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放贵人来
南明区布依族老人演唱传统老歌《桂花开放贵人来》
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下乡到花溪区陈亮乡小窝寨劳动,那是一个布依族寨子。我们走到一户会说“明话”(汉话)的罗老奶家。罗老奶会唱歌,据说三天三夜都唱不完。我一问唱歌的事,她便爽朗地亮开嗓门,一首接一首地唱了起来,仿佛把我们带到一方从未闻说过的天地。那些歌太美妙了,是用布依语唱的。整歌学不会,我们就分工一人学两句,但学了曲调忘记词,捡起歌词又丢了调,用尽心机也没能学会。我问罗老奶能不能用“明话”教我们。她说,土歌只能用土话唱。要学“明歌”,我另外唱给你们听。边说,她就唱了起来:这“明歌”的调子简单易学,我们马上就学会了,在告别会上还做了表演。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老同学聚会时都还能哼唱。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在花溪上大学的时候,赶场天偶尔会有一群盘着大辫子的布依族姑娘从校园中走过,仿佛是一群谪仙处子款款踏歌而行。那种用布依语唱的、特别悠扬婉转的歌声便在校园里回荡——这不就是罗老奶唱的土歌吗?想不到在校园里又与它邂逅!我曾经想掏出笔来试着快速记谱。但那土歌旋律如同一个美妙的精灵在我耳边回旋,待我正要捕捉它,它却随同唱歌姑娘的远去而消失了。
在那个“革命化”的年代,我们与她们年岁相仿,但我们那“三点一线”的刻板日子,哪有这等逍遥自在?私下拿土歌与我们“歌咏比赛”的歌曲相比,她们的土歌太动听了。心里觉得那土歌才算得是艺术,是音乐,有很深的美学内涵;而我们唱的呢?听起来慷慨激昂,其实多是配乐的标语口号。这只能私下想想而不能说。
一次次的稍纵即逝,土歌似乎与我无缘。土歌成了我青年时代的一个音乐情结。后来的几十年人生历程中,我曾经在贵阳周边的布依族寨子与土歌擦肩而过,那种难以把握的乐音又勾起我的回忆,可它只能让我魂牵梦萦而无可奈何,我对它心生敬意。
直到二〇一三年八月初,因为一个机缘,我来到了小碧乡水坝村。当年的茂林修竹、木屋瓦舍已经被砖墙楼房取代,砖墙上如同“制服”一般地贴着这个年代建筑的标志物——瓷砖。水泥院坝里泊着小轿车,想拍张田园照片,可没法让它避开镜头。从外观上,已经看不出这里还是一个村落。但它依然还是村的建置,水坝村村委会的牌子还在。
“村口”其实是村委会办公楼的门口,有一道扎红绸的竹竿横着,八位布依族妇女穿着簇新的布依族衣衫,摆上了迎客的拦门米酒,“人是物非”啊。八位妇女都是奶奶辈的人了。她们那浅蓝淡灰色调的衣裤,配上精致的手工绣花围腰,还有头上被她们戏称为“土馒头”的青布包头,让这些奶奶们显得清新干练别有韵味。
没有定音器或是任何一件乐器,没有人起音定调。一瞬间,布依语的迎客歌就唱了起来,歌声整齐洪亮,中间的后半拍起唱也训练有素一点不乱。这绝非十天半月的排练,而是她们从小练就的基本唱功。她们用布依语和汉语轮番齐唱了一首迎客歌,唱的就是当年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土歌调子,正是当年让我着迷的旋律啊。歌名为《桂花开放贵人来》。我不禁想,这批老奶的年岁是五十四——六十八,而当年在贵大校园里唱土歌的谪仙处子们,算来已经比这批老奶更年长了。
《桂花开放贵人来》的明歌歌词是:“桂花生在桂石崖,桂花要等贵客来,桂花要等贵客到,贵客来到花才开;桂花开在桂石林,桂花要等贵客行,桂花要等贵客到,贵客来到花才生。”
自一九五〇年代起,就有一首歌坛的“常青树”作品流传,它是由崔永昌编词、罗忠贤编曲的《桂花开放幸福来》,曲调优美,歌名将“贵人”改为“幸福”,歌词加入了“幸福和毛主席分不开”等时政内容。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几乎人人会哼唱。《桂花开放幸福来》曾经被标为苗族民歌,因为歌中有“苗家”的唱词。但它的曲调却与“布依族土歌”的调子相近,这让人困惑。缘何如此?原来,在这首创作歌曲诞生的1950年,国家还没有进行民族识别,那时布依族也有称“仲苗”的,编词者弄不清楚,所以酿成了一个误会而传播开来。但《桂花开放幸福来》是创作歌曲,已经广为流传并深受大众喜爱,也就不必深究了。真正原生的布依族土歌,是她们所唱的这首《桂花开放贵人来》。
土歌的词与曲都与我在香纸沟等地听到的情歌、花歌、夜宴歌不同,那些歌是用汉语唱的,曲调也相对简单,有的像花灯调,像山歌调。而土歌必须用布依族语言唱,这也是我没法记录学唱土歌的原因之一。贵阳的布依族除了“明歌”“土歌”之外,还有两种语言交替使用的“夹黄歌”。这似乎是从土歌到明歌的过渡。但我非常不希望看到过渡的结局。但愿土歌能够延续千秋滋养布依族人,土歌调也永远在人类音乐宝库中存续。
布依族土歌用布依族语言来说,发音为“央未瑞”。专家称:“根据唱词的布依语声调行腔,话长音短,话短音少,歌腔多则三十余拍,少则十六七拍,视歌词多少伸缩,没有固定,多用于演唱传统的古歌。”
土歌的歌词就是生活,细微之处妙趣横生。在花溪区把火寨的歌手陈亮明唱的《抬爱歌·称赞衣服》(见《民间文学资料·六十五集上》)翻译为汉语的歌词是:歌中有各种生活细节,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从中显现的,是布依族人虚怀若谷热情好客的民族性格。
在水坝村,只要开头唱起来,土歌就能够一直唱下去,直到月亮落了太阳东升。很有意思的是,水坝村邻近贵阳老城区,布依族人的土歌竟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而另一些距老城区很远的地方,人们却把自己的布依族母语遗失了,土歌自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地域距城的远近并非与传统文化的存续成正比;关键是人的内心,能否有一片让自己民族优秀文化诗意栖居的地方。
民族音乐家王立志曾经于一九八八年在贵阳市乌当区陇上做过一个四千九百九十九人的调查。早在二十六年前,四十——六十岁的能唱土歌的歌者有三十八人,六十岁以上有四十八人。他们至今全部在六十五岁以上,而大多数是八十五岁以上了。随着时光的自然淘汰,土歌歌师如今已是凤毛麟角。王立志二十六年前的忧虑到如今并未改观。
现代青年能够善待自己民族的艺术吗?有人宽心有人愁。有的年轻人在公众场合不愿说布依族话,有的已经完全不会布依话了,这就让布依族土歌的传承链面临缺失甚至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