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养身，歌养心
侗乡的冬日姗姗而来，这里虽无严寒，鲜活的翠绿却也被霸气的褐黄一点点地浸染着，日渐深沉；挺立在侗寨中的鼓楼永远是旺火融融，它把人气日夜凝聚在这里。早在秋末，侗寨的“传事”便击鼓知会寨上各户，每家凑上二三百斤柴。于是，鼓楼中的薪火就红亮亮的连绵数月直到迎来春花绽开。漫漫冬夜，侗人们在鼓楼中长坐，闲话摆古，不闻鸡鸣不散；教歌学歌对歌的侗人，沉迷其间不知不觉就会通宵达旦。侗乡那份撩人的诗情画意就从鼓楼延展开来。鼓楼是侗人的精神象征。鼓楼大多建在寨子中央最醒目的位置，与戏台、歌坪相结合，是集会、议事、歌舞的最佳场所。吴歌师说：“只要有鼓楼在，我们侗族的大歌、侗装就永远不会消失。”
侗族人在家乡的日子
小黄第十八届侗族大歌传歌节
贵阳到小黄的距离大约四百多公里。一九九九年的一个冬夜，我第一次踏上小黄的土地。一弯上弦月时隐时现，月华有几分朦胧，却让浅浅的夜色变得俏丽而温暖。我在小黄那窄窄的山道上漫步，仿佛渐渐进入了一片原始森林，木楼里传出的侗歌犹如连绵起伏的林涛。我不知不觉不思不想，只是一片树叶，在林涛间悠悠飘浮着。这种景象在城市有些久违了。是侗歌声引领我，进入了一户人家。昏黄的灯光下端坐着十名着侗装的姑娘，清丽的歌声如微风蝉鸣。忽然，从里间传出震天动地般的喊唱——那是二十男孩的音量，瞬间仿佛要把屋顶掀翻。古老的侗歌并不平静，歌声里震荡着生命中的各种节奏，震荡着善良和邪恶，真实和虚妄。歌毕，木楼瞬间归于阒寂，一位中年男歌师声色俱厉地评点。我不懂他的侗话，但感觉到他就像训导自家的孩子，疾言厉色之后，又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侗族大歌如今广为人知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一九五二年贵州的老音乐家萧家驹和郭可诹在黎平参加土改时的一段音乐发现。就是他们的发现和倡导，让侗族大歌纳入了音乐研究和传播的视野。我不由得想，如果没有这两位音乐家碰巧在那儿土改，那么，侗歌又会推迟到什么年代才能为外界所知？这就是专家在民间文化研究中的发现和支撑。反过来看，专家的发现、搜集、整理、创作又绝对不能代替民间。已故老音乐家冀州曾经告诉我：一九八六年侗族大歌应邀到巴黎演出之前，我国一位作曲家写了一首仿侗歌的曲子夹在演唱的十首曲目里面，没有标注。法国专家定夺曲目时，单单把这一曲挑出来淘汰了。他又说：要听一首侗歌，音乐学院的专业人士也要听几个小时才能摸准调性哩。
侗人对侗歌如痴如醉。小黄的孩子，会说话就会唱歌。女孩子还背在妈妈背上的时候，就去“唱歌”了——生育后的妇女按古规就不能唱歌了。现在，她们是以自己女孩的名义去歌堂唱歌，其实是妈妈在“代”尚未晓事的女孩唱。如果生的是男孩，妈妈们就失去了进歌堂的资格。为了歌唱，妈妈们居然会选择如此美丽的借口，那莫不是是她们生而有之的艺术天赋使然？我真还没有在别的人群中发现女人对歌唱如此痴迷。
在小黄，同一个歌队的未婚女孩，通常在每年的腊月二十八这天清晨卯时一道出嫁。女孩出嫁的最大痛苦，是在于那个歌队从此解散；她们再也不能如同当姑娘的时候一样，以这个歌队的名义纵情歌唱了。头天晚上，女孩们围着火塘唱歌，把自己青春的岁月深情倾诉，唱了又哭，边唱边哭，甚至哭得失声，伤心泪如雨。到了年初一、初二、初三，这些刚出阁的新嫁娘又聚又唱又哭，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辰，别了！把火塘里见证了她们临别哭唱的炭灰小心撮起，分成小包，一人一份揣进怀里。这是青春歌唱和友情的永恒纪念。
“款词”是叙述南部侗族的历史和法规盟约的文学化表述。侗族人开“款会”时，就要唱它。这是传统的侗族大歌之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甚至打官司的原告和被告，都请歌师用歌唱来陈述案情。在他们看来，歌师的陈述是最明白、最公正、最权威的。这令外人有些匪夷所思。音乐会不会让案情有更加艺术化的表达？或是有更多的回旋余地？是不是有人做过比较研究？我想到了这一连串有趣的问题。只有离不开音乐的侗族才会有这样的民俗。
一九九九年冬，黔东南州歌舞团的编导、著名歌师吴定邦告诉我：母亲在老家黎平县口江乡口江村，八十五岁了，她是远近有名的女歌师。她和几个老太太合住在“老人歌堂”里，每天在一起唱歌，她们之间平时是用侗语韵白来对话。吴定邦把她母亲的话翻译给我听：“老了老了，走路喘气，吃肉没牙，喝酒醉人，不唱侗歌咋个活？”吴定邦为自己近期没能带钱给母亲而愧疚。母亲安慰他：“雨不会从早下到晚，人不会穷上一辈子！”又说：“人生一世，从阴间到人间，没有十全十美，只是人家埋在心里不说！”母亲随口而出的，就是侗歌啊。吴定邦对我说这话后不久就辞世了；这个侗歌世家的“诗话”一直深藏我心，不时让我念起。
随着年龄增长和和社会角色的变化，在人生的每一个驿站，都有与你相应的歌队等待着你的加入，让你永远不会游离于侗歌之外，直至人生的终点。歌唱是侗人的生命之源。生老病死，漫长的人生旅程，处处有侗歌陪伴。这是走遍天下也难觅的艺术人生。“饭养身，歌养心”。这也是侗歌千百年来走过的传承之路。岁月沧桑，侗歌前景能否依然？
传歌节之夜，小黄村灯火辉煌
侗族大歌有多种分类方法，一般可分为鼓楼大歌、声音大歌、叙事大歌、戏曲大歌、礼俗大歌、童声大歌等。它的歌词，经过一代代歌师歌手们的传唱、锤炼，集中了民族的智慧，成为一个巨大的文学宝库。小黄的一支女子歌队曾经特意给我唱了一首大歌，并由队长在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页上给我写下了翻译成汉语的歌词：
有几个字是用拼音代替的。那已经泛黄的纸片我一直珍藏着。如今，歌唱者也许已经如同这纸片一样青春不再，但她们在对青春生命的珍惜和对人生的深切感悟中，透出了带有泥土芬芳的细腻感受和委婉情调，这是文人文学所难以真切表达的。
侗乡深厚的文化底蕴，就是来到贵阳扎根的这批侗歌手安身立命的根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