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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不唱歌忘记歌
所属图书:《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 出版日期:2014-07-01

久不唱歌忘记歌

在香纸沟的竹林里游走,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我心一动,这正好印证了我之前的耳闻,陇脚寨的布依族人是有歌手有歌师的。我循歌声走去。原来,是几个老奶在一家聚集,放着布依族民歌碟子练唱。她们明晚要去新堡街上吃喜酒,不会唱歌进不了主人家的门;上了桌,人家不给碗筷。这会儿在临阵磨枪。主人家这么厉害?老奶们正儿八经地说,这不是开玩笑哟。原来,前些年陇脚除了歌师罗大哥家几弟兄,大家各忙生计,都不怎么唱歌了。不是不想唱,而是寨上人总有些打工谋生的事,春种秋收的事,娃娃读书的事,柴米油盐的事……不论西瓜大还是芝麻小的事,似乎每一件事都会把唱歌的时间挤掉,都成了唱歌的羁绊。人生真有那么多比唱歌重要的事吗?人们没有想过,也没有闲暇去想。其实,时光大浪淘沙,那些“要事”总是会消失殆尽,而常驻记忆中的往往是一件件“小事”。一代代人农闲时唱诵的传统歌谣正是此类“小事”的见证,它让人一步步靠近民族的历史和信仰。

布依族歌师罗大哥在家门前

陇脚的妇女们在几十年里沉迷于“要事”而丢失了“小事”,不经意间,就被拦在传统门槛之外了——有一次她们几位穿上盛装精心打扮后去都拉营吃喜酒,早早地、兴冲冲地到了。主人家拿竹竿拦门,笑嘻嘻地提出一个要求,客人得先唱歌后进门。这让陇脚的老奶们忽而傻了,迈出的脚步定格在门槛边。门槛内外只是一步之遥,可她们却有腿而迈不进那道浅浅的门槛。眼见外寨子的客人们长声高歌一个个昂首鱼贯而入,陇脚的老奶们只有徘徊门外搜肠刮肚地想歌。可年轻时候听过也学过的那么多歌就是不知藏在哪个旮旯里出不来,山歌好唱口难开啊,憋得她们脸红筋胀手都没处搁。最后还是一个老奶壮胆开口:“久不唱歌忘记歌,久不打渔忘记河,好久不走这方来呀,这方凉水起青苔……”总算救了急,让她们成为早早来到却最后进门的客人。在酒桌上,老奶们又遇到了盘歌的尴尬。那次酒宴,让她们觉得面子丢失殆尽。回来后,几个老奶就到罗大哥家登门求教了。现在她们觉得,只要唱起歌来,别的事都是芝麻小事,都可以等一等,放一放了。唱歌已经升格为与柴米油盐一样重要,是过日子少不了的事。

花溪一户布依人家立梁,亲友聚集唱歌祝福

陇脚的这一幕让我不由得想,大事与小事该如何区分呢?上班应卯、开会发文那些轰轰烈烈的场面,似乎都是大事,这不需否定;但能不能说,凡让人类从容安详愉悦度日的,更是大事呢?这必须肯定。我想,后者与文化相通,与文明相连,它是人类生活的理想境界,自然应当是大事。

花溪一户布依人家立梁,亲友聚集唱歌祝福

我夸她们唱得好,想为她们鼓点儿劲。老奶们说,你不要见笑,我们一个个嗓子都老得起白毛了!确实,几十年疏于练习,老奶的歌声已经不是黄鹂鸣啭而有如喜鹊喳喳。但这似乎更接近他们这个年岁的本真。她们又说,我们不会唱罗大哥会。我们都是罗大哥的学生哩。他家就住在那坎上。她们带我一道我去到了罗大哥家。

冬日西斜的阳光挥洒在木架青瓦的小楼上,两大扎金灿灿的玉米如同两个大灯笼照得褐色木屋熠熠生辉。侧屋的外墙全被玉米覆盖了,成为一道金色的屏障。这里布依族民居的建造者太懂得利用阳光了,阳光让一切美丽、温暖都常驻这里历久不衰。罗大哥坐在门口和我聊天,阳光让他瘦削清癯的面庞显得特别生动,聪明机灵之气溢于言表。他告诉我,他会布依族的情歌、花歌,还有夜宴歌。情歌是他年轻时的至爱。我曾经访问过许多歌手,发现情歌真是一代代年轻人学歌的原动力。一九六三——一九六五年他二十岁上下,正是迷恋唱歌的年岁。那时候,陇脚与外界不通公路,他和伙伴们们只要听闻哪里可能有唱歌的机会,就邀约着翻山越岭的去,像赶家里的急事。那时候在歌师心里,唱歌就是大事,唱歌就是日子,唱歌就是天。他们赶到几十里外的新寨、沙文、乌当、马头寨去做客,和当地的姑娘一见面,就摆上了盘歌的架势。姑娘们来找他们唱,罗大哥不慌不忙,见子打子,一首一首的回唱,又快又多又好。有人说,他那小小的脑壳里只怕别的都装不下,就是不知深藏了几多歌!他可以和姑娘唱上两三个晚上不“翻头”。

罗大哥对我说起唱《夜宴歌》的辉煌情景:两桌男客和两桌女客都穿着节日盛装,每一个细节都按照布依族的古礼进行。从这歌名到他的解释,让我眼前闪出了北京故宫珍藏的一千多年前的古典绘画《韩熙载夜宴图》。这幅镇院之宝出自五代南唐(九三七——九七五年)名画家顾闳中之手。如今谁来绘出布依族古代传承下来的夜宴歌呢?

开阳禾丰乡马头寨布依族女子唱歌迎客

他随口从正月唱到十二月,这是“花歌”中的排歌:

歌词有些粗糙。跳跃的句子别有情调。有时像宋代绘画中的“留白”,给人留下了丽朗的想象空间。排歌中一些很生动的语词是文人诗歌写不出的,顺手拈上几句就很有意思:“免得一心挂几肠””六月太阳晒不蔫”“高山高岭雪凝甕”……清新的泥土味儿带给人一份质朴的享受。

男方唱到这里,女方就要再从正月唱到腊月,内容与之相应而不相同。当年,他们夫妇就是这样男唱女和日久生情的。可惜,这时罗大哥的老伴上山追牛去了,没能听到他们的应和。

罗大哥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歌师的气质。他对布依族民歌的传承并不乐观,还有些忧心忡忡。他说,在上陇脚的五十三户人中,会唱歌的老人只有几个。而且,都只会用明话(汉话)唱“明歌”了,用布依话唱的“土歌”已经差不多失传。

现在唱歌的大多是老人,中年人不唱,青年人不愿学。做事总是要有些动力的,文化传承更是如此。现在愿意学的,大多是老年妇女,她们颐养天年,已经不必为谋生操劳,常常要出去做客,所以学得很上心。那么,年轻人、中年人呢?布依族传统文化之风能否拂入他们的心田?

夕阳一点点沉入了竹海,它的余晖让黄昏层林尽染,一直延伸出去,无边无涯。

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