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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溪村的前世今生
所属图书:《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 出版日期:2014-07-01

都溪村的前世今生

举办“二月场”的苗寨,是苗人们的家园。这些苗人,原先并不生活在边远的郊区。数百年前,他们曾经是真正的“城里人”,居住在如今贵阳老城的喷水池一带,是今天贵阳车水马龙的中心城区。他们说,我们是贵阳市真正的主人!贵阳的土地,老早都是我们老祖宗的。所以,我们抬棺木送葬,都不用抛撒买路钱。老祖宗就认我们。

世事的沧桑让人来不及感慨。苗人的话绝非臆断,它是掷地有声有根有据的。在见诸文字的史书中,屡屡有证。当然,史书的立场是站在官方一面,把少数民族称之为不无贬义的“夷”。而从其字里行间,也能看出苗人当年盛况之一斑。明朝时“贵州本夷地,一路诸城,四顾皆苗”“自贵阳而东,苗为颗”(郭子章《黔记·诸夷》)清朝时,“贵阳高山内,尽为苗穴,然皆输粮赴差如齐民,其种曰白苗、黑苗、花苗不一”(许赞增《滇纪程》,见《黔南丛书》)。

都溪村盛装的苗族妇女

苗人既是贵阳的始祖,自己作为一名老贵阳人如果不认识苗族,不理解苗族,确实失敬于祖先啊。

都溪村是当年举办二月场的另一个苗族大寨子。这是一个能够代表当今贵阳农村“形象”的苗寨,十年前村民们已经拥有了几十辆作为运输工具的大卡车。瓷砖贴面的小洋楼正一栋栋拔地而起,除了种植蔬菜的土地之外,这里的纯乡村景观已经被都市形象的赝品侵袭而所剩无几。

同行者不无疑惑,在这样富裕的村子里,苗家的传统文化还有所保存吗?其实,人如果会像房舍一样改变,我们宣传了几十年的“现代化”就可以一蹴而就了。事实是,人哪怕在一座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够完全融入那城市,更何况在本乡本土富裕起来的人们呢?现代城市与他们之间,还是有着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历史的印记在短短的几十年间是不可能一笔抹去的。我相信能够在这里寻觅到有关“二月场”的历史踪迹。

都溪小学的苗族小学生学吹芦笙

一批都溪的苗族朋友聚到了我身边,是“二月场”的话题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说,在这农村人都往城里走、一心打工挣钱的时候,还有城里人下乡来了解我们的二月场,真是想不到啊。苗人们就想把二月场的种种向我详说。

其中之一是五十岁的苗族小学教师王贵,他上过师范学校,算得是乡村的知识分子。他在都溪小学任教。据我了解,像他这样年岁的苗人,如果不有心查访,已经没法厘清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了。都溪的苗人们对此显得无奈,也不知如何改变。王贵有些与众不同,他与他妻子唐云凤对本地苗家的源流根脉如数家珍,一聊起来,本地历史旧事犹如山泉汩汩流淌。

王贵说,二月场大家至今都在玩,但只会“朗场”、吹芦笙,知道它缘起的人不多了;年轻人好像只要学一点表皮就满足了,也不在意这个。自己是经过多方打问,闲暇时和寨上的苗王喝酒摆古,才了解到一些缘由的。当年老祖宗办‘二月场’牵连着一个有趣的传说。

“大约是明末清初,偏坡的一个苗族老爹有二儿一女,住在深山老林。那里老虎豹子成群,常常出山害人。老人家种了一蓬黄瓜,个儿长得特别大。老爹精心栽培这株黄瓜,生怕有所闪失,就发誓说,谁要是偷食黄瓜,老虎就会把他吃了。老爹一次出门了,小女儿看见黄瓜很鲜脆,嘴馋忍不住,就摘来吃了。老爹回来后,发现黄瓜不见了,盘问女儿,她支支吾吾,先说是豹子吃了,老爹不信。后来女儿终于承认是自己吃了。老爹听后大惊,害怕自己的毒誓会伤及女儿。老爹和两个儿子在屋后挖了一口塘,自己出门的时候,就把小女藏在塘中躲避灾难。那天他一出门,老虎就来了,果真要找小女的麻烦,小女在塘中呼喊“救命!”四下里没人应答。她又拼命呼喊,正在山上打猎的一位后生听见了,急急奔来,抽出身上配的剑,把老虎砍杀了,救起小女来。小女感激不尽,急忙生火煮饭给后生吃。正在这时,爹妈回来了,后生不方便面见两位老人,就翻墙跑了,慌乱中留下一双草鞋和一把剑鞘。小女不好意思对爹妈说起后生救自己的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老是想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因相思而得病了。爹妈盘问她,她先不说,后来没有办法,只得告诉了爹妈。老爹为了解除女儿的心病,带上儿子一起,出门四处寻找那位后生。寨邻们同情这位姑娘,也一齐出动帮忙寻找,但大家都没法找到那位后生。于是,老爹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二月十五那天“放场”,邀集远近各寨苗人前来跳场,将草鞋和剑鞘摆出来让人识别,并说愿把女儿嫁给她的救命恩人。两天过去了,跳场的后生来了一拨又一拨,可就是没人前来指认物品。直到第三天下午,高寨的一位后生赶来了,他先迟疑着不敢上前,但在大家的怂恿下,几经周折,他终于大着胆子站出来指认了。老爹大喜,如约将女儿嫁给后生,二人终成眷属。于是,这个场就接着办下去了。场坝最初设在瓦窑,但每年玩场下来都有一对青年男女失踪,大家觉得那地方不吉祥,后来就搬到都溪来玩场。小女嫁到高寨,二哥到石头寨上门,大哥留在都溪。所以,这三个相距不近的寨子就以七年为时间段,轮流举办跳场了。”

二月场的传说就是这样,真实得让人感到那场那景如在眼前;但当你往深处去想,它又蕴含着一种神话般的空灵和缥缈。这也许正是二月场延续至今、永不衰败的魅力所在。

二月场是三个苗寨(石头寨、都溪、高寨)轮流举办的,称为“放场”。以石头寨放场的规模最大。这三个苗寨中,二月场在哪个寨子举办,就由那个寨子的“苗王”主持。现在的主持者分别为都溪村的苗王陈元光、石头寨的苗王刘朝发、高寨的苗王鲁应学、鲁正学。

“苗王”不是行政职务,更不领取报酬,是和苗人们一样春种秋收的普通农民。苗王颇具精神领袖的特质。正因为这样,他就像滋养苗寨的山泉,能够润泽每一位苗人的心。都溪原先的苗王是唐云凤的父亲唐树清。三十多年前,他走完了人生的八十四个年头,高龄去世。

苗王的交替是一件大事。它之所以能够一代代平平顺顺地传承至今,是有其奥妙的。唐云凤说,苗王的接替是老苗王卜卦算的,不世袭,而是看哪个的八字合得上才能继位。在人们普遍有着共同信仰的苗族社会,这种方式是极具公信力的。但当苗族社会走到一个新的历史节点的时候,仅“八字”就难以涵盖苗王的条件了。而在“八字”之外附加的一个条件,就是“会苗话”。因为老祖公的年代没有人会客话(汉话),你如果不会苗话,就没法和老祖公说话,就请不来老祖公。哦,这个条件是外人不可能想到的。

这个条件的门槛其实很低,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会苗话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也不能算是一个条件;但几十年的光阴流逝了,苗人们见识了、学会了那么多从前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们上了学,读了书,挣了钱,买了车,盖了贴瓷砖的小楼;他们学会了贵阳话、普通话,甚至时尚的“三克油”“拜拜”……一个小毛桃走出来也显得比老一辈人聪明机巧。可谁又注意到呢,老祖宗数千年传下来的苗话就在这样短暂的时间、狭小的空间里,不知不觉地丢失了。最精明的人,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几乎要倾覆苗人传统天地的、集体无意识的“事件”。如今在都溪,除了外寨子嫁来的几位小媳妇,本地会用苗语对话的人几乎找不到了。

都溪小学的苗族学生吹芦笙

面对这一现象,几十年都安之若素的苗人们猛然焦急起来,怎么回事呢?怎么办呢?他们三个五个地商量着出主意想办法,最后决定由村里出资,在都溪小学举办苗语培训班。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活了几十岁的苗人,要像小孩子上课那样,一点点地把丢失的苗语重拾回来。这次,人们的决心已经定下,那么多东西都学得会,老祖宗的苗话怎么会捡不起来呢?这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主意,但做起来却每一步都有拦路虎——这里地处郊区,邻近厂矿,有多多的挣钱机会。“捡票子”与“捡苗语”相比,孰轻孰重呢?这是摆在每一个苗人面前的抉择,当二者不能兼得时,自然也是各捡各的不能勉强了。

在都溪,唐树清的苗王身份是交给陈德玉,一位忠厚老实的苗家汉子。时间无情,当陈德玉也变得老态龙钟时,“苗王”的位置又在二〇〇二年交给了稍稍年轻的陈元光。陈元光身材瘦小,眉眼清秀,乍看去,很难将他与“王者”相联系。他说,自己的苗话也有好多捡不起来了。但在都溪,他的苗语绝对还是数一数二的。他话语不多,却是一位十分尽责的、坚韧得像一棵老树的长者。当村里办的苗语培训班请不到外村教师时,从没上过讲台的他便自己上阵了。这种精神力量能够持续多久呢?我不知道。只能默默地为这位倔强的苗族文化传承者祝福。

民国时期,都溪是一个贫穷的苗寨,民众缺衣少食日子拮据;但祖辈传下来的待客规矩谁都不能违背。放场的时候,他们在进寨必经的三岔路口烧起灶火埋锅造饭,还煮有大盆的酸菜豆米佐餐。对在本寨没有亲友的客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端起碗就尽饱尽醉。举办“二月场”的那几天,家家户户的饭甑都敞开迎客;没有米了,借米也要让满屋飘起饭菜香。民国时期土匪猖獗,苗家银首饰值钱,富裕的苗人项圈、首饰加起来就有三四百两。贫穷的苗人也是盛装在身。都溪寨就要派人、扛火药枪到几个路口去迎客,同时充当“保镖”。十六日吃完早饭,还要一一送客。都溪极为讲究礼数,周到的礼仪贯穿了“二月场”,待客的气魄让他们引以为自豪。这也是老一辈苗人不会忘却的美好记忆。

办这些事,钱粮从何而来?原来,都溪寨子在清朝时,就有三百多挑公田,老百姓称为“庙田庙土”。公田一年收获三万多斤谷子,三年积累下来就是十万斤,这批谷子,就用于跳场的公共开支。

当年的花场什么样?老人告诉我,跳场最热闹的时候,远在三四里外就能听到吹芦笙、吹唢呐和擂鼓、打镲的声音。山林被震住了,平日里吼天吼地的老虎豹子,被惊吓躲得远远的,饿瘪了也不敢吭声露头;鸟儿都要“过节三天”不叫不唱到处看热闹捡饭吃哩!王贵估计,参加者大约有七八万人。

苗王说:“原先花场竖起的“怎舵”上只有旗子,没有字。苗家本来就没有字嘛。清末,马阁老说,我们苗家人不识字,但“怎舵”上应当有字,你写上字,后人就认识字了。于是就请客家人写上了汉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个习俗一直保持到现在。”

这是当年没有文字的苗族对文字、文明的吸纳和尊重。然而,后来一些熟谙文字、全无阅读障碍的人,却将其视为必须“破除”的“四旧”。文化与识字是两个概念,对文化的态度从来不取决于识字与否,而是内心深处有没有容得下文化的空间。这是我在多年田野行走中的一点感悟。

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