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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原型，布依族六月六的风情追溯
所属图书：《布依族六月六》 出版日期：2015-04-01 文章字数：6653字

神话原型，布依族六月六的风情追溯

平塘县塘边镇清水（指建并撤前原清水乡）是布依族中村民群落最集中、传统民俗文化传承较典型的片区之一。这里有48寨，约6000人，95%以上为布依族，并被誉为布依族民歌艺术之乡。一年一度的农历六月初六，既是布依族远古农耕文化的祭祀庆典，又是青年男女对歌社交、谈情说爱的盛会。1981年贵州省文化厅、省民委在惠水县董朗大桥举办全省布依族六月六民歌大赛，此后这一民族节日盛会，经国家民委批准，被命名为布依族六月六歌节。从1981年至1988年，分别在清水桥头、黄腊桥边、打金桥上等处举办歌会。因此，歌会又叫“赶桥”“六月桥”“赶花桥”等，每逢盛会都有一两万人前往观看，盛况空前。特别是1982年六月六，罗甸一对男歌手与拉干寨小双、大双孪生姊妹在董瓦寨对歌一天一夜。1983年六月六，广西南丹县月里镇的壮族歌手又在拉干寨与小双、大双对歌一天一夜。1984年六月六，惠水县拉林歌手又在播降与米芬、米秀姊妹对歌一天一夜。从此，清水女歌手名声远扬，年年都有外县或外省的歌手慕名而来与清水布依族姑娘对歌。但1988年以后，由于百万农民工赴沿海打工，加上外来文化的冲击，清水对歌场日渐冷清。2009年7月27日（农历六月六）双河村拉干、平腊、播荡村民组，为了弘扬布依族优秀传统文化，保护、传承、开发和利用民族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中共塘边镇党委和政府的关心和大力支持下，三个村民组群策群力，自筹资金，自编自演，歌颂党、歌颂新农村。男女老少又重新穿上镶嵌花边的节日盛装，村寨前彩旗飘扬，100盏红灯笼高挂，观众和游客有两三千人，罗甸县沫阳大小井远道而来的歌手与拉干寨妇女对歌通宵达旦，热闹非常。

布依族传统六月六农祭节日，是其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及表现方式。以节日文化为依托演化发生的各种民俗事象，常常是由文化意识驱动和决定的。因此，对节日习俗的研究，历来就是民族文化学研究的重点之一。

传统节日是群体或全民族文化延续、传承的重要途径或载体，它必然凝聚并规范着该民族的文化心理、宗教信仰、伦理价值、道德观念和各种习俗。在歌节祭祀、庆典、歌舞等娱乐活动中，民族特征体现得最集中、最典型、最有代表性。从民俗事象的饮食文化、服饰文化、歌舞艺术，到深层心理祭天敬祖、求神祈年、赐福禳灾、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等观念意识，无不在节日习俗中得以充分展现。

现在，随着改革开放浪潮的掀起，电影、电视、录像、卡拉OK等外来文化的冲击，像清水布依族六月六歌节习俗这样保持传统文化因子，传承和强化民族自我意识的途径或场合的节日祭祀活动已经为数不多了。从民族文化学或人类文化学的视角考察，在民族共同心理素质越来越成为重要的民族标志的当今社会，我们通过节日习俗来透视民族文化，把握其实质和规律，这是很有必要的理论探讨，也是田野作业的重要方法。笔者拟就清水布依族六月六歌节习俗文化及其神话原型，阐述作为原始意象表现形式的神话，在民族文化中的母体源头的地位和作用，从而揭示人类文化起源发展的一般规律，以就教于方家。

清水，位于平塘县城西南90余千米处，与惠水、罗甸，及广西天峨两省区四县交界的万山丛中，海拔800余米，有霸王河与清水河环绕交叉在布依族山寨和田野上，这两条碧绿澄澈的河流，酷似仙女抛置人间的玉带，闪烁飘逸过“八仙过海”（地名）峡谷，依依不舍地朝梅花山下流去，给清水这片自然生态优美的沃野平添了几分妩媚。河心还有三个迷人的小岛，虽说岛的面积不大，但古树蓊郁，藤蔓倒挂，盘根错节，夏秋之季，常有成群白鹭、白鹳、鸬鹚等飞来栖息，是百鸟的乐园。由于自然鬼斧神工创造了这般奇迹，因此引发了先民们“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马克思语）。从而创造了许多古歌，神话等，将本民族的社会历史和传统文化积淀下来，至今代代相传，令人神往。

法国历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一书中指出：“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因此，考察习俗文化不能脱离生态环境。

清水布依族六月六歌节文化习俗，是古代社会的产物，赶桥程式之美已打上了难以磨灭的时代生活的烙印。从前，赶桥程式主要分为两大类型。

一是娱神，通过祭桥仪式，敬桥神、树神、天神、谷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禳灾祈福。

娱神活动又分两种：一是家祭，各家各户在堂屋八仙桌上摆满刀头、豆腐、果品、六角粽、酒碗。桌前放一木盆，盆里有鱼苗、田螺、虾子、三棱草。盆边还用几个黄瓜、橙子插上四脚，象征肥猪、耕牛。同时把洗净的犁耙、枷档（牛丫）等农具放在桌边。各种供品、农具摆好之后，由家长点香、燃烛、化纸、杀鸡、献酒、念祭词。主要内容是请家神（祖先）来陪同桥神、树神、牛神、天神、水神（龙神）等来人间过六月六歌节，保佑今年五谷丰收，全家幸福。二是村祭，以一个村或若干个村为群体，到村外桥边或古树下举行庄重的祭典仪式。供品除了与家祭的相同外，还要杀猪宰羊，敲铜鼓，放礼炮（铁炮），抬狗游田坝等。各村推举一名德高望重的“包磨”（布摩）念唱祭祀《古歌》，也叫《求雨歌》。主要内容如下：

二是娱人。主要内容有跳铜鼓舞、丢花包、对歌。

铜鼓舞由巫师祭祀娱神的原始宗教舞蹈演变而成，没有祭祀仪式，就是纯粹的娱乐性舞蹈。

丢花包，布依语叫“德冬”，“德”即丢、抛，“冬”即心，意译即“把我的心丢给你”。花包，是布依族青年男女进行社交和娱乐活动的特殊媒介，也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们显示自己手艺和传情的信物。花包用五色花布缝制而成，有正方形、圆形、桃形等，三四寸见方，像一个小荷包，内装棉籽或谷糠，两面绣有花卉图案，四角有飘带耍须，工艺精致，美观大方。

对歌，有老年人对歌，有年轻人对歌。老年人对歌，主要唱《开天辟地》《洪水滔天》《兄妹成亲》《造五谷》《造房屋》《造酒》等古歌。青年男女对歌，主要是《情歌》。《情歌》有十二部，即《邀请歌》《问姓名》《赞美》《思恋》《盘歌》《分离歌》《失恋歌》《逃婚歌》等。白天在河边、山林、原野唱，晚上在家中堂屋唱。无论白天或晚上，都是二男与二女对唱，这种在节日期间对唱，是一种礼俗，不代表在谈恋爱，因此，结过婚的青年男女都可以唱。对歌时，主人家热情款待，歌者彬彬有礼，主要赞美对方人品好、智慧勤劳，成家立业，当然也唱到分离、失恋、逃婚等人生不幸与悲剧。对已婚者来说，对歌是一种回想初恋的甜蜜和回忆人生经历的酸甜苦辣的方式；对于未婚青年来说，对歌是一次庄严而愉快的成人仪式。有的人就通过六月桥对歌而获得美满的爱情和婚配。

六月桥祭典礼仪是布依族古代社会的产物。布依族是我国南方百越族群中骆越的一支，也是中国古代最早栽培水稻的民族之一。而布依族古代经济形态，主要是农业自然经济，自给自足，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几千年，直到现代也还没有多大的改变。农业自然经济首先要仰仗于土地、水源、气候等自然条件。因此，布依族先民的政治宗教模式即原始信仰——也可以说是原始的意识形态，必然崇尚“万物有灵”。“万物有灵”与灵物崇拜和祖先崇拜观念相结合，产生了图腾崇拜，便形成了一个氏族、部落集团的标志。

当代民族学家杨塑博士在《论神话的起源与发展》一文中指出：“原始神话产生时代的上限，应在四五万年至一两万年之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亦即母系氏族社会的初期。”杨先生认为：“一旦出现了宗教，同时也必然会出现与之相关的神话。”

清水六月六祭典与神话原型密不可分。

所谓神话原型，即除了六月六节日活动的表象、仪式外，它还蕴含着节日的观念。在这里节日观念指的就是节日习俗的文化内核和原始意象。正如法国社会学家列维·布留尔所说的“集体表象”，以及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所说的“原型理论”。布依族传统节日观念大多来源于古老的神话传说或由类似的心理惯势造成的观念。因此，神话往往就是一个民族节日文化原初的观念内核的表现形式，在此，我们试图揭示神话如何在节日文化中表现其作为原型的。为了叙述方便，本文将节日观念称为神话原型，这样更能准确地描述节日文化与神话的渊源关系。

荣格的原型理论，建立在他的“集体无意识”学说之上，并针对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学说加以发展，他认为集体无意识的深层结构，是具备了所有个人皆有的大体相似的内容和行为方式，是先天存在的，普遍一致的。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梦、幻觉和想象，反复出现的超个人的原始意象，揭示了人类共同的、普遍一致的深层无意识心理结构，即集体无意识。

列维·布留尔提出的“集体表象”，认为无个性区别和不分辨主客体的“集体表象”，是原始观念的根本特征。在祭典仪式中的神话讲唱、巫术礼仪、舞蹈等所造成的神经紧张或迷乱中，集体表象得以强化和表现。他认为，仪式和神话是表述集体表象的两个主要途径，其间都伴以感情活动。在此个体要通过像成人礼这样的仪式和场合，才能对他的情感产生最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便获得这些仅传给原始氏族正式成员的集体表象——氏族历史及社会生活的秘密。这说明原始宗教祭祀仪典对一个民族“集体表象”的传承是多么重要。

荣格在《分析心理学的基本假设》一文中指出：“列维·布留尔所用的‘集体的表象’一词是指那些世界的原始观念中的形象符号，但也同样适用于无意识的内容，因为它实际上指的是同一事物。”这样，荣格提出的“原型理论”与列维·布留尔的“集体表象”这两个术语，在强调人类文化心理结构和所表达的观念主题的普遍性、社会性这一点上，是基本一致的。

现在，我们联系清水六月六节日习俗来考察其神话原型——即节日观念。民间有关六月六的神话传说很多，下面举两例。

神话之一。相传，很古的时候，天上、人间、地府（龙宫）三界均可通婚。有一年大地干旱，田地龟裂、庄稼枯萎。这时天神派女儿“若浪冗玲”（布依语，意为第六个月亮公主）到民间巡察，发现清水有位孤儿叫六六，他勤劳勇敢，心地善良。经过三番五次考验，月亮公主扮成一位农家少女，与六六对歌相恋成亲。婚后生一子，聪明过人，取名天王。国王知道后，想霸占公主为妾，来软的不行，就率官兵来抓。一次在清水河边拼杀，公主急中生智，化成一条七彩长虹，天王也化成一巨石，母子二人于农历六月初六升天去了。从此，清水地区年年干旱，接着又是虫灾。这时，人们想起了公主和天王告别人间时说的话，于是每年农历六月初六这天，各村寨都到桥边祭祀公主和天王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青年男女趁机在沿河两岸丢花包、对歌、“浪哨浪冒”（布依语，即谈情说爱），寻求情投意合的伴侣，年复一年，就演变为六月六歌节。因为月亮公主是从彩虹桥上升天的，于是人们在桥头祭祀她，希望她重返人间，因此又叫祭桥节或六月桥。

神话之二。从前，清水地区有个年轻人，名叫布吉，端午节这天，他一个人还在戽水放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婆问他：“今天你怎么不过节呢？”

布吉说：“老辈子讲过，有心过端午，六月六也不迟。”原来这位老太婆就是龙王三小姐变的，她奉龙王之命，来解决人间的旱情，恰巧遇到布吉心灵手巧、勤劳耕作、忠厚耿直，就与他成亲了。婚后，龙女帮助布吉制成三架龙骨水车，架在河坎边，布吉从此不再戽水放田了。部落王知道后，想占为己有，更想要龙女为妾。龙女知道来硬的斗不过部落王，就巧施软计。龙女说：“我丢三只花包给你，里面装有我的三件信物，一要你能够接到手上，二要你猜中，三要你喜欢，这样我俩就可以成亲。”

部落王接到这三只花包，喜笑颜开，认为马上可以得到龙女了，转瞬他感到三只花包很重，接着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几下，就栽到河里去了，原来三只花包变成三块镇妖石，将贪得无厌的部落王压死在河底了。

后来这三块镇妖石就变成三座小岛，对纯情的青年男女来说，这里是丢花包、浪哨浪冒的乐园，对心怀鬼胎的人来说，这里同样是“镇妖石”。

龙女与布吉百年归天时，又从这三座小岛旁的桥上回到龙宫，这天正好是六月初六。后人怀念龙女给人间带来的风调雨顺，花好月圆，于是每年这天都来桥边举行祭桥活动，久而久之，就形成六月六对歌习俗。

从上述神话故事梗概来看，清水六月六节日习俗的深层内涵是神话原型即节日的原始意象、核心观念起决定性的作用，这是布依族传统文化生态系统保存较完整的一个典型事例。当今我们尚能在节日活动中追溯到其神话原型，并有相关的神话传承，规范着这一节日习俗，神话与节日民俗系统融为一体，丝丝入扣，生动而典型地体现着神话原型的铸就，融合该民族文化心态、传统文化观念、民族性格的核心机制，神话原型以原生态或初始的文化内涵在其节日民俗和文化构架中发挥影响和制约作用。

布依族的主要经济形态是农业自然经济，他们的生存环境交通闭塞，封闭性很强，人们靠天吃饭，贵义崇力，少私寡欲，生活节俭，安于现状，知足常乐。在这种崇尚克制的精神影响下，六月六祭祀、对歌等习俗就以前人的经验为行为的准则，把习俗程式加以定形，形成一层坚硬的物质外壳，足以抵御外民族文化的干扰和侵蚀，保持内部系统的平衡与稳定。这样长期形成的惯势，就给清水六月六对歌习俗带来了难得的稳定，但也使布依族民歌难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现代社会生活和审美趣味，难以接受新的东西。它是过往的社会生活和审美情趣的沉淀物，所以常常给初到清水过节的人们一种新奇的隔世之感和蛮荒的意味。各民族的祭天、祭祖及典型的传统节日，是维系民族精神心理传统或民族性格的重要场合，同时也是本民族节日文化链中至高无上的祭典礼仪，在民族原始宗教信仰和文化观念中享有崇高的地位。由此，通过清水六月六的节日民俗，我们可以体察到以下的社会整合功能。

一是通过祭天（包括祭桥、祭树、祭河、祭龙等多神敬奉）和祭礼一系列的活动，增强血族、血亲、民族同源共祖的观念，进一步增强民族的凝聚力、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并视其节日为文化传统，代代传承。

二是借祭天祭祖的各种程式礼仪，对全民族的社会价值观、道德伦理和风情习俗进行整合、规范。制订有关田土、水源、山林、耕畜等事项的村规民约。

三是节日中青年男女丢花包、对歌，广泛进行社交活动，促进彼此了解，沟通思想感情，加深友谊和信任。在以歌代言、以歌传情、以歌为媒的赛歌——赛智中，许多青年男女获得了纯真的爱情，为日后婚姻、成家立业、创造美好生活奠定了基础。

四是加强全民族的共同经济区域生活的联系，促进各民族之间的贸易往来，开发民俗文化旅游，推进民族地区经济发展和各民族的大团结。

总之通过以上阐述，我们可以归纳为几点认识。

第一，神话，是原始文化的核心，是清水六月六祭祀习俗文化的母体和源头，它具有至高无上的核心地位和制约作用，反映或代表着本民族文化的传统特色。在神话中包罗宗教、哲学、伦理、审美、科学认识于一身，作为观念形态的统一体而发挥其社会功能。但它同时又与习俗行为系统密切相连，成为原始文化的综合形态显现。由于原始初民的心理基础是神话原型的集体无意识、万物有灵、原始崇拜等思维心理积淀，神话就是习俗的特许证书。因此，在当今节日民俗活动所呈现出的纷繁的文化事象中，打开神话这扇窗，我们就可以找到把握节日文化实质的途径。

第二，在节日对歌习俗中，青年男女对答都是两男两女同答唱，似乎有“群体恋爱”的意味，应当说这是原始群婚制下的遗迹。关于这种态势的成因，我们可“在有关的时代的经济学中去寻找”（恩格斯语）。清水保存了许多古朴的习俗，青年们在对歌时，可以同时找几个姑娘谈情说爱，而出嫁了的姑娘，在“不落夫家”的这段时间里，仍然可以对歌、交异性朋友而不用担心受社会舆论的谴责。这种习俗保留着浓厚的普那路亚婚特征，带有古代血缘群婚演变而来的某些烙印。但现在的对歌，尽管表现形态还那么“原始”，却并非是某些人所说的“乱伦”。其实现在的对歌是一种礼仪性的习俗，对已婚者来说是一种对初恋的甜美和青春的回顾；对未婚青年男女来说，第一次集体对歌就是“成人礼”。

第三，通过节日祭祀对歌，让全民族尊重历史，发扬传统优秀文化，青年们则由此广交朋友，自由恋爱，废除封建包办婚姻。

第四，传统节日习俗，是开发旅游资源的一个窗口，只要我们善于研究，去伪存真，以民俗开路，招商引资，就能促进经贸发展。许多地方在这方面已取得成功的经验，可供参考。

布依族六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