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纸沟的手艺人
香纸沟一瞥
十几年前,我曾经为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寻找过外景地,需要既有自然风光,又有人文景观,且能将景观利用得能够谋生又有文化蕴含,这样的地方还真不多见。几经踏勘后发现,乌当区新堡的香纸沟颇为独特。
行走累了,你在漫山竹林里傍竹而坐,徐徐清香弥散在空气中让人怡然。放眼望去,有几座古色古香的抄纸作坊。当地人都把土法造纸称为抄纸。土石垒砌的水渠引来了白花花的长流水,冲击着木质的水车。毛茸茸的青苔悄悄攀爬上去,给水车搭上翠绿的披肩。沉重的石碾不知疲劳地转动着。还有庞然大灶里熊熊的炉火、硕大的铁锅,熬煮着用于抄纸的竹子。一切都那样自然天趣。在这里,你可以领略山和水亲密依存的和谐,你可以享受各种生命体的交响。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默默存在于山间的、数百年流传下来的古法造纸,其间凝聚的先人的智慧和技艺,它将永远被后人怀念、追忆和继承,这不就是可贵的文明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吗?二三十年来,这里已成为让贵阳人发思古之幽情、体验古代造纸术的上佳去处。
香纸沟一带,是六百多年前朱元璋“调北征南”时屯兵的山寨。战争是残酷的,年年岁岁都有英勇的或无谓的牺牲,每一个倒下的战士,都是族人心目中的英雄。当年为了祭祀阵亡将士,需要焚烧大量的纸钱。而在屯兵战士中,正好有大批湖南籍人,所以香纸沟也曾经叫做“湘子沟”。这些“湘子”之中,有的在家乡就习得了东汉蔡伦传下来的造纸技艺。他们便用这里丰富的竹资源做出了香纸,将湖南的造纸技艺在香纸沟落地。历经一代代传承,这里的抄纸作坊已经生根开花了。
我随意与新堡乡陇脚上寨一位七十五岁的布依族碾坊主罗老者聊起来,他的汉语颇为流畅。
罗老者二十岁出头时,就是造纸的学徒了。他说,这里的人家都是江西来的。已经不知道多少辈人了。罗老者还会说一口布依话,而他儿子已经不会了。但罗老者说,自家的祖上是会客话(汉语)的。看来,这里两种文化曲曲折折的融合有迹可寻。
从前,罗老者家的碾子最大,窑子也颇具规模。罗老者与各地造纸匠人的说法一样,称造纸的工序有七十二道。我请他一一细数。他却怎么也凑不上这个数字。他与民间的许多手艺人一样,会做不会说。这里的人家在砍竹子造纸之前,要先燃三炷香祭祀,而砍竹用的工具只能用柴刀,这是不能违背的祖训。为什么?他说,因为柴刀砍竹有“发财”之意。我有些疑惑,这里的作坊主有些是布依族,布依族怎么会有汉语谐音的禁忌?再想想,造纸术本是屯兵时代由外地带来,技术和禁忌不也都体现了布依族与汉族文化的融合吗?所以,这禁忌也可以理解。
古法造纸有“煮、碾、抄”三大程序——一、煮:竹子砍下来之后,捶破,用石灰打浆后装窑,一边打,一边装。捶破的竹子放在水里煮。一锅能煮一万多斤,要煮上一个月,烧煤四吨,还要用去等量的石灰。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日夜都不能熄火。二、碾:将煮好的竹子拿到河里洗去石灰,沤着“发汗”。掺水、晒干、再加水,用水碾碾成纸浆。三、抄纸:把起分层作用的桦叶水倒入,再将抄好的纸压缩、挤掉水分、晾干……二十张一叠挂在竿上,最后用一米长的大刀来裁开,做成钱纸。出一次纸,大约七八千斤,至少需要两个月的功夫。
香纸沟的小手艺人
几十年前,纸除了本地使用外,就已作为商品向外营销了。主要销往贵阳城里以及平坝、惠水、安顺等地。那时不通公路,是用马驮。驮马出山一趟,是香纸沟人的一件大事。那些山路上留下了一串串蹄印,留下了造纸匠人的一串串山歌,也留下了大千世界的印记,它们让封闭的小山寨里抄纸人的眼界渐开。
从一千八百年前蔡伦发明造纸术后,造纸术就一直在民间各地流传。而我在丹寨县石桥堡看到的造纸作坊,就是苗族先民借鉴了汉族的造纸技术,靠口传身教而延续下来的。石桥村的造纸作坊里,每年仍然要祭祀造纸的先祖蔡伦。
我翻出一本一九五九年印制的《民间文学资料》,其中有台江施洞熊务榜唱的《造纸歌》。“现在的纸哟,是竹叶妈妈生,是笋壳叶妈妈生……从前的时候,纸的妈妈是青苔,生古时的纸……从前的时候,哪样碓舂纸?山凹凹当碓来舂纸,才得古时纸。”善歌的苗人古代没有文字,她们用苗歌唱出了乡间造纸这一古老的文化现象。
造纸的原料有多种,各地不一。早在《后汉书·蔡伦传》已有“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之说。贵州盛产竹子和构树皮,用这两样植物为主的造纸作坊较多。
罗老者的碾坊虽在,却已经不再抄纸。而对于自己曾经经营数十年的抄纸营生,他心绪复杂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这道沟里原先有六架水碾,转起来真是热热火火的。”如今只剩下罗家这一架水碾了,因为没有文字记载,记忆便有些扑朔迷离。后辈们谁也说不清是哪一辈祖宗传下来的祖业了。这是最大的一架水碾,它的一木一石都显得古朴厚重。这道沟里,只有它还默然屹立睥睨四下。但它已经不再抄纸,而改制成了由水力推动的儿童游乐转椅。变革唯一的缘由,是做纸的成本问题。罗老者给我算了细账,十多年前,我家一天出几十斤纸,一斤才卖六、七角钱。因为本地年轻人都到温州打工,在本地请不到工匠了,要进山去请毕节、赫章来的人做。请工人头十元一天,还要供给一包烟。他们不会抄纸,要先教他们,这是亏本买卖。亏本的事,我干吗要钻头觅缝去做呢?搞儿童转椅,一年能尽挣三千多元哩。罗老者又算了一笔账,家里用作抄纸的几十亩山林不再抄纸了,就靠卖竹子挣钱。卖竹子十二元一百斤,买主开车上山来拉,卖主不用费工。罗老者是民间智者,他的“经济学”自成体系:不赚钱的活路干吗要做呢?赚钱的活路又干吗不做呢?但自己是个住在深山里的乡下人,不可能像城里人那样路子很宽,见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他搞儿童游乐转椅,显得聪明睿智也有些活泼轻俏。这是他看到香纸沟的旅游业兴旺起来后,不曾多思的选择。
罗老者家这碾坊见证了香纸沟的兴衰,承载了香纸沟那段如今已不为外界所知的历史。香纸沟曾经并不平静,它有着引人思索、激发人想象力的过去。在一百多年前,这架水碾是用于碾矿石的,那是利润相当丰厚的营生。罗家的先辈曾经在深山老林里的锅底箐开采铁矿。这碾子就用来碾矿石,所以做得特别厚重结实。而抄纸,是罗家历经了一次变革后的重新选择。
锅底箐是一条约三公里长的、与香纸沟相连峡谷,深约三百米,以形似锅底而得名。曾经的铁矿就位于锅底箐。如今,一些爱好探险的旅游者把目光投向了那里——古木参天遮荫蔽日,飞瀑奔涌,藤萝遍布于山岩上。因林木葳蕤,常常是只闻瀑声而不见水流。细细看去,可以发现植物生长的路径:一批种子落到了岩石的缝隙里,也许有那么几粒在雨露滋润下萌芽了,它的枝叶勃勃向上争取阳光辉照,须根深深扎下岩缝吸纳水分滋养。它一天天的茁壮,岩石就是它的母亲。年复一年,柔软的青藤缠上它与树木一同成长。小树一片片成林,青藤也青春勃发。多少个春秋冬夏循环往复,如同巨蟒一般的古藤老树盘踞了峡谷。候鸟来来往往寻觅栖身的,飞禽走兽在这里稳稳安家。老虎、豹子、野牛、野猪、山羊、刺猪、野兔、蛇……它们相邻共生,却又互为食物,互相依存。这就是原生的锅底箐。
解放那年,罗老者的哥哥在森林里下了夹子,扛火药枪进山去,居然打到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小老虎。他没有帮手,一个人就把虎扛了回来。老虎虽小却有虎威,依然是百兽之王。一路上别的野物嗅到了虎的气息,都远远避之不敢露面。罗老者说:我家里人把老虎剐皮、切肉,我得了虎肉吃。那虎肉特别紧实,炒起来都不会蚀的。自那以后,寨上人都对他哥哥刮目相看。
一九七〇年代我居住在新添寨大路边,周末会看到两三个骑摩托车的猎人,背上猎枪往锅底箐方向飞驰而去,这几位超凡脱俗、领风气之先的猎人常常引起路人的疑惑和赞叹。回来时,战利品不少,但多为野鸡野兔一类小野物,从没见过有猎获豺狼虎豹的。
原生峡谷让人望而生畏。过去,落难逃荒的人躲进箐里,官方从来没有派员进去过问。一百多年前,那里的铁矿石吸引了罗家先祖,逃亡锅底箐的人们就给先祖开办的铁矿做工。有挖矿石的,有赶马驮运矿石的,罗家有十二张碓舂米都不够吃。如此推算,他家先祖至少雇工上百人。看着眼前幽深宁静渺无人烟的锅底箐,怎么也想象不到那里当年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其实时光老人才行走了一百余年,锅底箐却有了如此沧桑巨变,植被郁郁葱葱,完全覆盖了当年的生态伤痕。后来,炼铁作坊因为矿石挖尽而停产,罗家便改做抄纸了。我为这个铁矿的寿终正寝而欣悦。否则,巨大的生态灾难到今日也难以偿还。
香纸沟的百年水车
土改时,罗家被划为中农,罗老者笑笑说,如果铁矿石一直开下去,要当地主啊。我说,你们是手艺人,大约算工商业者,如果不买土地,还算不上地主。他说,当地主还要有那本事哩,我们当不了,只有一辈子靠手艺吃饭。
从罗老者家的经历可以看出,有经营头脑的人,总不会把目光局限在田土里。人在山山水水中寻找着水碾的定位,而水碾已经在山水之间指引了人的谋生路径。一个碾子,是时代的缩影。那么,如今还有没有人坚持用碾子抄纸呢?有啊!他告诉我,现在香纸沟、白水河、葫芦冲都还有六七家人户在抄纸。大千世界,各有所好。古老的文明在用自己严苛的标准,寻觅着人的定位。罗老者是一个精明的手艺人,抄纸技术也很熟练;但他不断改变的谋生策略,使他当不了古法造纸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是各有其志,勉强不得。
人世间的诱惑太多了,在香纸沟选定这个命途多舛的古法造纸营生并能一直传承下去,其艰难真是难以想象。文明是需要延续的,虽然政治、经济这些强势文化总是会一再统领文明,屡屡提倡一批,扶植一批,忽略一批、打压一批。但在每一个时代都会涌现一些执著于某种文明的守望者,诸如香纸沟以皮纸制作技艺国家级传承人罗守全为代表的布依人。
罗家的碾子虽移作他用,但造纸作坊历经数百年而风韵犹存。它透露出浑然古朴的美,静静地屹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