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剧本与宗族观念
旧时,我国农村大多是以同一姓氏的族群相聚而居,家庭大事、部族间的一些事情无不依靠宗族组织协商解决,很多地方有健全的宗族制度。即便经历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制度的变革,传统的宗族思想受到很大程度的冲击,当今,宗族意识对各个家庭影响深远,如部分家族着手重修宗谱、族谱,清明节组织家族性的祭祖活动等。我国西南地区,因受地理条件的限制及历史因素的影响,人们的宗族观念浓厚。下面将通过阳戏表演所体现出的传宗接代、延承祖业的意识及家族兴旺的象征意义等方面来解析其宗族观念。
一、坛师延承祖业的观念
阳戏坛班组织把演出阳戏看作延承祖业的一份责任。首先,早期的阳戏坛(教)传承是以本宗族为主体,适当吸收少数外姓人组成。入教须有仪式、学习训练过程、资格取得(如在道教受过职的才有资格担任掌坛师等)等较严格的规定。 [1] 射箭阳戏只传亲族,不传外人,直到现在,演出内容和形式都保持传统的形式,活动范围只在方圆十几里地设坛还愿,不在社会上作娱乐演出。贵州罗甸县栗杉达上村的邓氏戏班,从掌坛师的具体传承谱系看 [2] ,其坛班的传承也是邓氏家族内,除了教戏的刘志怀师祖外,以后十位掌坛师无一例外全部是邓氏人,且都是父子、叔侄之间传艺、受职。笔者田野调查时所采访到的福泉城厢镇曾华祥阳戏班、息烽县流长乡黄晓亮阳戏班、开阳南龙刘正远阳戏班等都是这种传承方式。当然,也有个别情况例外,如酉阳哨尉阳戏班则忌讳子承父业的传承方式,他们认为戏坛技艺要传给一个有能力的人,要过“外人”之手,戏坛才能永久繁荣兴旺。
作为阳戏物化性的剧本,有时又是宗族情感维系体。主要体现在剧本在宗族内的传承与保护。剧本、法器及法事的运作方式作为戏坛技艺的核心内容,由掌坛师教给继任者,象征着戏坛的财富和世代相传之薪火。所以会经常在剧本上看到“将此书付与×××保存应用”“给本坛巫门之子孙遗留后世百代流芳”等字样。剧本和法器日常保存在掌坛师家里,坛班师傅在闲暇时间聚在一起讨论戏本、练习唱词唱法、熟悉法事操作等。在某个重要的节日,全家族成员集会,举行晒戏书、面具(或木偶),敬戏神等一系列活动,如四川梓潼一带的阳戏坛在每年六月二十四日举行川主会,即为此类。
剧本的抄录与传承也具有宗族性。胡天成先生辑录的《中国传统科仪本汇编》中的清代咸丰本、光绪本和民国本阳戏抄本的传抄者皆为同姓。 [3] 如:清咸丰本由周常清、周明言、周正武抄录,清光绪本由陈元金抄录,民国本第一部分由杨本充抄录,二、三部分由杨炳成抄录,可以看出,即使他们不是至亲,至少也是族内人。
这点对比同时期的息烽阳戏剧本和福泉阳戏剧本可以看出。息烽阳戏剧本,对于角色提示、演出动作说明齐备,注重演出的艺术性。结合另一现象,息烽阳戏艺人有了萌芽的版权意识,不但注明抄录者的姓名、法号、抄录时间地点,还提醒剧本使用人珍惜、阅读者爱护等。息烽阳戏剧本的抄录人不限于一姓宗族,而是以民间艺人的抄本组合成整坛戏本。可知,此阳戏坛不是一个家族坛班,是由民间文艺爱好者组合而成,戏剧的表演因素表现明显。相比而言,福泉阳戏剧本则几乎不见角色提示、演出说明等相关信息。剧本形式全部是规整的七言体唱词,说白仅占很少一部分,处于吟诵阶段。整体来说,福泉阳戏与息烽阳戏相比艺术性较低。从传抄者来看,只有“曾承恩”一人所抄,且不太注重抄本信息,大多数剧本没有标识传抄者,有的只简单标注“曾”字,显然此阳戏坛属“族内”传艺方式。“族内”传艺,必然存在封闭性,有利于阳戏仪式性的传承,却阻碍了其艺术性的发展。酉阳哨尉阳戏班“反族性”传承方式,是促进当地阳戏艺术性提高的典型范例。
二、愿主兴家旺族的意象
邀请阳戏班演出也是家族性的。虽然在愿主家操办属于个人行为,但因为是还愿酬神的喜庆活动,愿主家的血亲,不论如何都要如期到场。同时,还要广邀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一般认为参加的人越多,主家越显得人缘广,家业兴旺。息烽县流长乡新中村黎宅还愿阳戏,由黎先生主持操办阳戏活动,是自祖父三代以来整个大家族的事情。虽有黎先生主持操办,家族内的其他家庭要出一份礼金。举行“钟馗盖鬼”仪式时,要到族内每家每户逐一搜室驱疫,镇宅清吉。甚至,整个寨子的乡邻对举行阳戏活动都表现得十分热情,给戏班送利市红包,给愿主家帮忙迎亲送客。
再从仪式剧本内容看,宗族意识根深蒂固。请神诵神时,先要唱其“根生”,重视追溯事物的名分来历,突出这个神系家族的望族特点。如清咸丰本《六位国主》中三伯公婆的神系谱:大伯公公冯万春,二伯公公冯启春,三伯公公冯在春。原是冯家三弟兄,大伯婆婆张家女,二伯婆婆李家人,三伯婆婆杨小姐,原是冯家三妯娌。清道光本《扫棚土地》土地父母太保二年结婚,婚后三年生下三女七兄弟,个个神职显赫,神通广大。大哥取名福善保,为呼风唤雨的天关土地神。二哥取名福善珍,为斩蛇打虎的山王土地。三哥花满树,为安守本分的山门土地。四哥花满珍,为赐花送子的桥梁土地。五哥为保六畜兴旺、五谷满仓的秧苗土地。六哥为保延生接寿的长生土地。幺生为驱瘟清吉。大姐叫龙女,和闪娘娘神;二姐叫龙孙,金火娘娘神。清光绪本《催愿》唱述催愿仙官的身世:“催愿仙官急事神,为陕西凤祥府月里技罗人。父姓王来母姓陈。娘是天界神仙女,爷是降魔大将军。一母所生三兄弟 [4] ,都是铜头铁面人。大哥生得命运好,玉皇门下去游行。准赐金鞭十二节,作了虚空纠察神。二哥生得命运好,阎王殿上去游行。生死簿儿怀中揣,做了吾常取命人。三哥生得命运好,药王门下去游行,赐他三尖旗二面,日催阳来夜催阴。”民国初年本《阳戏开棚撒帐》点棚土地家族神谱:“昔日有个赵大郎,所生五子甚高强,大哥南朝伴天子,二哥海中管龙王,三哥云中呼万岁,四哥马上使长枪,只有五哥年龄小,手提散板赶戏场。”民国廖性平抄本《接圣》纠察神家族神谱,纠察神的家族神系不太丰满,神威稍显单薄:“家住贵州铜梁府。娘是上界神仙女,爷是下界王三官。有三个弟兄:大哥是千里眼,二哥是顺风耳,自己最小,为虚空纠察神。” [5] 一般来说神祇一是出身都非常高贵,母是上界仙女,父或是上界降魔将军,或是下界太保高官;二是每位神灵家族“神丁”兴旺,兄弟众多,且个个神职显赫,能呼风唤雨。每个家族神系里面最小的到阳戏坛来当差执事。
三、民众传宗接代的观念
阳戏演出有很多内容涉及传宗接代的问题,表现民众对人之种类繁衍、宗族香火延续的强烈愿望。从演出习俗上看,传宗接代的习俗最丰富。如酉阳阳戏演出除供奉“刘、关、张”主神外,戏场神坛上还有太子神。宗族性话题主要针对太子神阿斗,其貌不扬,形象猥琐,但仍被奉为神,甚至尊称为“川主圣人”,唯一的解释是他是男孩,是蜀主刘备的儿子,其身份是刘家“嗣”业延续的象征。还有,民间文艺表演常夹杂一些荤段子,阳戏演出亦是如此,一般等到后半夜,坛班师傅把妇女赶出祠堂,开始演唱一些“脏话”“荤话”。在阳戏坛荤话、脏话不仅不被认为对神不恭,反倒看作是娱神方式之一,“还愿、冲锣(笔者注:傩)……然言辞必极亵淫,而神乃喜乐” [6] 。这种现象还被普遍看作一种诱发神之生殖力的方式,那样的语言似乎向先祖展示他们的子孙如瓜瓞之绵绵。这类内容演出的地点往往在神坛和祠堂内进行,体现丰收和得子的双重愿望。例如《秦童挑担》被演化为一出送子戏,秦童妻用背褡背着木偶小人送别秦童,活动程序结束时把木偶人由法师递给女愿主,女愿主抱着走进房间的另一室。寓意仙人送子成功,主人家很快能实现增福添子的愿望。
宗族观念还体现在早期演出阳戏的季节。阳戏演出时间多被安排在寒暑易节、阴阳失调、厉鬼易作祟、散布瘟疫的季春、仲秋和季冬之月,尤其是春、秋两季为农事种收转换的关头,预示世间万物生命的消长轮回。再说,阳戏以人为主体,以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唱演主题,通过人与自然感应,人与人之间的交感来实现生死的转换,完成人类自身的春生夏长、生殖繁衍。在这种情况下,阳戏坛又是祖上添丁、儿童“渡关”、老人祝寿的生死转换场合。
[1] 于一、王康、陈文汉:《四川梓潼县马鸣乡红寨村一带的梓潼阳戏》,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第23页。
[2] 皇甫重庆:《贵州阳戏——以罗甸县栗木乡达上村邓氏戏班为例》,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第19页。
[3] 胡天成编:《中国传统科仪本汇编(六)——四川省重庆接龙区端公法事科仪本汇编》,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331~346、370、373页。
[4] 大哥曹相文,二哥曹相武,三哥曹相臣。见清道光本《催愿仙官》。
[5] 胡天成:《中国传统科仪本汇编(六)——四川省重庆接龙区端公法事科仪本汇编》,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530页。
[6] 民国·朱嗣元修,钱光国等纂:《施秉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第19册,民国9年稿本(未刊),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5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