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寨的二月场
二月场上的苗族乐师,打镲者是石头寨苗王
二月场上的苗族乐师
场坝中间有一棵挺拔青翠的苦竹““怎舵””。跳场是围着““怎舵””进行的。““怎舵””本身必须具有“王者”的“血统”。所以,采集的地点是固定的,就在离石头寨不远的赵家庄,一个山清水秀的“客家”(汉族)寨子。诸多的讲究和禁忌构成了一种神秘的氛围。而这种氛围的核心是信仰,如果没有信仰,你就会把它看做繁文缛节,这种古老的文明还可能延续至今吗?
花场上的苗族青年
二月场的整个活动是由“苗王”来统领的。我在和石头寨四十五岁的苗王刘朝发的交谈中,得知了它的前因后果。农历二月十三日,石头寨人就要郑重地前往赵家庄讨要““怎舵””了。在得到赵家庄的许诺后,由苗王刘朝发带领三四个年轻力壮,父母双全,有儿有女的寨上男子去苦竹林里面选竹子。做“怎舵”的竹子要选植株高、标直、没有虫眼的苦竹,它才有做““怎舵””的资格。人和竹,都是高标准严要求。这足以见证二月场在苗人们心中的分量。
苗王一行人的目光在竹林里快速扫描,无所发现。他们往竹林深处走去,满眼的翠绿,枝枝挺拔,可那株卓尔不群的““怎舵””在哪儿呢?它也许感知到了寻它的人的气息,但没有任何预示。可人们耐不住了,年轻人开始有些焦虑。苗王相信,那棵“怎舵”一定存在的!它也许正在竹林深处的某一个旮旯等着我们,它的一生一世,就是为了等待今年今月今日的这一时啊,要不,它枉自长在这竹林里自生自灭。大家走啊走,在一片浅绿深绿墨绿中寻觅。忽然间一棵大约三丈高的苦竹映入眼帘,这棵苦竹就像苗王曾经相熟的老朋友,竹叶开始飒飒地摇曳,一进入苗王的视线,竹枝就定住了。苗王的眼睛发出亮光,一锤定音,就是它了!只有它是“怎舵”的理想选择,这就是缘分啊。苗王向它注目致敬。苦竹砍下来了,一扛上肩就不能换肩,要带着它一口气奔向寨子里的小场上立住。
二月场上鸣火枪
二月场上的苗族乐师
“怎舵”是节日的圣器,它只能讨要而得,不能交易买卖。这也是苗人一种原始信仰的延续。在这讨要苦竹的民俗中,赵家庄人慷慨地任由苗人们自选自取,大方而洒脱。民族交往的淳朴遗韵依存,犹如一股清新的风拂过二月场。这是周边汉族人对苗族习俗的尊重,也是苗人对汉族的信任。在这个金钱日益被看重的年代,尤为难能可贵。
二月场上话友情
十四日上午巳时,“怎舵”又要“起身”了,它被再次扛起来,从小场送到大场。“怎舵”前行,唢呐在后护送。苗人们平日里没有受过训练,但在这个场合,人人都是一派庄严肃穆的王者风范。“怎舵”送到花场后,祖先的规矩是一成不变的:一个人举竿,三个人拿木杈叉住,要直要稳不能偏倒,大家郑重地把“怎舵”栽上。然后,由苗王燃起香烛纸钱,念诵祭词祭祀祖先。祭词是苗王掌握的族人秘密,只有苗王知晓,只能念给祖先听,天机绝对不能外泄。苗王所用的语言自然是老苗话。
火药枪鸣响了,是十三人组成的火枪队,有十三枝火药枪,鸣放十三响。为何要定为十三这个数字,苗人们各有说法;包括苗王,已经没有人能够作出权威的解释。民俗往往含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多元化的诠释让民俗更加丰富多彩。而一些书面的、一语定乾坤似的“传说”,大多是文化人的创造。苗王自豪地告诉我,“这火药枪是祖传,在政府严厉的收缴民间枪支的行动中,都特许我们苗族把枪保留下来。”在官方,开枪是示武;在民间,放枪更是避邪。围着场地周边,骑手翻身跃上两匹红鬃马,驭马围着场坝疾奔。这时鞭炮炸响。红鬃马疾驰三圈,鞭炮也鸣放了三圈。乐手吹奏长号、唢呐,击鼓、打镲。奔马、鞭炮和器乐共同营造了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氛围,它会在你心中久久萦回。这是你在其他任何场合所不能体验的。
接着,本寨子的姑娘后生翩然出场,舞蹈称为“朗场”。他们以主人的身份先朗三转,青春靓丽的形象让人眼睛一亮,那摇荡性灵的舞姿把石头寨人的风采浓情自然展现于远方来客眼前。一个年轻人能够朗场的岁月屈指可数,这也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亮点。主人家朗场犹如一个开场仪式;紧接着,宾客们就能下场朗了。朗场的后生姑娘站得层层叠叠的,大多互不相识,但在这个庄重的祭祀场合,哪怕最调皮捣蛋的小伙子,也个个毕恭毕敬恪守秩序,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之后,苗人们吹笙舞蹈,欢快地忘情地朗场,由曼舞而至劲舞,高潮迭起。
二月场上“朗场”的苗族青年男女
二月场上的初识,留下手机号
二月场上,表情微妙的苗家青年
盛装打扮参加苗族二月场的布依族妇女
舞者对时光的流逝浑然不觉,而时光老人还是一丝不苟地恪守着千年古规。终于到了下午酉时,要举办一个把祖先接回寨子过夜暂时收场的仪式。七个男子朝天放枪再拔起“怎舵”,然后将“怎舵”扛回寨上的小场。
我到过贵州许多苗族跳花的场坝,都能看到有大场小场、日场夜场之分。在跳场的三天里,祖先的象征物都是早送晚接,晚上一定要把它请回寨子,不能让“怎舵”孤零零地在田坝里的大场上过夜。只有对尊者的虔敬才能有如此细腻的关怀。苗族对祖先的尊崇和呵护体现在二月场每一个细节中。
傍黑,每个家庭来一位男人参加“二月场”的聚餐。其实,酒肉现在也随时可上苗家的餐桌,但二月场盛宴的那种节日的庄重、欢乐和亲情,为每一个苗人心向往之。
夜深沉,苗歌时而高亢时而婉转。在小场上,扛回来栽上的“怎舵”和那猎猎飘扬的旗幡继续着二月场的夜会。月色映照着山寨的醉意,山醉了,水醉了,苗乡醉了。只有月光是清醒的,它明亮得直指人心。年轻的苗人们用黑布伞来应对月光,伞下是一个个温馨朦胧的二人世界。寨上安排了彻夜巡逻。巡逻人孤独地穿行在伞丛中,不耐寂寞时,突然对伞下人开个小玩笑,笑声响彻夜空,惊飞几只夜鸟儿。
苗王告诉我,石头寨明年还要放场,之后就是都溪、高寨。隔三年后,石头寨再放场。石头寨是‘七年两头跳’”。
在这三个寨子中,石头寨特别让我景仰。它的地理位置与乌当区政府只相隔几公里。历经了“禁止”“劝阻”,石头寨穿越岁月的尘埃一路走来,却是我行我素,潇潇洒洒古风依旧。石头寨是一个苗族民俗保存得特别完整的地方。
石头寨用于二月场公共开支的“庙田庙土”共有十多亩,最为难得的是,这习俗历经人世沧桑,没有因世事的分分合合而改变;合作化、公社化和分田到户等诸多运动来了又去,几反几复,却都只是与它擦肩而过,这十多亩“庙田庙土”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在人民公社大集体的时代,“庙田庙土”分派给了三个生产队耕种,但收获并没有纳入集体经济的分配而用于二月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这“庙田庙土”又包给了三家人耕种,收成四六开,每年寨上能够得到一千八百斤谷子,打成米、折合成人民币存着,还是用于二月场。这跨时代的十多亩田土一直保留着,不仅给跳场活动的延续创造了物质条件,更为跳二月场奠定了合法性的根基。“文革”以后,区、乡、村都要在经费上分别给予石头寨二月场一千元到四千元的补助。
石头寨的一百五十八户人中,有一百四十六户苗族。在这里,苗话是通用语言人人都会。更有趣的是,石头寨的汉族也会苗话。这也是民族涵化的一个鲜活案例。贵阳的民族涵化大致有两种:一是少数民族受汉文化影响较大,融入汉族之中,这相当普遍。二是汉族受少数民族文化影响较大,融入少数民族中,这种情形,在当今已经十分罕见了。而石头寨的情况就是后者。其实,石头寨与贵阳老城中心的距离只有十几公里,比都溪还近。但文化的影响力是超越地域的,地理距离只是影响力的因素之一;石头寨强势的苗族文化,让人感悟到它那种难以撼动的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