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歌师:穿越历史与时空的引路人
引言
一、歌师:《亚鲁王》的传承人
深山密林中往往藏有奇花异草。
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便是深藏在贵州麻山地区的文化奇葩。2009年,在贵州省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工作中,被麻山苗族视为“根普”“族谱”的活态口承史诗《亚鲁王》被发现。2011年,《亚鲁王》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同年,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以汉苗对照的形式被整理出版,并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
《亚鲁王》的可贵,不仅仅在于史诗本身宏大的开篇,浓烈的远古气息和密集的历史文化信息,更重要的是《亚鲁王》至今仍然以活态的形式在苗乡传唱,并与每一个麻山苗族人发生着联系,在麻山苗族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歌师,便是《亚鲁王》的传承者。苗族历史上没有文字,《亚鲁王》正是通过歌师们口传心授,代代相传。
对于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记住历史显得格外的重要。忘掉了历史,便忘掉了根,忘掉了根,就会像因伤失忆的人一样,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我该去哪里?麻山苗族的历史,没有史书可查,麻山苗族文化的源头,也没有文字记录。但没有文字,并不意味着没有历史,没有记载,并不意味着没有源头。麻山苗族的历史被一代代歌师们用心记在《亚鲁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麻山的歌师与《亚鲁王》是不可分割的有机体,没有歌师就没有《亚鲁王》。
在我们的文化遗产保护中,往往容易见物不见人,文化遗产因为遗失了人的相关性或与人的相关性资料很少而缺乏生命的灵动。活态文化遗产则与此不同,文化遗产是与活着的人紧密相关的,文化遗产因为与人的紧密相关而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因此,《歌师密档》与史诗本体《史诗颂译》作为一个整体被整理出版,是对活态口承文化特殊性的还原性把握,是对麻山苗族历史文化的尊重与保护,也是对文化传承者的尊重与保护。
二、歌师:苗人魂归故里的引路人
(注: 巫师,往往是苗寨中对历史文化了解最多的人,也是对苗族的许多文化事项后的意义最有权威的解释者。)
歌师,是研究者对《亚鲁王》唱诵者的称呼。在麻山,他们被称为“东郎”(苗语音译)。在麻山苗族人眼里,“东郎”就是会唱《亚鲁王》并能在葬礼上指引亡灵回归故里的人。
学者们将《亚鲁王》称为英雄史诗,的确如此,歌师在唱诵中告诉人们,智慧超群、能力超凡的苗人首领亚鲁王成长、创业、征战、迁徙的一系列故事。但是,《亚鲁王》并不仅仅停留于为苗族先祖存史立传,从《造天造地》《造人》《造山造丘陵》《赶山平地》《造太阳月亮》《造唢呐铜鼓》《射日月》《上天取五谷》《上天取火种》《与雷公斗争》《洪水朝天》《两兄妹治人烟》等创世神话,还有苗族12个分支迁入麻山的历史及后代的创业、迁徙、落户的历程。在学者们眼里,这是一部活生生的苗族发展史,是苗族文化的基因图。但在苗族人的心里,《亚鲁王》是人死后回归故里与祖先相聚的线路图,是苗族人的“族谱”“根谱”。
在苗族的观念里,人的死亡并非从此结束了生命,而是将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与祖先汇聚,继续生产与生活。正是由于这种生死观念根深蒂固,由歌师主持仪式,帮助亡灵回归故里与祖先相聚才作为一种葬礼民俗被世代沿袭下来,《亚鲁王》才得以代代传承流传至今并还在以活态的形式与麻山苗族人的生活发生着联系。
在麻山苗寨,《亚鲁王》是歌师在为亡灵开路时唱给亡灵听的。有的唱几个小时,有的唱几天几夜;有的是几个歌师轮流唱,有的是十几个歌师轮番上场。唱《亚鲁王》,是要告诉亡灵: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但告诉你来自何处并不是最后的目的,唱诵《亚鲁王》更重要的是要告诉亡灵,死后我们到哪里去,我们如何回到祖先的故土。唱诵的目的,是给亡灵指引一条通向祖先故地的路。
因此,在葬礼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系列的仪式都是为亡者回归故里而准备:亡者头部要盖上一块麻山苗族特有的“芒就”,那是他们这支苗族的认祖符号,没有它,亡者便难于与祖先相认。砍马是为了带领亡灵回归东方故国。杀鸡是为了给亡灵回归故里带路。穿上古老的传统的服饰,带着糯米饭、水壶、火石、谷种等等,是为了在遥遥的回归之路上使用。
为了能让亡灵顺利地回归故里,唱完《亚鲁王》,歌师还唱诵《指路经》,告诉亡灵通往故土的具体路线和遇到阻碍的处理办法,并对死者在阴间的生产与生活进行指导等等。
如果说史诗本身是一朵仍然在麻山苗族中盛开的文化之花的话,歌师就是花的茎叶,而以此为精神支柱的苗族群体,则是这花能够存活下来的土壤和水份。
在一个没有文字的族群里,如果没有歌师代代传承,史诗就无处可寻。离开了麻山苗族心灵深处对故土的眷恋和对生死的独特理解,史诗也不可能以活态的形式存活到如今。
三、歌师:苗族历史文化的传播者
歌师,不仅仅是《亚鲁王》的传承者、麻山苗族亡灵回家的引路人,还是苗族历史文化的传播者。
在麻山苗寨,一个人去世了,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都会赶来参加葬礼。当歌师们身穿长袍,头戴斗笠,手执长剑,面对亡灵,用古老的苗语唱诵《亚鲁王》时,听者不仅仅是亡灵,还有参加葬礼的族人。歌师们从天地、万物、人类、社会、文化的起源、演变、发展的苗族创世神话,唱到苗族的祖先亚鲁王成长、创业、征战、迁徙的故事,再唱到亚鲁王的12个儿子按12个分支迁徙进入麻山的历史。声情并茂的唱诵,无不感染着在场的族人。
(注: 朗利苗寨招龙节祭祀场景)
亡灵能否听得见歌师的唱诵,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活着的人能听得见并深受感染。他们跟随歌师的唱诵,穿越时空,从远古追溯到现在。他们知晓了在苗族的观念里,天地万物是如何形成的,苗族的祖先来自哪里,苗族的祖先是如何生产与生活的,苗族的祖先是如何创业并打下江山的,又为了什么原因迁徙到了麻山,不同的家族与祖先是什么样的关系。
在麻山苗寨,每个人一生要参加很多次为族人亡灵回归故里而举行的葬礼,每次葬礼,都能听到歌师穿越时空的唱诵。《亚鲁王》内容很丰富,没有超凡的记忆力,不可能记得住全部的内容。但是在无数次的葬礼中,苗族的生死观,苗族的神话故事,苗族对世界的认识和看法,苗族的历史与文化等被一次次重复。歌师通过他们在葬礼上一系列的仪式和对《亚鲁王》的唱诵,客观上营造了一个文化传播的文化场,民族文化认同和民族心理积淀在潜移默化得以实现,苗族的历史文化在这个特殊的场中得以传播。
据估计,麻山苗族中有3000位歌师活跃在民间。在麻山苗寨,他们是受尊敬的智者,是苗族悠久历史与文化的传承者与传播者,是苗族人文化寻根和历史寻根的引路人,是苗族人精神家园的守护者。
四、歌师:与众不同的故事人生
在麻山苗族那里,歌师是一个特殊而又平凡的角色。
他们很特殊,因为在葬礼上,他们是不能少的核心人物,他们是葬礼的主导者,他们是亡灵的引路人。没有他们,亡灵找不到回归故土的路。
(注: 朗利苗寨招龙节祭祀场)
他们与一般人不一样,他们能穿越时空,将过去、现在和将来进行连接。他们能与天地沟通,能与祖先交流,能与鬼神对话。他们除了为死者开路,还为生者驱鬼、招魂、占卜,主持集体性的祭祀活动等。
他们有超凡的记忆力,他们能唱几个小时,唱几天几夜,从远古唱到如今。但更特殊的是他们学习《亚鲁王》的执着和对族人的那份责任心。学《亚鲁王》很苦,因为内容很多,完全靠口传心授,所以最少的要学几个月,最多的要学几年甚至十几二十年。而且在麻山,《亚鲁王传》只能在葬礼上唱诵,民间对学习《亚鲁王传》的时间和地点都有严格限制。《亚鲁王》是不能在家里唱的,因此只能在一天劳作后晚上在屋后、田间、路边学。在那些特殊的历史时期,学唱《亚鲁王》被视为“四旧”,不能公开地学,有些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在山洞里偷学,在旷野月光下苦练,通宵达旦苦背,翻山越岭四处拜师。
许多人学习的初衷,是出于对家族的责任感,担心别人来引路,自己逝去的亲人回不到苗族人都想回的故土,不能与逝去的亲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亚鲁王》唱到最后,都要唱到亡人的家族。自己的家族,自己最清楚,因此自己人来最放心。因此在麻山地区,歌师不是一个人或少数几个人。歌师是一个群体,每个家族都希望有自己的歌师,每一个歌师的成长都有一个或几个歌师的传授,有爷爷传孙子,有父亲传儿子,有叔伯传侄甥,也有师徒相传。
每一个歌师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但共同的是对家族族群的历史责任,是家人的默默支持和奉献。从50位歌师的小档案中可以看出,尽管他们是苗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但他们并不以此为营生。平时他们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们与大家一样,穿着同样的服装,干着同样的农活,他们也娶妻生子,也经历生老病死。为村民服务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物品,更多的是无偿的付出。尽义务、责任、义不容辞是他们为族人无怨无悔地做歌师的理由和常态。
从《史诗颂译》中,我们能从整理和翻译后的诗行中看到《亚鲁王》所记录的丰厚的苗族历史文化信息,但对《亚鲁王》的传承者和传播者——歌师,不可能知道得更多,对《亚鲁王》被歌师们在葬礼上唱诵的场景也不可能知晓。《歌师秘档》作为《亚鲁王》的有机整体,能够将《亚鲁王》在民间的传承状态和传播状态有一个还原。从摄影师的精彩捕捉中,我们能身临其境;从歌师们不多的文字小传中,我们可略知歌师们与《亚鲁王》的缘分,略知《亚鲁王》带给他们的独特的人生。纯朴的语言,鲜活的故事性,为了解葬礼之外的歌师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素材。
但是,与苗族文化的久远、神秘和复杂相比,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如果要真切而深入地了解他们,需要走进苗寨,走进苗疆,走进他们的真实生活。
(写于2012年11月,作为《亚鲁王书系》第二分册《歌师密档》之引言,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