的消息时,诗人最为牵挂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在诸兄远散、亲朋远避、仆婢稀少的情况下,母亲孤独无依,无限挂念之情,溢于言表。其中《闻鸟》更是其思亲代表作:“兀坐簾栊昼掩门,夜阑月下泪添痕。慈乌哑哑唬将曙,声声未尽反哺恩。”“宛转悲鸣悲欲绝,万里凄凉在喉舌。对此无语伤侬心,一般心事两难阅。”此诗通过描写月下听乌鸦鸣叫,化用“乌鸦有反哺之义”的典故,表明自己对母亲的思念,更表达了自己远嫁他乡而不能于母亲膝前尽孝的愧疚之情。诗人对于母亲的思念,可谓无处不在,听到一声蝉鸣,看到一轮明月,度过一个中秋,见到一个使者,都会勾起诗人对母亲的深深思念之情。“离娘儿女思故乡,远嫁难归只自伤。年年春去人空老,北堂萱草可平康……寂寞黄昏独踟蹰,蚕声亦自有时无。思亲念比江河水,何日昏昼不唏嘘”(《闻蚕念母》),远嫁所带来的寂寞与孤独,对母亲安康与否的挂念,在黄昏的蚕声中,更使诗人对母亲的思念如同江河水一般,不可止歇,没有尽头。“怅望中秋月,苍茫感慨多。乡心惊节序,归梦渺山河。定省无人问,音书不我过。慈亲今夜里,相依更如何?”(《中秋夜作》)中秋,本是一个团圆的节日,但由于出嫁难归,想到母亲无人侍奉,孤独寂寞,不由心生惆怅。“送使南归日未阑,朔风轻峭逼人寒。临行寄语无他赠,好向亲前代问安”(《送使》),诗人在送别南来的使者时,最为牵挂的还是母亲,请使者在母亲面前代为问安。
她对其夫君余昭的思念,亦情真意切。如《书怀呈子懋》:“忝为才子妇,自顾拙如鸠。书岂前身续,缘疑隔世修。无心诗易好,不慧语偏投。淡泊安吾素,相将到白头。”表现了诗人对夫妻情分的珍惜。在封建社会,妯娌关系、姑嫂关系是最难相处的,但诗人不但处理好了妯娌、姑嫂之间的关系,而且妯娌之间亦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在《悼姒氏安淑人(淑人海山兄配水西安氏)》序言中谈到了与安氏的深厚感情:“论来夫婿机云,并擅才华;说到弟兄,羯末亦同凋谢(嫂兄弟亦故,以至乏绝),不独天亲之谊,更联同病之情。嘘背分寒,是我闺中鲍叔;精心艳艳,知君世上兰仙。廿余年绮灿罗新,谁知苦恼?二百里山长水远,总寄相思。”由此可知,她与海山之妻情深义厚的原因有四:一是两人夫君同为兄弟,才华都非常突出,如同古代的陆机陆云两兄弟;二是两人的遭遇非常相似:兄弟都早逝而无后嗣;三是诗人视嫂子为知音,可畅述衷肠;四是仰慕对方的风姿,故而两人交往了二十余年而感情益深。“与姊同作一家妇,意气相投交道厚”(《纪别姒氏》),以至在每次分别时都依依不舍,分外难过:“姊来何太迟,姊去何太速。远望长相思,芳心几回曲。”(《送姒氏玉姊》)亦涕泗横流,难分难舍:“久住忽分亦自愁,一声去也泪和流。明知此去无多别,怎奈当前不自由。”(《别姒氏》)
(四)悼亡诗
安履贞的悼亡诗有哀悼其五弟履晋、兄长履泰的,有哀悼自己早夭的子女的,还有哀悼早逝的同辈的,均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其中对其兄履泰的哀悼最为悲切。“其兄安履泰,字阶平,博学善诗,安履贞早年诗教多得于阶平,兄妹骨肉情谊甚笃。然阶平终以不羁之才,惨遭奇祸,年甫冠,冤愤而殁”(《大山诗草》前言)。此事对于安履贞的打击甚大,因兄妹情深,曾想上京为兄伸冤,后屈从母命,未能成行。《吊阶平兄履泰》即记叙了此事:“前岁来乡土,多难家遭苦。兄弟各天涯,愁心如结缕。正月悲侄亡,五月兄忽死。八月始闻讣,哀哉兄无子。兄兮母尚存,谁可慰晨昏。兄兮仇为复,何以慰精魂。母虽有弟恃,仇多弟难侍。空怀秦女休,有愧聂政姊。连宵梦见兄,倜傥如平生。惺忪魂黯黯,哭诉难为情。昔兄教妹诗,骨肉曾兼师。今将诗当哭,一字一泪丝。”由诗中可知,在一年以内,诗人的两个亲人接连去世,而其兄阶平是五月去世。对于“骨肉曾兼师”的兄长的冤死,诗人大为悲愤,想到年迈的母亲老来丧子,无人“慰晨昏”,弟弟要侍奉母亲,不能替兄伸冤复仇,更是心绪难平。她想像古代的秦女休一样为兄报仇,或者像聂政的姐姐一样自杀追随兄长而去。此诗一字一泪,长歌当哭。《梦先兄阶平》则表现了对兄长的无限怀念之情:“寻兄梦里话衷肠,梦定来生结雁行。手足无缘今已折,空云来世令人伤。”兄长已逝,只能梦里才能遇见,能像往日一样畅谈衷肠,还商定来生再作兄妹,但梦醒后,一切依然,虚无缥缈的来世之约不由让诗人感到无比伤感。
安履贞的悼亡诗中,有一组诗是哀悼早夭的幼女端仪、庄仪。诗人的两个女儿,皆聪明伶俐,尤其端仪,周岁即识字,在其怀中就开始诵读唐诗了。但天公不慈,二女一个殁于四月,一个殁于八月。此组诗一共7首,记述了诗人两个女儿从生病到夭折的全部过程,抒发了诗人悲痛欲绝的感情,读之也让人情不能禁。“面目焦黄病已深,尤宽祖母莫耽心。冰样聪明花样貌,夜台凄冷可能禁”(《伤心词》之二),在女儿已病入膏肓,回天无力的时候,诗人还要强忍心中的悲痛,宽慰年老的祖母,把伤心绝望的泪水咽进肚里。当诗人看到女儿生前的玩物时,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生前玩物尽销魂,泪湿重衫昼掩门”,想到受冤而殁的兄长,更是悲不能已,“并命鸳禽舅与甥,韵芬于我有同情。每逢节序情尤苦,儿一声来弟一声”(《伤心词》之三)。
安履贞的悼亡诗中,有一首是哀悼一个年仅十五岁名叫小环的仆人的。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主子哀悼一个因病而殁的仆人,这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并不多见。诗人在序言中说:“小环姓黎名络络,秀丽聪倩,最为所爱。初学琵琶,弹即成声。死时年仅十五。甚为惋惜,频频如梦。”由序言可以看出,诗人与小环主仆情深,不仅仅是因为小环的秀丽聪慧,更多的是小环的音乐才华打动了诗人,“弹即成声”,透露出诗人对小环才华的欣赏,爱才、惜才之情溢于言表,有惺惺相惜之意,这在男人为主导,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无疑是女子的自我主张与证明。所以,小环虽然逝去,诗人仍然经常梦到,每每泪水涟涟,“侍儿如梦泪频挥,瘦骨纤纤不胜衣”(《悼小环入梦》之一),每听到琵琶声也会想起小环,“琵琶声断咽妆楼,惨蝶愁花恨不休。梦里浑忘呼小字,觉来空自锁眉头”(《悼小环入梦》之二)。
(五)关注女性的诗
安履贞先世为彝族德布氏乌撒盐仓土府后裔,系乌撒八大部首目总几家支的阿克土目,虽然生长在官宦富贵、奉书守儒之家,但儒家礼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对于女子的束缚在这个家庭中并没有大行其道,所以安履贞从小受教于家庭学馆,还受教于兄长,受到良好的教育,拥有很高的诗文才华。所以安履贞对有才的女子亦分外关注,有惺惺相惜之意。其《无题》诗两首就记述了诗人对一个有才的土司之女的无限感慨、倾慕之情,“异地传闻一绝诗,黔南渺渺系人思。声声杜宇无人夜,凝想兰闺下笔时”(《无题》其一),诗人仅仅听到此女的一首诗,就产生了无限倾慕之情,想象在杜鹃声声的无人之夜,此女独自作诗的情形;“扫眉底事有仙才,名字无传颇费猜。知否有人远相忆,顾随明月觅妆台”,诗人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远相忆”,而且还想随同明月一起去造访这位无名的女诗人。对于自己的女儿,诗人非常重视对她们的文化教育。在《伤心词》(哭二女端仪、庄仪也)中诗人自注“乳畔唐诗流水诵”句:端仪周岁即识字,我们由此句也可推知,诗人对女儿的文化教育,在女儿尚在吃奶、呀呀学语时就已经开始了。对于历史上有才的女子,诗人亦十分关注与欣赏,对于有才女子遭遇的不公待遇,诗人亦给予了强烈的抨击。在《读袁家三妹合稿,爰以己意偶题二律并序》中,有“袁家三妹尽超群,命蹇才清数素文”句,诗人对袁枚三妹袁素文的命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对虐待袁素文的夫家进行了谴责:“夫既凶顽女又痴,怜君天道竟无知。”对袁素文的隐忍、任人宰割、逆来顺受表示惋惜:“红颜有例何其酷,青史能传亦可悲。”主张不可盲目效仿古人,即使能青史留名但不能获得幸福亦无任何意义。在此诗的序中,诗人直言不讳地指出造成女性逆来顺受性格及行为的原因所在:“盖妇之于夫,犹臣子之于父;君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妻关系其实就是君臣、父子关系的一个缩影、翻版,可谓一语中的,表现了诗人对封建时代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对其遭受不公平待遇的同情,以及对虐待者的谴责。在文教初开的黔西北,一个女子能有如此之阅读视野及非凡胆识,无疑是值得人们注意并敬佩的。
三、安履贞诗歌的艺术特色
安履贞的诗歌,由于对自身的要求严格,不多作,亦不肯示人,不欲以才显,故多散佚,流传较少。但她的诗歌的艺术特色是比较明显的。
首先,最为人称道者是其诗歌的精巧构思。其家三代掌书记饶雁鸣在《园灵阁》序言中说诗人“读书十行,下笔文思若夙构”,诗人聪慧无比,读书一目十行,尤嗜楚辞、唐诗、宋词,受古代诗歌的影响较深,其诗歌在构思上甚有独到之处。如其《不俗居》:“轩临翠竹午风清,书史闲看少世情。士到完名千古重,人无俗务一身轻。诗随水月香花艳,心似冰壶澈镜明。最爱春阴常小住,悄听杜宇一声声。”首联写自己居住的环境,清幽宜人,是一个修身养性,能闲看史书,不为世俗所扰的地方;颔联写自己对于世俗名利的看法;颔联则又转入对自己写诗心境的描绘;尾联则回应首联,写自己在自己居所的闲适自在的生活。又如《悼小环入梦》第二首:“琵琶声断咽妆楼,惨蝶愁花恨不休。梦里浑忘呼小字,觉来空自锁眉头。”首句写诗人听到琵琶声而引起了对小环地思念,呜咽不成声,次句写引发诗人思念的内容,第三句写诗人入梦见到小环,全然已经忘记小环已逝,不觉叫出声来,第四句写诗人梦醒后,一切依旧,只能空自锁眉头。此诗虽然才四句,但写出了作者整个思念的过程,时间跨度大,白天夜晚都涉及到了,但由于诗人在构思上的精巧,浑然无转换的痕迹。
其次,诗歌的高度抒情性和感染力。尤其是思亲吊弟之作,更堪称其诗歌抒情性与感染力的代表。如“婉转悲鸣悲欲绝,万里凄凉在喉舌;对此无语伤侬心,一般心事两难阅”(《闻鸟思亲》),“欲将音信寄,心乱不能挥”(《闻家难思亲》),“惺忪魂黯黯,哭诉难为情。昔兄教妹诗,骨肉曾兼师。今将诗当哭,一字一泪丝”(《吊阶平兄履泰》)等诗句,读之无不令人潸然泪下,无不为其对母亲、兄长的深厚情感而感动。
再次是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如“说是儿家儿未惯,梦魂犹恋旧妆楼”(《于归后思亲》),“姊来何太迟,姊去何太促”(《送姒氏玉姊》),“又怜娇女情更痴,昼夜啼呼阿伯母”(《纪别姒氏》),“每逢节序情尤苦,儿一声来弟一声”(《伤心词》之四),均以口语入诗,通俗易懂,明白如话。
最后,用典贴切而精妙,更见诗人文采。如“慈乌哑哑唬将曙,声声未尽反哺恩”(《闻鸟思亲》),化用“乌鸦有反哺之意”的典故,抒发了诗人远嫁他乡而无法在母亲膝前尽孝的愧疚、悲痛之情,非常贴切,而诗人在化用典故时,又是以触景生情起兴,浑然无迹。又如“空怀秦女休,有愧聂政姊”(《吊阶平兄履泰》),连用秦女休为宗族报仇、杀人都市,聂政之姊自杀于其尸之下的典故,非常恰当地表现了诗人的满腔悲愤之情。
四、安履贞的地位及影响
安履贞是毕节大屯余氏诗人家族中最早的女诗人,也是乌蒙山区最早的彝族女诗人,她与当时的周婉如、陈枕云并称之为“黔中三妙”。
关于安履贞的地位及影响,其家三代掌书记饶雁鸣最早在《园灵阁集》序言中说:“黔疆文教初开,问才于男子尚不多得,况妇人乎!有开必有先,异日数此邦之才女,必先屈指廉姑。”以开放的文化意识接受汉文化影响,努力学习汉诗的表现技巧,使安履贞诗歌取得了较高的成就,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安尚育在《清代黔西北彝族诗人的文化品格》一文中认为:“清代贵州彝族诗人中女诗人安履贞和余珍在文化类型和审美选择上有不同于上述社会政治型诗人。他们在接受汉文化的影响时采取了不同的文化选择。安履贞诗歌一方面表现出对汉族女性文学的认同,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本民族民间文学传统的继承,受民间文学幽怨诉说风格的影响,所以她的诗婉约、细腻,但又不乏本民族女杰精神影响而充满豪情,柔中带刚。我们把她的诗歌的文化类型称为自我情感表现型。”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
安履贞诗歌不仅在贵州,而且在西南一带也有一定影响。黄永堂点校本《贵州通志·艺文志》著录安履贞《园灵阁遗稿》一卷,何仁仲主编的《贵州通史》第三卷第六编第二章《清代贵州文学》之第一节《诗词楹联》,专门提到安履贞,左玉堂主编的《彝族文学史》第四编第五章第六节《安履贞与安履泰及〈园灵阁遗草〉》,专门介绍评论了安履贞诗歌的内容和艺术成就。《通雍余氏宗谱》说安履贞“能诗文,不欲示人……在妣自写胸臆,初不望传,然今滇黔诗礼家,几户置一编矣”。这说明,安履贞在西南一带是有影响的彝族女诗人。
安履贞还是弘扬家族文化,积极进行汉文诗教的先行者。她曾在其《伤心词》(之一)中写其夭亡的三岁小女儿边吃奶边背诵唐诗的情况:“年才三岁嫩如脂,终似花开一霎时。乳畔唐诗流水涌,至今人怕读唐诗。”她相夫教子,文泽惠及子孙,其孙余达父、余祥元等诗文深受其影响,尽显家族文学之优势,这在贵州家族文学中并不多见,更不要说少数民族家族。在汉文化阵营里,清代仍然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毕节大屯余氏彝族诗人家族出现的两位女诗人(安履贞、余祥元)中,安履贞起到了引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