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村的甜蜜滋味
贵阳是坐落于绿海中的一座城市。一出城,嫩绿翠绿墨绿扑面而来让人目不暇接,人变得“身在景中不知景”,假日出游也常常舍近求远。贵阳山城周边美不胜收的风景和淳朴民风,有多少久居城市的“老贵阳”真正了解呢?
二〇〇八年元旦,我去到阔别三十余载的乌当区黄连村。虽是隆冬,黄连仍浸透在一片深浓的绿荫中。粗大的褐色树干支撑了一片片松林,给黄连抹下浓墨重彩;一丛丛竹林在山坳里鲜翠欲滴。林间的黄叶还没褪尽,新绿又在孕育嫩芽了,生命原色的更替生生不息。远眺,那犹如天外飞来的奇崛高山和它陡峭的崖壁,山壑皆白云;高达八十多米的激流飞瀑“涛白雪山来”。
乌当水田镇黄连村布依族妇女在歌唱
黄连是乌当区羊昌镇一个少数民族村,现有布依族人口一千八百五十六人,苗族人口三百二十人。当年从羊昌到黄连要步行十里山路,参天古树一路撑着绿伞;山路边、田埂上铺满了野生折耳根,我用手一拔就是一大把,连根带起异香盈盈,摘根芭茅草捆上,回去就是美食。途中我曾经走到地属黄连的一个苗族小聚落,经年的茅草房,房门一一虚掩着。我呼唤主人,却只有空寂的回声在山间飘荡。推门进屋,家徒四壁,床上只有些散乱的稻草。路遇看牛老者,他说,大家都出远门玩年了,要玩个把月哩。我第一次听说“玩年”这个词儿。老者说:“坛子喝酒,扯开嗓子唱歌,一晚唱歌到大天亮……”这话刻在我心中。在那个“文革”如火如荼,像我这样的城市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年代,一贫如洗的苗人们,竟有如此洒脱的日月!老者的话让我得知了一种梦幻般美妙的生活方式。
如今就地重游,已经找不到那个小聚落的痕迹。一座十几户的寨子在我眼前浮现,一幢幢小青瓦覆盖的木楼掩映在绿树丛中,那木质因岁月风雨的涂抹而染上了层层深褐色。有印刷的红联在古朴中显出几分俏丽。这里还是那些出外“玩年”的苗人居所吗?我记忆依稀,没法确认。只有那熟悉的画眉鸟鸣啭让我仿佛听到当年岁月的回响。这也是我走进黄连的序曲。
从未谋面的黄连人向我打招呼。几位穿校服的小男孩迎面而来,其中的一个用普通话问:“阿姨,你们是来旅游的?去上面的农家乐歇个脚嘛!”“好啊,你这么小就会拉生意了!”“喝白开水是不要钱的!”
小孩热心为我们带路,在农家乐坐下后,那个小孩就帮忙倒开水。原来,这店就是他家开的。我说要几杯苦丁茶。小孩一愣,不好意思地轻声说:“苦丁茶要一角钱一杯哩!”几个小孩都朝他做鬼脸,然后一阵大笑。
爷爷这时走了过来,笑笑说,小孩子不懂事。人家是远客,喝杯苦丁茶收什么钱!小孩一愣,嘟嘟哝哝的,似乎受了委屈。这收不收费自然是大人定的规矩。爷爷心里想要留我们在这里吃饭,喝茶自然就不收费了。看来黄连村游客不多,孩子的经济学头脑尚未被开发,所以莫衷一是。我也不想对孩子做如此启蒙,保持混沌状态的孩子当然更加可爱。但随着旅游开发,这孩子很快就会精明起来胜过爷爷。潮流是没法阻挡的。
老人很健谈。他认定自己的先祖是从江西被捆绑而来,前臂上还有绳索勒出的印记为证。但我看看自己的手臂,居然也有那条印记,是不是我的江西血脉所致?他对自己有名有姓的祖先记得很清楚。老人为我一代代的掐指推算,先祖至今已经有二十一代人。寨上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墓墓碑上镌刻着嘉庆二年(一七九七年)的字样。
乌当水田镇黄连村布依族人演奏《回旋古乐》
黄连人流传下来的,还有红军长征的故事。在当年红军“四渡赤水、佯攻贵阳、昆明”的通盘大战役中,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年,红军长征途中曾先后三次路经羊昌、黄连。当年亲眼见过红军的老人先后谢世,但关于红军的事儿已经进入神话序列,深深地植入了民间记忆。这位七旬老人没法细述那些故事,但红军战士已经得道成仙,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兵天将,如同黄连的千年古树,永远为这方水土带来福荫。
黄连小学在贵阳算得是一所有历史的小学。它创办于一九三六年。一九四〇年就在黄连成立了“中共黄连临时支部”,在黄连大寨入口处的峭壁上留下了醒目的岩书:“还我河山”,“当兵去,打日本鬼子”等,那是气壮山河的抗日宣言,表明在“大后方”贵阳这样边远少数民族地区,同样燃烧着熊熊的抗日烈火,这是贵州人珍贵的历史记忆,也是贵州省唯一保存下来的抗战标语。
往黄连大寨深处走去,一座老屋的木墙上,留有清晰的红字,那是一九五八年响遍神州的口号:“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历经了春风秋雨、烈日霜雪的洗刷,两个时代的标语字迹虽已漫漶,可都还依稀可辨。这当是一个村民们普遍识文断字的山寨。这在几十年前的少数民族山寨中,实在鲜有。
这里的文化渊源果真不凡。原来,书法楹联是黄连布依族人自己记录历史的最佳方式。平日里挥毫习字、每逢年节书写、张贴楹联,已经成为黄连人充满雅趣的生活状态。门边贴的春联不是印刷品,都是习书法的村民或前来造访的书友所写。七十七岁的布依族老人陈伯说:“我小时候,才几岁就开始练毛笔字了,读唐诗宋词、千家诗。”爱好者多了,大家常常雅集,便成立了一个村级布依族书法组织“濮越书会”,这是开风气之先的创举,也是全省的惟一。令人佩服的是,在““文革””期间,他们的这一爱好并没有被“破除”,而是保留下来了。在村里,各个年代的墨迹随处可见,那是对时代沧桑巨变的真实记录。猪圈里一架老风车,是主人一九七九年购置的。上面有两行潇洒字迹:“布依小伙今日婚配 汉族姑娘此时成家”。成婚的喜悦溢于言表已无处可书,便看中了当年刚刚置办的风车,直书其上。让人至今还能感受到一个跨民族婚姻的洋洋喜气。
黄连是文化底蕴特别深厚的地方。这里还有民间艺术的优良传承。我在黄连村的建寨组看到一种布依族“回旋古乐”的演奏。主要的传承人罗乾瑜四十九岁,而他的老祖、八十七岁的罗应华也在鼓乐队中。老人是十五六岁就开始学习演奏的,七十多年过去了,他艺不离身,让自己的日子过得顺心顺意,这是重金也换不来的快乐啊。
“回旋古乐”分为“斗乐”“礼乐”两种。古代“斗乐”常用于克敌、围猎等场合,一般使用大鼓、大锣、大钹、铓锣、牛角等乐器,吹奏起来音色洪亮、气势磅礴,属“回旋古乐”的大调乐章;“礼乐”部分,则用于宴会、祝寿、婚礼的仪式中。乐器一般用小鼓、木鱼、镲、马锣、碰铃、月琴、姊妹箫、胡琴、三弦等,属小调乐章。但时至今日,许多艺人逝去,乐器损毁多,他们用云南的葫芦丝来代用“礼乐”中的那么多乐器,声音挺洪亮,但丰富的层次和深长的韵味却都难以寻觅了。队友们因陋就简做了一次演唱,那是一种乐中有歌,歌中有戏的演唱。他们常唱的曲目是《八仙过海》《封神榜》等。鼓乐队员们表示,只要有乐器,大家是能够很快把乐曲捡回来的。一个布依山寨今天还有二十多人熟谙古乐,美妙的乐音常常在山寨内外回响,是雅事。
做客的布依族老奶
七十七岁的陈道衡先生说,过去,秋收以后常常看见三叔闲下来就背着宝剑唱布依族长调,那词那曲现在还在我心里记着:“一片青山在前头,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心欢喜,还有后人在后头……”那份洒脱儒雅,那份闲情逸致,是山寨百年不变的一个传统。
在黄连,能看到一堆堆未能成材的土钢还原样码放着——“大跃进”之年黄连枇杷寨的满山枇杷树,都被“斩草除根”,一阵风地化作了土高炉中的滚滚烈焰。那年头被誉之为先进、革命,谁敢以卵击石冒着挨批斗的风险去抗争呢?这种逆来顺受给生态造成了长久的破坏,也给老百姓留下了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当年的枇杷树是如何在这里生根发芽成长的?它一定是有故事的。我想追溯,可人们都已淡忘;其间必定有一种文化的痕迹,可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
黄连人有一件常常挂在嘴边的事,是那口覆盖了石板的古井。井水日夜长流,源源不断。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贵阳市几位不事张扬的干部带领村民做的。它带给黄连人的实惠让人永远铭记。老人们一说起这事,眉开眼笑的,只说“功德无量”啊!
清代,在这里还建有一幢四层高的文昌阁,比贵阳城里东门的文昌阁还高出一层,可见其文气之旺。如今遗址还在。寨上有不少六七十年、百余年房龄的布依族木楼,它与新建的、用颜料绘出楼柱的瓦房相比,犹如一位沧桑老人和化妆老旦演戏的孙儿在一起。老木房那种积淀了历史尘埃的灰褐色,是新木楼所没法模拟的。图案细腻的雕花木窗上,有历经了“文革”而依然幸存的“喜鹊报春”“鹿衔仙草”,点点滴滴透出悠远的文化讯息。
过去,要在这不通公路的黄连修建一幢砖房,人背马驮搬运砖瓦的艰难让人却步。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公路的通达,那白色瓷砖贴面的小楼在寨中腹地出现了,犹如在山民黝黑的肌肤上贴了一方白纱布。它醒目而气派,引来一些村民的艳羡,于是“白纱布”就一方方地增添着。那是美吗?村民们们没有深想,仿佛只要富裕、时尚就是美。新世纪的变化伴随着阵阵甜蜜。黄连人正经受着迟到的工业文明的洗礼。不过,当你站在自己民族文化之源头,审视古往今来的一切可以归类于“文化”的东西,你也许就会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蔗糖甜得浓郁,却是“爽口物多终作疾”;山泉无色无香,那淡淡的的清甜悠长而隽永。
时光流逝,设想十年后,山峰古树流水依旧,而村民们对这种甜蜜滋味的自然追求,会把黄连的村貌装点成何许模样呢?“白纱布”还会蔓延开来吗?在发展旅游的时候,年轻人能够善待黄连的山山水水自然生态吗?不能忘记的是,只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才能够成为现代人的“精神依恋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