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
一、天赋异禀,初露锋芒
马连良
1901年2月28日,马连良出生在北京阜成门外檀家胡同的一个回族家庭,父亲马西园是位开茶馆的小老板。
马西园是个十足的戏迷,当时正逢京剧蓬勃发展,三弟、六弟又都是唱京剧的,于是他就在茶馆里办了个票房,邀请票友前来唱戏。那时的名票金秀山、刘鸿升、德珺如等,都是这里的常客。
受父亲影响,马连良自幼十分喜爱京剧,因而每天泡在茶馆听戏便成了必修课。日子久了,整天在京剧氛围的熏陶下,他耳濡目染,这方面的天赋逐渐显露出来。8岁那年,马连良被京剧丑行表演艺术家萧长华相中,成为“喜连成”科班的学生,从此开启了自己的京剧生涯。
“喜连成”成立于1904年,1912年更名为“富连成”,是京城里最大的京剧科班。在这里,马连良首先跟随茹莱卿学武戏打功底,之后师从萧长华、蔡荣贵、叶春善学习京剧。
在“喜连成”坐科的日子十分辛苦,马连良每天早上6点就要起床练功,然后吊嗓子学戏。午饭后如果有演出,他就排队上戏园子,没有便继续学戏、练功,直到晚上10点。在严苛的培养下,马连良日复一日地勤奋练习,从未间断,打下了相当扎实的基础,很快成为科班出类拔萃的弟子。
1910年,谭鑫培、陈德霖和贾洪林联袂演出《朱砂痣》,需要一个娃娃生,并点名要“喜连成”的弟子。于是,老师们决定派入科仅一年多的马连良前去配戏。演出中,马连良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间韵味十足,出色地完成了表演,赢得三位京剧大师的交口称赞。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如今还不到10岁的孩子,日后一定会成为名角。
马连良在《甘露寺》中饰演乔玄
一年后,马连良开始学演老旦、丑和小生,有时还扮演龙套。1914年,他以主角的身份再度排演《朱砂痣》,成为“富连成”的当家老生。马连良的台风极好,每次上台前,他都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从那时起,他的骨子里就透着一副大牌风范。
后来,马连良迷上了谭鑫培的戏,开始潜心揣摩《连营寨》《清风亭》《捉放曹》《南阳关》等剧目,获益颇多。
1917年3月,17岁的马连良从“富连成”出科,在三叔马昆山的带领下到福州搭班演出。没过多久,他便成为福州的名角,红透了半边天。然而,心气极高的他并未就此满足,每次演出后都会总结自己的欠缺之处加以修正。
渐渐地,马连良隐约感到自己在演出中内力有些跟不上,而且嗓子出现了“倒仓”的状况。于是,他毅然决定二次坐科,重返“富连成”。途经上海时,马连良观摩了汪笑侬、王鸿寿、麒麟童等京剧表演艺术家的演出,眼界大开。
二、爱戏护戏,独创“马派”
1918年初秋,马连良回到“富连成”,成为京剧历史上第一位二次坐科的艺术家。他向叶春善学习了“末角”,并着重在念白上下苦功,得到了老师的倾囊相授。
二次坐科的三年里,马连良严格律己,丝毫不碰烟酒。每天清晨,他都会去西便门外喊嗓,练习念白,回去后继续吊嗓,坚持不懈。当时,“富连成”每天都有日场演出,为了能学习前辈的艺术成就,他不管白天演出多累,晚上都会去看戏。
1921年年底,马连良再次出科,开始走南闯北。他先后搭过沈华轩的临时班,尚小云的玉华社,俞振亭的双庆社以及朱琴心的和胜社、协和社。演出中,他首次表演了《三字经》,“韵味悠然,念白如唱”。
马连良演出《串龙珠》时的剧照
1924年,马连良前往上海,在老天蟾舞台与京剧“麒派”艺术创始人周信芳同台演出,轰动了整个上海。从此,马连良声名鹊起,在京剧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原本学的是“谭派”,却博采众长,把当时的许多流派熔于一炉。他的演唱既参考了“奎派”特色,又吸收了贾洪林的韵味,表演的《打登州》《白蟒台》等戏更散发出创新光彩,独树一帜。
1927年6月,马连良开始挑班演出、名挂头牌。挂了头牌就得有自己的戏码,于是,他对大量京剧传统剧目进行了改造,《甘露寺》就是其中之一。
《甘露寺》是京剧《龙凤呈祥》里的一出折子戏,戏中的乔玄原本是二路老生,唱词很少。经过马连良的改编,乔玄的唱词成了全戏的高潮。这段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开头的唱腔轻快俏皮、朗朗上口,在马连良的演唱下家喻户晓,即便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拉洋车夫也能唱上几句。由此,“马派”艺术应运而生。
后来,高亭公司为马连良录制唱片,有人听了《甘露寺》中乔玄的唱段后,向马连良提出意见,说唱词中“他有个二弟寿亭侯”一句犯了原则性错误,“寿”字前少了个“汉”字。“汉寿”是一个地名,而“亭侯”是爵位名,缺了一个字,全句就不通了。
马连良听后十分不安,心想:“一定是以前哪位名角儿一时出错,结果师徒代代口耳相传,将错就错,闹出了如今的笑话。”于是,他立即要求高亭公司停售唱片,并收回已售唱片,悉数退款。公司认为此举太过冒险,迟迟不肯行动。情急之下,马连良自掏腰包,买下了所有唱片全部销毁。事后,有人问起这样做的原因,他意味深长地说:“明知有错还任其流传,这不仅遭识者讥笑,更是亵渎听众。既愧对前人,而且贻害后辈。”
经过此次风波,马连良对唱词愈加留心,一字一词,锱铢必较。光是一部《十道本》中褚遂良的台词,他就背了无数遍,到了最后连邻家老妇都听得滚瓜烂熟。几十年后再次演出这部戏时,他依然能把褚遂良上疏的十道奏本一字不差地表达出来,功力之深令人敬服。
三、建立“扶风”,一度落难
1930年,马连良自组戏班,建立了北平首屈一指的“扶风社”。扶风社的表演风格严肃整洁,讲究“三白”——白水袖、白小袖、白护领,就连群杂演员扮戏也干净利落,表演准确无误。在马连良的带领下,“扶风社”的一大批青年演员脱颖而出,所到之处深受欢迎,在东北演出时甚至出现了万人空巷的情景。
1931年,马连良与周信芳在天津第二次同台演出,赢得了“南麒北马”的美誉。随后,他与言菊朋、余叔岩、高庆奎并称京剧“前四大须生”。20世纪40年代初,马连良又与新崛起的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并称“后四大须生”。
20世纪50年代马连良演出时的戏单
1937年3月,马连良与人合作,投资建立了“新新大戏院”。数月之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1938年,素有“山西梆子大王”之称的丁果仙到北平演出,其中一出《反徐州》深深地吸引了马连良。于是,他让人将《反徐州》改编成了京剧《串龙珠》。这出戏讲的是元末徐州州官徐达不堪完颜图、完颜龙父子欺压,起义反抗收复徐州的故事,具有明显的反侵略意图和强烈的民族意识。结果,此剧刚演两场就遭日寇禁演,马连良只好率一班人马移往天津租界的中国大戏院继续演出。
1940年年底,日本侵略者霸占新新大戏院,马连良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1942年,沈阳要修建一所回民中学,请马连良前去义演筹款,伪满政府借机命令他去“新京”(长春)参加伪满洲国“建国10周年”庆祝演出,并给剧团强加了“华北政务会演艺使节团”的头衔。其间,马连良演出了《串龙珠》和《春秋笔》这两出带有反抗色彩的剧目,借此表达自己的心迹。
1944年,马连良每周都在北平的开明戏院演出,唱了将近一年。他的儿子马崇仁常陪伴左右,并几乎包揽了所有二路老生的戏。1946年春,马连良赴上海为宋庆龄主办的儿童福利基金会义演多场,广受赞誉。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官员为侵占财产,以“汉奸罪”起诉马连良,诬告他当年的东北演出之行是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官派”。最后,该案以“查无实据,不予起诉”而告终,而马家却为打这场官司负债累累。
1947年9月,在与京剧界的南北名伶们一起参加完杜月笙的60大寿会演后,马连良到上海展开了为期4个月的“还债演出之旅”。演出期间,扶风社采取了同一戏码连演3天的方式公演,观众们为支持马连良争相购票,在上海掀起了一阵“京剧旋风”。
在上海演出的4个月中,马连良每天都高度紧张、身心疲惫。为防止货币贬值,他每天早上都会把前晚的收入换成黄金立刻还债。一次,在演出《群英会·借东风》时,他突然闪了腰,从此便落下习惯性闪腰的毛病。后来,在演出《打渔杀家》更换彩裤时,他发现裤子里面竟全是线虫,此时的他俨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1948年初,马连良终于还完了所有债务。当时正值淮海战役前夕,平沪铁路已经中断,他只好在上海租了一套公寓养病。
四、重回大陆,不断革新
1948年11月,马连良前去香港散心,并与张君秋、俞振飞等举办了几场京剧会演。然而,由于香港的京剧市场多半靠南下的内地观众维持,因此几场演出下来不但没有盈利,还亏得很厉害。
为弥补一些损失,马连良受邀在港出演了两部戏曲电影。在第一部戏中,他和张君秋主演了《梅龙镇》(《游龙戏凤》)和《渔夫恨》(《打渔杀家》);在第二部戏中,他又出演了《借东风》。
马连良为弟子说戏
电影拍摄完毕后已是1949年,当时内地局势剧变,于是马连良决定留港观望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里,他因害怕赔钱不敢唱戏,加之十分惦念亲人,急火攻心之下患了一种易紧张的病症,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
新中国成立后,内地的戏院逐渐恢复了正常营业,许多戏院向马连良表达了合作意愿。随后,他女儿马力以及好友梅兰芳分别来信,转达了毛泽东和周恩来欢迎他回京的想法。接踵而来的喜事让马连良心情大为好转,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然而,马连良要回归大陆的消息很快被台湾情报机构获取,于是,台湾方面派人重金礼聘,想请他赴台巡演。就在此时,中央派人前来与马连良接洽,先为他偿还了亏空,而后又在1951年国庆前夕护送他平安抵达广州。在广州,马连良一口气演出了21场,让市民过足了戏瘾。
之后,马连良在各地开始了巡演。在南昌,他拿出了在当地演出的全部收入,用以协办回民幼儿园。到天津后,他又把自己演出一场《四进士》的收入捐赠给了“梨园公会”会长沈玉斌,帮助他筹办“艺培”戏曲学校(今北京市戏曲学校)。
1952年初春,马连良终于回到了阔别5年的北京,在长安戏院演出了“马派”名剧《苏武牧羊》。同年8月,他重整旗鼓,组建了“马连良京剧团”。
1953年7月,国务院开始筹备第三次赴朝慰问演出。正在青岛巡演的马连良听到消息,立刻赶回北京,与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等参加了慰问团。在朝鲜,马连良与周信芳进行了第三次合作,周信芳感慨地对他说:“谁能想到老哥俩第三次合作这出戏是在这儿——朝鲜前线!”
回国后,在北京文化部门的主导下,“马连良京剧团”与北京京剧二团、三团合并为“北京京剧团”,马连良任团长,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任副团长。这一空前庞大的阵容,对此前一度低迷的京剧市场起到了良好的提振作用。
1957年,随着“反右”运动的开展,许多过去戏班的班头被打成了右派。在北京市委书记、市长彭真的保护下,马连良躲过了一劫。等政治风暴逐渐平息后,他排演了《海瑞罢官》《秦香莲》和《赵氏孤儿》等几出脍炙人口的大戏,风靡一时。
1960年初,年过六旬的马连良紧跟“革命样板戏”的步伐,先后排演了《杜鹃山》《南方来信》和《年年有余》三部现代戏。
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前夕,马连良突然抽起了烟袋。问及原因,他笑着回答说:“以后京剧要多演现代戏,我自然只能扮演老头,如果遇到戏里的人抽烟,临时去学就来不及了。”参演《杜鹃山》和《年年有余》时,马连良的烟袋都派上了用场。特别是在《杜鹃山》中,他设计了一个别着烟袋下场的漂亮身段,得到观众好评。
五、饱经折磨,含冤谢世
1965年下半年,北京京剧团根据江青的指示排演《红岩》。于是,马连良写信给彭真,希望自己能参加演出。为此,彭真亲自去找江青商量,惹得江青勃然大怒。
同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文革”序幕由此拉开。随后,马连良被下放到北京京剧二团“控制使用”。
1966年,《解放日报》先后发表了《〈海瑞上疏〉为谁效劳?》《〈海瑞上疏〉必须继续批判》两篇文章。6月4日,马连良急火攻心,一向甜润嘹亮的嗓子突然嘶哑起来。第二天,团里贴出了马连良的大字报,从此,他被迫离开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京剧舞台,随后一病不起,住进了医院。
一个月后,马连良被关进了“牛棚”,既不准回家也不准外出。一天,他看见了旦角演员赵荣琛,趁四下无人,便伸出食指和中指向赵荣琛摇晃了一下。赵荣琛知道马连良的烟瘾犯了,便买了几盒烟偷偷塞给了他。10月1日,马连良被释放回家。此时,他的家已经成为北京红卫兵“西城纠察队”的总部。一天夜里,剧场的值班人员听见有人叫门,一开门,只见马连良孤零零地站着。“都过12点了,您怎么来啦?”马连良说:“我们家的红卫兵跟红卫兵打起来了,等会儿他们讲和了,想起马连良来,就打我。我受不了,还是到这儿来吧。”
北京这方水土曾经养育了马连良,正是在这里,他逐渐崛起,成为京剧历史上的泰山北斗。如今,也是在这里,他却连自己的栖身之地都无从找寻。
12月13日中午,马连良步履蹒跚地排队买了碗面条,还未等转身,就先扔掉拐杖,再扔了装着面条的碗,仰天一跤,如一片枯叶般缓缓倒下。三天后,马连良去世。
1978年8月30日,北京市文化局召开落实政策大会,为马连良平反昭雪。
六、为艺尽瘁,后人缅怀
马连良对京剧艺术情有独钟,是近代舞台上生命力最旺盛的京剧艺术大师之一。他一生共演过300多出戏,其中自创戏占1/3,整理剧目达五六十出。
马连良一生最大的贡献就是独创了京剧“马派”艺术。几十年来,“马派”从创立走向成熟,经历了一段漫长的道路。其间,马连良凭借自己独特的思想以及睿智的舞台眼光,对京剧的唱腔、扮相、行头、剧本等方面逐一进行了改革。
“马派”在唱腔的发展时期曾有巧腔耍板等特点,扮相上则以漂亮整洁著称。在京城,马连良首创京剧老生演员用油彩化装的先例,最终成为京派老生化装的样板。
在对京剧行头进行改革时,马连良曾说:“改革服饰是为了使观众观看后精神为之振奋,发扬爱美之心。其目的是让服饰有利于塑造人物、关注人物。”在保留京剧传统服饰的基础上,他把老生的扮相做了改进,创制了剪蟒、官衣蟒、方圆毬路带、仿古赤巾等,同时重新启用了“襕衫”这一失传服饰,并在一些小道具上花了心思。
在“马派”剧本的改良中,马连良也狠下了一番功夫。与其他经过文人加工的作品不同,“马派”剧本多由他与前辈编纂排练而成,真正适应了舞台和观众的需要。此外,马连良的演剧思路也别具一格,他多以评书的“书道儿”行事,即不在折子戏中压缩表演,而是以串折的方式演唱,使整个故事情节得到贯穿。他还经常在一出戏里分别饰演两个不同的角色,展示出极高的表演水平,成为“马派”经典。
在演戏的同时,马连良还乐于发现人才、提携后进。无论是谁,只要有才华,他都给予重视和鼓励。他曾在1962年兼任北京市戏剧专科学校校长,抽空教学生《白蟒台》《审头刺汤》等戏。
《马连良舞台艺术》特种邮票
在马连良的指导下,“马派”传人遍布大江南北。他的弟子罗蕙兰曾说:“马先生不但带着我演戏,还教会我如何提高。他告诉我:‘学习是大圈圈里面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面有个黄金点,我们要的就是这个黄金点。’”冯志孝曾说:“‘马派’艺术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使我终身受益……马老师有种‘艺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很令我们感动。”
《京剧大师马连良》书影
2009年6月30日,“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从艺一百周年”纪念大会在北京华彬大厦紫金剧院召开。与会人员客观总结、评价了马连良为京剧艺术发展作出的贡献,缅怀了他非凡的一生,并鼓励“马派”传人传承他的艺术精神与创造精神,让“马派”艺术发扬光大。纪念活动期间,由马连良之孙马龙主编的大型画册《京剧大师马连良》正式出版,同名CD光盘也由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出版发行。
2009年11月28日,中国邮政发行了《马连良舞台艺术》特种邮票1套。这套邮票共两枚,分别以马连良在《借东风》和《赵氏孤儿》中的经典舞台形象为图案,真实再现了他的舞台风采,带领大家重温了那段辉煌的京剧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