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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戴明贤
所属图书:《小舒请教.1,贵州文化名人访谈录》 出版日期:2017-07-01 文章字数:15650字

1 戴明贤

戴明贤

采访前言

做周刊让人发现自己的喜新厌旧——时不时就对旧版块产生审美疲劳,又想“另觅新欢”。这期的“小舒请教”就是新栏目。新东西亮相,多少给个说法。

形式是“另类访谈”,意义在“人生互证”。所谓“另类访谈”,就是用自己的方式问,并且只问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最近看韩寒的电子杂志《ONE》,网友们提的问题是“歌星们在KTV里当不当麦霸”,而不是讨教唱歌技巧。可见那些正襟危坐、正义凛然、很不跑题很讲道理的问题,并非就是我们最好奇的问题。

而“人生互证”,就是想通过别人的人生来印证自己的人生。也许从中看见另一个自己,感到安慰和信心;也许从中明白各自生活方式和价值判断的南辕北辙,越交流越感到不可抵达。一个人的人生选择,都是在参照系中实现的,有时努力求同,有时决意不同。

至于访谈对象,第一期锁定戴明贤老师,原因有两个:一是最近有一次我跟朋友说,我的最高理想是当个“社会贤达”,大家哄笑:“原来她想当戴明贤!”二是几天前最铁的姐们跟我说,等我老了还是要以享受天伦之乐为重,写作太辛苦。她的结束语掷地有声:“反正你再写也写不成戴明贤!”

好吧,都到这份上了,我就还是尽可能地跟我的“理想”多对话,多了解。哪怕实现不了,好歹也让我知道一下“理想”的生活,以及“理想”是怎么炼成的。

(注: 与妻子在“文革”中)

这是我做过的最愉快的访谈

小舒请教之提问戴明贤

1

抱歉,没有不爽,还和你一样有点小得意。听到从来不知道你的人夸,肯定比听到从来就知道你的人夸要难得。对不对?前些年我用“东门柳生”笔名写文章,有位老学者向刘学洙兄打听此生是谁,我听了也得意了分半钟。小舒!万一今后你的这位粉丝考虑转向,你要大气量一点。

2

我从小无出息,怕见“大人”,老了也没长进。小时候怕老师,有一次跟母亲去作客,不提防见着一屋子女老师(东道主是她们的老师),顿时浑身冒汗。挨着坐的老师好心为我扇扇子,我越发汗出如浆,头上蒸汽袅袅。我母亲明白究竟,吩咐跟叔昌哥去前院坝听唱孝歌罢。我如闻特赦,一溜烟逃之夭夭。更怕军官和伤兵,老远看见绕道走。走上社会后怕见到当官的和各种名人。只想躲进小楼成一统。偷着乐最乐。比如一般读者对喜爱的作家,总希望能见到庐山真面,能签个名,最好能合个影吧;我却自惭形秽,有机会也不敢用。一九七九年去北京开第四次文代会,行前把珍藏了几十年的《艾青诗选》和《沈从文小说选集》带上,想请这两位我从来心仪的、饱受屈辱的前辈签个名,对我是留个纪念,对他们也知道虽然久被灭杀,仍然天壤有读者。进出都与老作家蹇先艾先生一道,分别见到了两位前辈,也都愉快的应允了。但终于鼓不起勇气去敲门。两本书原样带回。去年一位翻译家应邀来贵阳讲学,我对他的研究领域很有兴趣,他的书我全读过。主办者一听:那好呀,一起吃顿饭吧。我赶快推谢了。不仅对作家没有认识真人的愿望,我甚至希望书上不要印作家的照片,因为大多会使我觉得还不如没见过,保留着想象中的风采更好些。一切作家的作品,不仅在读者眼前塑造了一个个书中人物的文学形象,也在读者的想象中塑造了作家自己的形象。接触真人,倒可能会失望的。钱钟书先生说得好:这只蛋好吃就行,用不着还要认识下这只蛋的母鸡。别说名人,就是一些有才艺的匠人、演员、画家,文化和地位都很普通的,我都心存敬畏。要说平生怕中之怕,最怕的还数政治运动。那些年真是临深履薄。听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中国再不搞政治运动,我真想“山呼万岁”三万次。如今得此时运,又已退休,当然怕惧的东西就少了许多。也还是有,地沟油、假药之类。

(注: 杨国勋漫画全家福)

既然你也身患此病,那就填表申请加入筹建中的“反现代成功学学会”吧。我当然自任会长啰,给你个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享受副科级医疗待遇)当当吧。

(注: 大方百纳时期的一家四口)

3

我从小兴趣芜杂,喜欢这弄弄那摸摸。自己浑浑噩噩不觉得,经你这么一罗列,整个一混日子的玩家了。但这也是事实,我确实胸无大志。究其原因,可以说性格是根,文化影响是肥料。

我从小极端缺乏竞争素质,对一切博弈性活动(从两人相斗的棋类、四人相斗的麻将到群体性的田径比赛),都自知无冲撞力,敬而远之。工作后怕开会发言,不喜欢串门走户,毫无社会竞争性。于是从小到老总是自己和自己玩,当然弄闲事的时间也就比别人富裕些。

我爱好虽芜杂,第一嗜好还是读书。最初接触的是演义小说、话本小说和笔记小说,多以儒家思想为正统,关云长、诸葛亮对我当然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但影响更大的是那些超越凡俗的仙佛、高人,特别是那种清贫自守的布衣。《儒林外史》写王冕的那一回,我熟得可以背诵。这对于我人生观的形成,肯定有潜移默化的作用。长大成人,知道小公务员没资格超脱,就以“身入世而心出世”为理想。所以历次政治运动,我都是落后分子、消极分子。有一次读到姚茫父先生《西江月·解嘲》词里的两句:“皮骨任人牛马,影形容我埙箎”,觉得是最惬心的注释。可以诊断,我是一个儒道综合征患者。

从识字到今天,我似乎没有一天是完全不看几页书的。换了个能设计自我的聪明人,几十年该读出个学者专家了。至少半个罢。但我散漫无志向,读得杂而浅,又无目的性、功利性、计划性,只是逞着兴子跑野马。老了老了,赔进几十年光阴,成就的是一个半瓶子万金油。只有教训,哪来秘诀。想改也来不及了。如果忽然碰上一个时间隧道的入口,重新来一次,我估计还是老电影重放一遍。思想起来,只好玩点阿Q:我虽百事无成,却在爱好中徜徉了几十年,自得其乐,值了。(注:不值又怎么着?)

要问想学而未遂的憾事,那多了去了。只说几件常在悔中者:画画、捏面人、当京剧票友(老咽炎,没嗓子)、拉大提琴,等等又等等。

4

我虽资深些,也没混出什么新花样。三餐之外的“正事”,就是看书、写字、爬格子这几样错杂着干,无先后次序,无时间长短,一切跟着感觉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是老戴家向老王家学来的好经验。此外么,早晨几时醒几时起。做几节自编关节操,大约五分钟(糊弄老伴,省得唠叨)。晚饭以后,全用来与老伴一起看电视。《新闻联播》看完,《气象预报》播过,就开始找台:戏曲频道、综艺频道、纪录频道、科教频道、中文国际,挑好看的看。《星光大道》中那许多民间天才,带给我们无穷的乐趣,比千篇一律的“经典”演唱精彩,比《春节晚会》好看。如果是小孩出场,就更开心了,小儿是我们的最爱。专题纪录片也爱看,《远方的家》《非洲》《故宫》《远征军》等等。特殊的音乐节目,如不久前的《十大青年大提琴家演奏会》等等,是一定看的。“青歌赛”“青京赛”也都奉陪到底。如果老是专家解剖安倍晋三,别的又无好看的,我就进小屋从电脑上找电影看。我现在看见安倍晋三就像小时候看见东条英机一样恶心。这时老伴就看《社会与法》。她爱看真实案件,我宁愿看科斯拉一类怪兽。一般情况,十二点左右上床,看几页书,熄灯。

对了,我早晨和晚上都要到对门房间转转,看看石头,敲几下铜鼓。这是只真铜鼓,一位世侄女赠送的,音色浑厚清亮,敲一下嗡嗡半天,非常好听,有名刹古钟之味,邻居中如有细心者,一定以为此中住了个虔诚佛婆。我最近添了个摆石头的架子,准备写个《石点头斋》的小横额挂起来,还诌了四句解说词:“生公说法石点头,寒斋石引我点头。各自会心各自解,象外消息象内求。”

我做事不能“全神贯注”。书是好几种错杂着看,没一本一口气读完。听音乐是中外古今瞎听,没一首听懂了的。边写字边放唱片,边看新闻边吹箫,自诩为双倍惜时。做什么都以无规律为规律,一听计划制度就头大。

你说到想象力,确实它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我从小到老,天天被墙斑、水渍、云彩、照片等种种事物引发联想。小时候有一天称病没上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浮想联翩。一位来作客的表舅妈,年纪很大,睡在对面床上给我讲故事。我忽然倒着看她的脸,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怪物:眉毛是向上弯的,兜着的两只倒眼睛像小鱼,小鱼上方是一张往上翘的嘴,不住开合着。越看越怪,心中乐不可支。刚工作时,住单位宿舍,常去邻室同事好友处聊天。那木门背面油漆上贴过白纸又撕掉,撕不干净,斑驳陆离,出现了一帧低头翘唇带小辫的人,酷似画家蒋兆和的阿Q造像。每次我都嘴里讲话,眼看着它。一晃五十年还记挂着,后悔当时没想着把它拍下来或描下来。现在老了,仍然经常觉得某部汽车像某人,某只小动物像某人。曾在自家浴室墙砖上和杭州宾馆洗脸池上各发现一头狮子,都摄影存档了。近日拍到的有一个扑克帝后连体像、一个蜡染非洲人头像和一只蜡染虎头。改天请你鉴赏。

前几天儿子说,他开会时发现桌上一团纸巾酷肖杜甫,用手机摄下,传给友人,友人回短信:“有其父必有其子”。女儿也有此爱好,女婿说:快超过你爸了。

想象力是好东西。是创造力的妈妈。可惜在我手里只能大材小用,要是像爱因斯坦就好了。

5

我现在写些长短文字,真的只有乐趣不费神,跟别人下棋打牌毫无区别。尤其是有了汉王笔书写板,改来改去总是清清爽爽的,就更有兴致了。活了几十年,见的人经的事多了去了,回忆起来可写的很多。又不设深刻远大的追求,只想用轻松的文字记下一些不那么轻松的东西。你现在写作是任务,有要求,有期限,当然难免有压力、成负担。但你这种“带着脚链跳舞”的文章写得很不错。不是奉承你,那许多粉丝就是证据。而且,对你这种“在家里就是个混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的人,有点压力和限制也有益无害。饭碗与兴趣统一,就是人生一等福气。人要知道惜福。等你二天享受到我这样“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待遇,爬格子也就跟吃酸菜蹄膀一样只有快乐了。

(注: 参观杨金秀(右)蜡染厂)

6

书法篆刻,是我从小的爱好,后来中断多年,“文革”期间,在乡下无书可教,长如小年,就又拾起来消遣,后来才认真学习。搞书法麻烦多,正如你所说。只能灵活应对,不可能有一定之规。

自己喜欢的字,当然愿意落到真爱好它的人手中。老话说,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嘛。

7

我同样贪恋俗世欢乐,并不比你高明。侦探小说、武侠小说、悬疑电影都看。我认为文艺只能论高低精粗,不能按“高雅、通俗”来划等级。雅得俗最可怕。大俗大雅是绝活。我在一个问题上与许多同行看法不同,他们认为雅与俗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我则认为“雅俗共赏”是做得到的,虽然难。借用一句熟语来解释:凡外行有“热闹”可看、内行有“门道”可看的作品就是。白居易的《长恨歌》、曹雪芹的《红楼梦》、齐白石的画、京剧中的许多剧目,就是不言自明的例证。

《中国好声音》看了两场,没全看。《快乐男声》和《超级女声》没看过,可能隔了三道以上的代沟了罢。有一种痛苦万状唱气声的爱情歌曲,一种夹杂了大段快速白口的摇滚歌曲,恕我不能与时俱进了。我对流行歌曲的接受,大体上止步于《歌声飞过三十年》里的那些歌曲,但这以后也有觉得好听的,只是少些。美国乡村歌曲我喜欢听。还喜欢听一些流行歌手唱老歌,比如崔健唱《南泥湾》,刀郎唱《祝酒歌》等,唱出了新的意境,有的比原唱还耐听。对人声和乐器,我都喜欢中低音胜于高音。想想很惭愧,我老是忘了这个黯然的“望八”。周之江因我读《哈利波特》而吃一惊,不知道我还向女儿借亦舒小说看呢。

8

中国有句老话:“少年爱绮丽,中年爱沉着,老年爱平淡”。指的是审美取向,大致上是有普遍性的,但也会有无数例外。但不论爱哪一种风格,都有一个注意“度”和“格”的问题。“度”就是要讲分寸,恰到好处,过了或不及都不好。过了比不及更不好。“格”就是审美品位要高,沈从文先生说,慈姑比土豆“格高”,难以诠释,可以意会。但万事不可绝对化,读书和写作都没必要自囿于一条窄径,不妨阅读范围宽一些,各种文体都试试笔。这样既有助于辨识各种风格的优劣,又锻炼用几副笔墨来表现不同的题材和体裁。但当然不要勉强而为。读书写作都是乐事,应当在愉悦中进行。我对文字风格的好恶,作为一个老编辑,自己觉得还比较包容,知道量体裁衣的道理。但过分张扬的文字,和一种顾影生怜的“自恋体”,我还是很害怕的。

(注: 与友人罗爝在高碑村小学)

(注: 朝拜西泠印社)

(注: 观看萧老作书)

(注: 与萧娴先生在招待所)

9

既然世界是丰富多彩的,社会是多需求的,那么“七十二行”就都是不可或缺的。一行之中又必有无数细致的分工。新闻这一行也不例外。主旋律和宏大叙事,新闻“必须有”却不是“只需有”。我们的报纸,三十多年前只有政治生活内容,现在包容了全方位的社会生活,正是一个绝大的进步,你有幸跻身其间,别不知好歹。这是从客观方面看。主观方面呢,任何人都有其优势又有其劣势,不可能是“全能冠军”。让姚明游泳、刘翔跑百米,都夺不了冠。中国古贤的理想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最为英明。报社让你这样办周刊,你办得很欢,粉丝日增,还要怎样。交响乐团打大钹的,半天敲一下,同样需要,少不得。小提琴拉主旋律,坐在前面,神气,但比我耗神呀。大钹要打得分秒不差、音色好,也不容易。配合好小提琴奏的主旋律,锦上添花,不须“对接”。

(注: 戴老书法:“空”)

至于“想到老年”,你八字没一撇,配吗!想比范仲淹还先天下了。而且退休一点不可怕。我常对面临退休的朋友说:“幸福生活从退休开始”,这是我的切身体会。我们这种“个体手工业者”,退休后就实现了伟大导师马克思的预言:“失去的是镣铐,得到的是全世界”(一个人的小世界)。玩五大洲也由得你,“宅”蜗牛壳也由得你。我的首选是“书遁”。红孩儿会火遁,土行孙会土遁,我凡骨浊胎,嫌世界太闹热,老孙书遁去也。书中世界无比丰富多样,高人胜友无其数,而且脾气极好,随你招来挥去。你老来也不会缺朋友的,实实在在对人对事的人,不会缺少真朋友的。朋友重在质量,“三五素心友”,胜过松鼠大尾巴式的粉丝团。面包会有的,美好的老年会有的。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在一张斗方上方用淡墨写了个横跨两端的“空”字,像一抹远山;下端写上四句释语,像近岸:佛言万事皆虚空,其奈已生尘世中。万虑千愁无处洗,平心静气走到终。岸与山之间,是留给我慢慢跋涉的空白。

10

我年轻时候也向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和“一生好入名山游”,不放过任何出差的机会。等到后来有了较好的条件,却被这种“中国特色旅游”吓得望而却步了。我模仿《红楼梦》的空空道人,写过一首《旅游好了歌》呢。歌曰:“世人都说旅游好,我看旅游多烦恼。火车拥挤汽车满,登机又怕误点了。小偷路霸加骗子,防不胜防躲不了。多年积蓄旅一回,又怕导游钓去了。白眼红眼势利眼,炎凉世态看腻了。历尽艰辛到其地,人山人海挤不了。云海佛光诸奇景,只有耳朵欣赏了。青山绿水生赘疣,百色货摊塞满了。假庙假神假古董,处处消费没个了。匆匆踏上归家路,二茬罪又重演了。回家亲友问观感,强颜笑答好好好!呜呼吾辈老弱何如家中对电视,坐游天下尽阅古今几多好。”

我称从电视纪录片中看山水风光为坐游天下,其理由是经得起推敲的。首先它展示的名胜风光数量大,任何旅行家不可能遍游。其次,一个人到一个地方旅游,只能看到当日当时的景观,受季节、气候等条件的限制很大;而摄制团队拍摄一处风景,动辄数月数年,殚精竭虑,举凡一年四季、晴阴雨雪、大到宏观整体,小至一花一蝶,无不完美呈现,二者差异,判若云泥。其三,观光客看得见眼前的风景,看不见“昨天的风景”,而纪录片必定有许多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互参对比,厚度大增。四是享懒福,坐观世界。我并不硬说坐游可以代替亲历,不说这是权衡所得与所失,最后选择坐游。但我认为,电视纪录片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取到了古人行万里路的作用。

亲身旅游和文字旅游,二者不可互相替代,也不可或缺其一。如果硬要分高下,肯定是后者为优。中外古今的优秀游记、山水诗,都出自感觉敏锐、锦心绣口的艺术家眼中和笔下。他们能看到我们视而不见的事物,能写出“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的微妙感觉。柳宗元写柳州的一个野地小石潭:“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如果你没有到过这里,读了会不会觉得跟着他去了一回?如果你到过这里,读了它会不会觉得那回简直是白去了?人们住在风景区饭店里,晚上在庭院赏月,是常有之事。但如果你读过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这时依稀记起“庭下如积水空明,北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这几句话,你会觉得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又甜蜜又惆怅的况味。同样的景物,在我们只有“形而下”,在柳苏他们还有“形而上”,这就是差别。我们玩了就完了,他们玩了还能让千年后的我们跟着再玩,这是又一个差别。我们玩了就完了,他们玩了还能教给我们怎样才玩得更好,这是再一个差别。所以,我认为神游于文字世界比身游于名胜景区更为惬意。

你说的下下乡、吃吃风味小吃之类,我也喜欢。但我不认为它是旅游。“旅游”现在已成为一个有特定含义的名词。含义可以有若干,我的辞典里的定义是:“旅游:一种花钱买烦恼的体力活,对拉动内需有贡献”。

11

吃喝玩乐自古以来是写作的正份题材,上题讨论的游记、山水诗就都属“玩”的范围。但其中也确实有个“品味”问题。说“品位”就更准确些。台、港、外籍华人和大陆有不少作家善写美食,从“饮食文化”角度看有认识功能,从馋嘴猫角度看有望梅止渴功能,从文学角度看有审美功能。我很喜欢看写美食的美文,三种功能兼收并蓄。前不久儿子有机会逛一趟台北,行前嘱咐他一定要尝尝夜市的牛肉面,回来后还检查执行情况。起因就是央视的一次介绍。我对美食和美食文字的看法与上题同样:一、并存不可互易;二、写美食写得好比美食本身更解馋。小时候读李白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和《水浒传》武松的“老板,来十斤熟牛肉”,眼馋不已,几十年中吃了无数酒和肉,都赶不上这两句诗给我的餍足。

清人周亮工的《因树屋书影》里,有一则写一位北京魏师贞请他品酒:“樽缶雅洁,肴核精好。几前置一银水火炉,列小银壶十,壶各一种,约受数合许,尝遍则更易十种。如是三四易,客已醺然,而主人之酒未能遍品也。”怎么样,该是比真喝更令人陶然欲醉吧?

我觉得你的吃喝文字写得很不错,机敏俏皮,有自己的舌头辨别和文字表述。有一次在一家餐馆等饭吃,信手翻看一本《企业文化》杂志,发现你写的一篇以各种赛事比拟吃喝的文章,很有趣,还推荐给老伴看。你妈妈大概是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意敲打你。没事,笑而不答心自闲,暗自使力勇敢精进吧。

要说实际的吃,我是地道的山民老百姓口味,十分普通,非常低档。偏嗜的不过是菌类、豆腐类和干鲜笋子。记得筑市出现“生猛海鲜”大字广告之初,觉得诱人之极,后来在烟台吃了一个月,请主人算算有三十九种,从此望而生畏。还是鸡鸭猪牛吃不厌。

由吃想起我的人生偶像苏东坡。他遭人陷害,牵连弟弟苏子由,两人在谪贬途中不期而遇。这是个小乡镇,只有一个小摊卖汤粑。这汤粑非常难吃,东坡几口就吃完了,看见弟弟慢腾腾难以下咽的样子,大笑道:还想品品味道吗?别人吞不下的劣酒,他喝起来毫无难色,说是“饮酒但饮湿”,只要是“湿”的就行。这就是苏东坡:顺境逆境、安乐忧患,他都是夷然坦然,无可无不可。他因为率真正直和才华横溢而受小人嫉恨陷害,受过许多冤枉,差点送命。但他始终以一双审美的眼睛看世界,用旷达的胸襟把穷愁苦痛熔成真善美的诗词。他谪居黄州时,穷得揭不开锅了,而公认为天下行书第三的《黄州寒食诗帖》就出自这样的境况之中。有一次,几个人一起在路上走,突然下起大雨来,而雨具早已走到前面去了,同行的人都很狼狈,只有他若无其事。他写了一首《定风波》词记这件事,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又在一首《浣溪沙》中说:“人间有味是清欢”。他的这种人生态度,对我影响非常之大。当年妻子说,我出差写给她的信,总是说此地这好那好,似乎我特有福气,尽是去的好地方。我就是学着用审美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文革”前后“贬”到乌蒙大山深处七年多,引得朋友们怜悯,其实我在那里过得很快活,与农村孩子们处得非常融洽。我很认同佛家“境由心造”的说法。

12

这种答题式的访谈,我做过几次,要数这一次最愉快。以往的问题,往往太大、太严肃、太宏大叙事,必得正襟危坐地回答。这次你尽提些日常琐事,纯粹胡侃神聊,当然就轻松自在了。只不过,用这些东西浪费版面,怪可惜的。但你主持编政的都不在乎,我吃公款的还有啥可说。

附 戴明贤·关于儒释道:我只是一个好奇的随喜者

戴:我祖母年轻居孀,外婆家庭不和睦,都奉佛以消解痛苦;我父母也因此而近佛教,但母亲虔诚(她专奉观世音),父亲更多是出于对祖母的感情,于佛教似乎是一种文化而非宗教的态度(我这点与他相近)。我们几兄妹的皈依成为“小居士”,更是父母之命了。我的师父是比丘尼,法号心和,俗家还比我母亲长一辈,我叫她师父,妹妹们称她“二公”。她住持镇宁寿福寺,每次来我家小住,给我的红包总比给妹妹们的大些。我背诵的第一首古诗就是她教的:“莫道群生物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儿在巢中望母归。”多年以后才知道是白居易的诗。她也很不幸:丈夫早逝,独儿媳妇非常霸道,视丈夫和婆婆如寇仇;后来廖表叔(她儿子)暴卒,我母亲怀疑是被下毒,但无从查证。我外公性情古怪,与外婆和舅舅处不好,长年住在观音山寺庙里。我母亲带我去看过他一次。去世后母亲为他安葬,那时舅舅早已故去,碑上只好署我的名字。多年后母亲才告诉我,外公去世前干脆已剃度了。回过头去看,当时的人(我见闻的以妇女为多)多因身受的人生苦厄而奉佛,是真正的灵魂寄托、精神家园,内心很虔诚,私念少,索求少,更不可能以此谋利。而我们今天看到的,都是这些的反面了。

我父亲少年出外学徒,后来经商立业,接祖母到安顺奉养,建房时就设置了佛堂。祖母住佛堂外的小屋;佛堂上方的阁楼可安几张床,经常有比丘尼来往,好像寺庙的挂单。因此,我小时候经常见到和尚尼姑,虽与我们不太一样,却不会有你说的惧怕感觉。各地寺庙则很喜欢去随喜,尤其那些石缝长青草的偏院。

(注: 戴老的祖母终身信佛)

戴:我是说过“三不沾”(“三不沾”是一种酒席上的甜品,曾风行一时,现在似乎少有青眼了)的话,但只是半句,完整意思是沾“教义”不沾“教仪”。佛学和佛教不能简单画等号,儒、道亦然,须区别开来。我认为人可以不信奉宗教,但不能没有宗教情怀。所谓宗教情怀,也就是你说到的道家的超脱、淡泊;儒家的仁义、承担;佛家的色空、悲悯等等观念;包括基督教义,我都愿意择善而从。而各种宗教仪式我都不参与,我相信“欲仁而斯仁至矣”“即心是佛”的观点,重要的是内心,不是形式。

认真想想,我身上还是儒家更多一些,有点“儒家为体,释道为用”似的。有朋友说我“以出世态度入世”,庶几近乎我的主观意愿。我特别服膺儒家的“中庸”观念,觉得是大智慧。把中庸理解为“折中主义”“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等等,只是浅薄幼稚或别有用心。中庸是两极交集的最佳结合点,无过无不及,是防止极端主义、单一思维的灵药。世界种种人为的巨大灾难,多是形形色色的极端主义所结恶果。我用“中庸”的思维方式看待各种宗教,有汲取有扬弃,避免极端。比如佛家的“色空”观念,可以破各种执念;但毕竟人呱呱坠地就是一个生命实体,有几十年的光阴要安顿;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最合理。著名禅宗故事说:神秀偈曰:“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常拂拭,不使有尘埃。”慧能说它“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另作一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世人同声赞颂慧偈,我从常人立场认同神秀:人人生活于社会,每天沾染尘埃,还是需要时常拂拭,打扫心灵;自认透明无垢,无异自欺欺人。众多身败名裂的权贵豪富就是活例。我诌过几句打油:佛言万事皆虚空,无奈已生浊世中;千愁万虑无处洗,静气平心走到终。平心静气不是无是无非,而是纵观深思,不作盲从,不作愤青。闲览偶见叶嘉莹先生记其师顾随的一句话:“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认过乐观之生活。”极感惬意餍心,如饮醍醐。

三教于我无亲疏轩轾,自称“三不沾”就是不愿意被归门别类。我好读书不求甚解,华夏三教和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的典籍都当成文化著述甚至文学古典来读,对宗教浅尝辄止,随兴取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对所有宗教我都不是信徒,只是一个好奇的随喜者,本不配议论;只因你问到了,就说说个人的观点,绝对“一个人的”野狐禅,难辞专门家的鄙笑。

戴:基于上述宗教观点,我对于以任何方式与佛法(及其他宗教)结缘者,都持一尊重、二不问的态度。我也从不与人作宗教问题的无谓辩论。有一次饭局,两位客人互相嘲笑对方的信仰,举座为之不欢。我只反感那种因过于虔诚而见人就布道、甚至苦口婆心定要当入门引荐人。

戴:我从青年到老年,经历过信仰的建立、破灭、再建、再破的反复和深化,逐渐知道“信仰”诚然是一个美好的词儿,但它有真和假、心里和口里、台上和台下、对自己还是对别人等等的不同;要认真分辨,不可轻信。“信仰信仰,多少罪行借汝之名以行。”于是越老越怯于侈谈信仰了。如果一定要信仰,我愿意信仰马克思喜欢和引用过的一句西方成语:“怀疑一切”,它的正确含义是“追问一切”,而不是“什么都不信”:凡事都要动脑筋思考,不要盲从轻信。我们年轻时,《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杂志刊载过一份《马克思答卷》,广为流传,影响很大。据介绍,他那个时代流行这种心智问答游戏,他应女儿燕妮之请填写过几份,这是其中之一。问题有十来个,只记住两个:一是对“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对人类创造的一切都不陌生。”一是对“你最喜欢的格言是什么?”他的回答就是:“怀疑一切”。哲人说“真理都是朴素的”,几十年的经历使我相信,真正的真理是合情合理合规律、能为常人智慧所理解的。

我对科学也作如是观。虽然现代科学在许多方面已战无不胜,但涉及“生命”的领域还知之甚少,我相信甚至有物质技术手段永远破释不了的奥秘存在。科学的本质是破除迷信,不能用迷信的态度对待科学。

戴:相反,我几乎没有结交过一位宗教人士,偶然见过的十九失望。要说印象深刻的,只有小时候认识的两位:佛教徒昌明法师和基督徒陈知生医师。昌明是安顺清凉洞的住持,一九四九年初被军统特务杀害。他是江西人,佛学院出身,贵阳“大觉精舍”(俗称华家阁楼)主人华问渠先生应安顺士绅的委托引荐他去安顺。在清凉洞修缮竣工之前,他在我家寄宿了一段时间,成为我一位小堂叔和一个妹妹的皈依师父,妹妹明讚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他身材高大,广额深目,络腮胡须,很有高僧气度;那时我想象达摩祖师就这相貌。他称我父亲“先生”,父亲称他“法师”,两人很投契。好天气的傍晚,他常负着手在花园里转悠,口里吟唱。多年以后,我用二胡拉一支曲子,小堂叔从邻室跑来问曲名,我说是苏东坡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小堂叔说:“昌明法师在花园里哼的就是它!”他住持清凉洞期间,为农家子弟办文化学校;施食施药;进城路上见农人顶着烈日干活,就在城里买回草帽百顶分给他们。他特立独行,异于凡僧,在安顺佛门僧俗弟子中威望极高,咸称“法师”而避名讳;同时也被国民党军统头目刘伯龙视为共产党嫌疑,指派手下,趁昌明在西门汽车站候车赴省佛教会办事时黑枪狙杀。同难还有一位敏觉和尚。此时我已到贵阳上学,听说葬礼极隆重,所有佛寺僧尼和众多居士聚集诵经七日夜,清凉洞一带农民也来送葬,队伍迤逦数里。大约一九五二年,我在街头偶然见到一张判刑布告,其中有一个国民党特务被处决,罪状中正有“暗杀进步和尚昌明”一条。

陈知生医师出生于四川农村,军阀时期投军当小号兵,后学军医,入基督教。离开军队后在安顺开设“新医药房”(兼诊所)于我家隔壁,小院相通,我与他家老四光能经常在一起淘气。后来他家迁入五眼井新屋居住和开诊,我和母亲姐姐也不时去玩。真正的通家之好。当时我虽还是顽童,也能感受到陈先生身上,那种从内心焕发出来的谦和博爱,以及他家那种真信仰者的静穆和谐。安顺宗教界(包括佛教、天主教、伊斯兰教)信众对陈先生都由衷敬佩。

上述两位,我是尊敬加亲切;要说尊崇,则有弘一法师和赵朴初先生两位无缘识荆的高人。而小时候最神往的呢,是还珠楼主笔下那些神僧;金庸小说里的那几位可要瞠乎其后多多了。

(注: 高僧昌明)

戴:各种宗教经典里,我喜欢的文字多去了,各写一则,还真费了些挑选的功夫:要顾及字数适中、内容普适等等,绝非“唯一的”首选。比如佛家语,我特别心仪“境由心造”四个字;但不加阐释不能使人明白我为何喜欢。儒家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很好,但“游于艺”不是人之普适。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非常之好,但重复的字太多,写出来不好看。于是都只能割爱。选定写出的自然也好:《论语》一句说身心之乐不待外求;《老子》一句说水之至善在于利物而不争,这“不争”太重要了;佛教原典中没找到很合要求的,选了一条大师语录:人即使不能防患于未然,也要以苦难为师,经一事长一智。三教典籍,精义无数,不胜列举。读一些,过过心,必定受益多多。

(注: (儒)《论语》中此句,说的是身心之乐不待外求。)

(注: (释)大师语录:人即使不能防患于未然,也要以苦难为师,经一事长一智。)

(注: (道)《老子》此句说的是水之至善在于利物而不争。)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从小就听得熟,现在还记得多人或一人那拖声摇气的吟诵:“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古今书家也颇以各体挥写,我很小就见到倪瓒的草书心经。我自己也应亲友之索写过好几遍。我想它之广受喜爱,主要原因是简洁凝练,把佛家色空观的精义浓缩于二百余字内,易诵易记。弘一法师在温陵大开元寺讲此经,开口就说:“心经虽仅二百余字,摄全部佛法。讲非数日、一二月、至少须一年。今讲三日,岂能尽!仅说简略大意,及用通俗的浅显讲法。”如果从书法角度,它重复的字太多,其实并不适合挥写。我从小喜欢听僧俗佛弟子诵经;后来买过不少CD,一听都是歌队唱录的,又整齐又音乐化,假。还是那种参差不齐、高低混杂的现场梵呗才受听。

(注: 戴明贤书《心经》)

小舒请教.1,贵州文化名人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