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柳丝
我早就听说过,我还有一位母亲。她叫兰柳丝。不是我的生母,我们也未曾见过面,那是父亲在老家时,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结发”。不过,还未完婚,父亲便离家投考黄埔军校,一去十余年不归,此间,父亲与我母亲在杭州相恋。未经我祖父祖母同意而举行了婚礼。对于我父母那一代人,这已经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父亲终究未能摆脱旧礼教的羁绊,没有因此而与兰柳丝解除婚约。而是在与我母亲结婚后三年,回乡与兰柳丝了结了婚事。据说,这是在我祖母的强求下,父亲才不得已而为之。为此,母亲一生都未能消除过对父亲乃至对祖母的怨恨。而她与兰柳丝之间的纠葛与恩怨,从此也相应而生。
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谈起父亲回乡与兰柳丝完婚的事。我已记不清确切时间了,大约是三十年代中期,我还未出生。父亲突然从北平调回省城,那时他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了,按照现在的说法,算得上是个县团级吧。自然,回老家江县探亲是理所当然的头等大事。对于父亲,并不在乎什么衣锦还乡之类的俗套,除了探望久别的老父老母,主要是让我母亲回家拜见公婆。
江县离省城,乘汽车三天路程,我的老家溟溪,离县城还有四五十公里。那是地处梵净山脚下的一个村寨。只有一条土路通往县城,我父母到江县后是乘滑竿回老家的。据母亲说,尽管她估计到她这个未经明媒正娶的媳妇多半不会讨公婆欢心,但途中她的心情还是颇为愉快的。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父亲此次回家,是要去与兰柳丝完婚。
而当这一切演变为既成事实时,母亲犹如五雷轰顶。无论父亲如何解释,申称这是回到老家后,遵照祖母的意旨办的,母命不可违。但母亲却认定,这是父亲与祖母早就串通好来算计她的。但她势单力薄,面对婆家整个强大的家族,她无能为力。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即在当初他们结婚时,父亲是否将他与兰柳丝的事告诉过母亲。
总之,母亲为此伤透了心。其中有一个细节,若干年后谈及时她依然充满怨艾。那是父亲与兰柳丝入洞房的那个夜晚,住在隔壁的母亲被折磨得心痛欲绝。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由于寒心而作了渲染,母亲说她曾打算只身逃离溟溪,但到处是凶山恶水(她之所以产生这种印象,大概与她当时的心情有关,五十多年后,当我回到溟溪时,那里其实称得上是山清水秀的),对于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那只是一种妄想。她也曾想到过死,有一次跟几个香客去梵净山朝山,绝壁之上,她心灰意冷,真想放开铁索,作一次飞身。只是难舍留在省城的儿子(我大哥),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母亲不知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的。离开溟溪后,她此生再没回过婆家。而且告诫子女,谁也不许与老家的任何人往来。按她的话说:自从溟溪回来后,她的心变冷了,也变狠了。可见其积怨之深。不过,对于兰柳丝,这么多年来,她倒是很少有过微词。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件事,大概是她与兰柳丝之间绝无仅有的一次冲突。那是在离开溟溪一年之后,我父亲被委派到松县当县长。松县与江县比邻,离溟溪五六十里。对于老家的人,这自然是一种殊荣。而从未走出过僻野乡间的兰柳丝,能与当县太爷的丈夫相聚,享受一下夫贵妇荣的快乐,也无可非议。不知是她的要求,还是家里人怂恿,他们打算用滑竿把兰柳丝送到松县来。
消息传来,母亲勃然大怒。家乡的人从来都是将母亲看作是“小”,而兰柳丝才是理所当然的正房。她的到来,无异是在全县老百姓跟前扫母亲的面子。这是她决不能容忍的。于是,她背着父亲,派了几个勤务兵半路将兰柳丝一行强行拦了回去。母亲在谈及此事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神态,正好应验了她所说的那句“心变冷了变狠了”的话。据说,兰柳丝回去后大病一场,病愈后好长一段时间不与人言语。至此之后,一直到死,无论父亲沉也罢,浮也罢,她始终不再前来相扰。死守乡间寂寞,以侍候公婆打发日子。与我母亲之间,似乎也相安无事了,而父亲,因祖母去世回过一次老家,就再也未见过他那个“发妻”。
兰柳丝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关于她的话题也越来越少了。其中,有一段插曲与我有关:父亲与兰柳丝曾有个一个女孩,长我三岁,但从小身体羸弱,不到五岁就夭折了。为了抚慰兰柳丝,祖母出了一个主意,要父亲把我送回老家给兰柳丝做儿子,以便她的后半辈子有所依托。母亲在谈及此事时颇为含糊,她说,不知是祖父还是兰柳丝本人的反对,我才未被送回溟溪。
(注: 作者旧居。)
后来有人与我开玩笑,说如果当年我被送回老家,说不准今天还在脸朝黄土背朝天呢。对此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不知何故,从我第一次听母亲说起兰柳丝,对这个乡间的女人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之情。虽然我与她从未见过面,虽然她与我的母亲又有那么深的积怨。但这种依恋从未在我心中消失过,仿佛是与生俱来似的。有时我想,对于母亲,我应不应当有所愧疚。
按说,她与兰柳丝之间,各处异地,独守孤魂,老死不相往来,加之几十年人世沧桑,坎坷岁月,有多少恩怨纠葛早都该化解了。其实不然,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母亲的去世,竟然与兰柳丝有关,而她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那是一九八三年春天,母亲去世前一个月,老家的一个远房堂弟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在省城找到了我们。这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母亲对此满肚子不高兴,她曾起过誓,今生今世不与老家的人往来。只是碍于久病卧床,打不起精神,再说人家远天远地而来,若拒之门外,也未免不尽情理,只得以冷漠对之。这位远房堂兄弟或许未见过世面,不谙事故,一语惹下了大祸。他说,虽然他不属我祖父一宗,但因过继给兰柳丝作了儿子,我们之间也算得上是亲兄弟了。这本来无可非议,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们是新妈生的……就这个“新妈”触发了母亲的心病,她一下子发作起来,声泪俱下,把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远房侄儿骂得惶惶然而离去。之后,母亲的病日渐加重,半月后在医院溘然而逝。事后我想,若不是那位堂弟的到来,母亲或许可以多活些日子,可我却不知这究竟该怪罪于谁。办完丧事后,大哥告诉我,母亲去世前曾在昏迷中再一次告诫他,要我们不要与老家的人往来,大哥说,除了她生前早立好的关于丧事从简的遗嘱,这是她最后的遗言了,意思是望我珍重。不幸的是,我最终还是违背了她的这个意愿。
九十年代初,我与几个同事到梵净山采风,路经江县时,突然萌生出回乡的念头,我老家虽在江县,但出生在外,五十年从未回过故里,若不回去看看,情理上真有些说不过去。加之同行之中袁君的怂恿,并声言愿与我同行,尽管心中还有几分不安,我还是踏上了回乡的路程。江县到溟溪,其间有七八里路需步行,我们是凭一张嘴打听找到溟溪的。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村寨,百十户人家坐落在幽谷之间,木墙黑瓦,傍水依山,源于梵净山麓的那一弯河水,清亮见底。这类未经污染的河流,如今恐怕很难看得到了。尤其河中间隆起的白石头上,几根当作浮桥用的圆木,高低横斜,更是一番原始风味。
渐近溟溪时,我犹疑起来,竟不知此番来究竟要去找谁。据我所知,我祖父一宗,乡里已无他人,与我最亲近的,莫过于兰柳丝了。我对几个在村口闲聊的村姑打听她的住处,哪知其中之一,竟是几年前到过我家的那个堂弟之兄的女儿,自然也算是我的侄女了。但她告诉我,兰柳丝已在五年前去世了。我突然滋生出一种悲凉。
她将我带到本家的老宅。迎接我的正是我那位堂兄弟,也就是兰柳丝的养子。我回想起那年他到我们家的情景,多少有些不自在。而他倒不甚在意,对我的突然到来异常兴奋,称我为“二哥”,说他昨晚还梦见我,不想我今天就来了云云。又说今天恰逢赶场,本家亲戚大多不在。我说这样也好,我正好不想惊动更多的人。只要能到祖父祖母的墓前磕个头就不虚此行了。他带着我在屋子周围转了转,这里倒是个清静去处,老宅旁一条山溪,鸟声水声,仿佛从一片绿色中溢出。他指着溪上的一座歪斜的老木廊对我说,那是我父亲小时读书之地,又指着溪畔的一棵枇杷树,说是兰柳丝当年与我父亲种下的。我不言语,他又将话题转向家族中的种种佚事,凡他所知,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开始,一一数落下来。其间人物尚多,且关系错综复杂。我到底还是弄清了,我与他,隔得不算远,曾祖父那一代是亲弟兄。我注意到,在他的谈话中,只字未提有关我母亲的事。不过,在堂屋香案后的墙壁上,我很快找到了答案,那是一纸类似于家谱的排列,在我父亲的那一栏,媳的名字是兰柳丝,而没有母亲。在老家人的心目中,我母亲是不存在的。尽管我对这类旧的习俗不太在乎,但还是难免有几分伤感。
祖父祖母的墓地不远,就在村子后面的山顶上。我不懂风水,只觉登高可望远,视野很是开阔。这是两座杂草丛生的土坟,没有墓碑。我那位堂兄弟解释说,也不知是不是习俗,在本地,人死后很少有立碑的。我分别在两位先人的坟前磕了三个头。我从未见过祖母,祖父,而据母亲说,我是见过的。但却没什么印象了。堂兄弟又把我带到另一座土坟前,对我说:这是你妈的坟。我一懔,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妈,指的是兰柳丝。那一瞬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我并未下跪,只在她的墓前鞠了个躬。看得出,我那位堂兄弟对此颇有些不快。
从墓地归来,谈话中他总是离不开兰柳丝。他感叹兰柳丝命苦,语气间充满不平。他说,旧社会,她枉自背个官太太的名,几十年却从未享过一天福。在乡下服侍公婆,操持家务,无儿无女守活寡,比穷人家媳妇还不如。解放后,因为我父亲,又冤枉背了个“反属”的皮,几十年颠颠簸簸,换上别的女人,早改嫁了。说到兰柳丝的贤惠忠厚,他举了一个例子:解放那年,因父亲的问题,我祖父被县公安局抓去隔离审查。由于从未经受过这等惊恐,加之又年迈体衰,在牢里卧病不起。幸而审查结果问题不大,地主而已。公安局通知放人,而家里只有兰柳丝一单身女子。族中男丁虽多,但都因怕受牵连而无人敢去。结果,兰柳丝只身前往,找了一辆板车,经过两天两夜折腾,从县里将病重的公公拖回家来。是时适逢寒冬,途中无歇宿之处,乡间又不太平,一个妇道人家,艰难处可想而知。当媳妇的做到这个分上,按今天的话说:够意思了。难怪多年来,虽然是那个成份,乡里谁也没有与她为难过。谈到有关他给兰柳丝做干儿子时,他说那是兰柳丝去世前两三年的事。倒不是想图些什么,不过几间老房子罢了。一切都是按宗族中老辈子们的意思办的,他们说兰柳丝年近六十,打田栽秧早不济事。收个儿子照应照应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是本家的侄儿呢……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从他的谈话中,我总感到另有一层意思,似乎他这个干儿子是多余的。道理很明白,兰柳丝虽不是我和我大哥的生母,但她毕竟还是我父亲的妻子,理应是一家人呵。对于她,我们就没有一点应尽的责任?可是,无论是她,还是我们,谁也不曾想到这一点。隔绝在各自的空间里,忘却了彼此的存在。而今,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她却走了……
我的这次纯属偶然的回乡,将我们与老家断了几十年的线又联系起来了。事隔不久,那位堂兄弟带着他的妻子及两个娃儿来到省城,始料不及的是,我们这里的人对他并不表示如何欢迎。据我看,其原因有二:我们这方,多半是出于某种不正常的都市心态作怪,而对方,则是由于不谙实情,总以为我们在省不知有多大本事,提出些诸如找工作,迁户口,乃至解决娃儿到省城读书等要求。结果,彼此间弄得很不愉快。我被搞得很尴尬,好像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去招惹来的。最后不得不买车票送他们回去,临行时,堂兄弟差些没丢下一句话:这辈子讨饭也不会再来找你们这些城里的亲戚了。事后我记起母亲“不要与家乡人往来”的告诫,不知是不是真有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