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抓
拿抓是两个动词的组合:拿和抓。这两个独立的动词一经组合,词性就发生了变化,成为一个专用名词。这是老贵阳人的发明,特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流落在贵阳街头的乞丐。一九五八年,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饭不要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欢呼声之后不久,一九五九年大旱降临。天灾人祸使脆弱的农村经济迅速崩溃,饥荒在广阔的乡村漫延,逃荒的农民成批涌入城市。拿抓,就是当时从农村涌入贵阳的饥民。为什么贵阳的市民会用这样的一个生造的词给他们命名呢?这完全是由他们进城后的行为所决定的。拿抓,是这些饥民涌入贵阳后,早期谋求生存的一种手段。既然是两个动词的组合,还是分别进行叙述。
先说拿。他们入城后就在大街小巷乱逛,只要人家户不留意,见什么拿什么。你晾双鞋在窗台上,他们看看无人注意,拿了就往脚上穿。脚下一蹬,丢掉自己的破鞋,不管干湿大小,趿起就走。衣裤鞋袜、床单枕巾、甚至屋檐下的煤粑,靠在墙边的柴禾,都拿。但是,这和偷是有区别的。小偷偷到东西,要藏赃。被发现会逃跑,敢入室行窃,被追堵敢反抗。他们不会。第一、他们不敢入室。第二、不藏赃,拿到什么就抱在手上。如果是衣服,立刻就披在身上。第三、被发现不逃跑。如果人吼起来,他们就把东西放下,从容离去,并无偷儿紧张逃窜的样子。因此,贵阳市民对他们的不轨行为只说拿不说偷,用词是准确的。
(注: 乞丐们。)
再说抓。抓是逃荒的农民进城后,为解决饥饿采取的越轨行为。我在大众饭店就看到这样一幕:一个老先生二两粮票六分钱买了一碗滑面,端到桌边坐下,刚吃两口,一只肮脏的手,从他背后伸进碗去,抓起一爪面就往嘴里塞。汤汤水水滴了老人一肩头。老先生转脸一看,是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半大娃娃,筷子一放,把碗推过去:你吃,你吃……我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当时我们早上去上学,早点就是一个包谷窝窝头。那天我刚走到阳明路拐弯处,手上的窝窝头才掰了一小块送进嘴,剩下的就被个乡下汉子一把抢去。他也不跑,抢过去就站在那里,几口硬咽下去。只有饿到极点的人,才会那样几乎一点不咀嚼的硬吞食物。我从此得了经验,不敢在街上拿出吃的东西。这就是抓。抓有抢的性质,却不具备抢劫的凶残恶劣。抓针对的只是食物,抢就专挑贵重物品。而且,被抓东西的人,往往对强抓者有所理解,知道他们是由于饥寒所迫。因此说抓不说抢。用词的选择,包涵了同情。这就是拿抓一词的由来。后来读报,曾见有人误写为“哪吒”,差异就太远了。贵阳话的读音,哪吒和拿抓确实是一样的。但这哪吒是托塔李天王的儿子,身上承载着《西游记》的叛逆精神。那个拿抓是逃荒进城的,沦为乞丐的农民。对它的理解,其实包涵了对“困难时期”那段特殊历史的观照。这两个名词是不能混淆的。特别是拿抓,完全是贵阳人生造的市井词汇,不熟悉贵阳的市井语言,不妨用乞丐反而大众化一点,也不落笑话。
拿、抓,是逃荒农民流入贵阳的早期行为。那时,市民的生活也相当困难,自然加强了防范意识。餐馆、饭店为维护正常营业,也采取了措施,严防拿抓入内。拿抓们拿和抓的机会就很少了,他们就把目标集中到餐厅、饭店、面馆的垃圾和潲水桶上。捡垃圾里面凡是觉得可吃的东西送进嘴,捞潲水中残剩的饭菜存放在铁皮罐中夜晚煮吃。南门一带的拿抓,大本营在朝阳桥脚。他们用石块砖头垒简易的灶,用拿来的柴禾煤粑生火,就在桥下煮东西吃。有的拿抓在潲水里没有捞到东西,干脆就舀半罐潲水回去,下河扯水草煮来吃。拿抓们整天在街上逛,行人掉在地上只要是可吃的东西,他们都捡起送进嘴。扔到地下的糖纸,都要捡起舔一舔。我在邮电大楼前看见过这样一幅场景: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掉了半个糖包子在地上。不知是因为衣着比较讲究,不好意思捡那半个包子,还是寒心自己福薄,有个包子吃都要掉一半在地上。他走过去就踩那半个包子,几脚就把半个包子踩成一张薄饼,贴在地上。他刚走,一个拿抓就赶忙过去,跪在地把那半个包子一点一点抠起来,往嘴里送,根本不考虑是不是沾了泥土。他就担心抠慢了,别的拿抓看见过来抢。这是大多数拿抓当时的生存状况,一点没有瞎说。
对拿抓的形象,我只能笼统的用一个“脏”字来描述。至于脏到什么程度,就尽管发挥你的想象力好了。但我认为“脏”是拿抓谋生、自卫的一种有效手段,一种自我包装和设计。这确实反映出他们的智慧和聪明。既然已经沦落成了拿抓,就要脏到让人烦,让人恶心,让人害怕。使你想打他、抓他都无从下手。如果你看过黑猩猩的手,你就能明白拿抓的手是什么样子。除了手掌心和手指内侧还可以看得见肉色,手背及全身都是厚厚的积垢。拿抓是一个自我意识很强的群落。他们完全可以收拾得稍微干净一点,但他们决不那样做。他们采用这种自我完善的包装设计,目的就是在维护一种距离感和独立性,不让人们去干涉打搅他们。
拿抓也有拿抓的规矩。他们有鲜明的地域观念,捍卫地盘的斗争精神极强。几个拿抓包这片区域的饭店餐馆,利益是不容侵犯的。外来的拿抓想进入这片区域谋食,肯定会被打跑。因此,我在南菜场、大众饭店、阳明路看到的,很长时间都是那几个拿抓。拿抓惩罚犯过错的同伴极其残忍,我在朝阳桥头就看见这样的事:有个拿抓偷了同伴藏在桥下的一盒火柴,他把火柴拿出来后,另外几个拿抓还不放过他。他们抓住他的手脚,硬是把他丢下河去。所幸是冬天枯水季节,河水很浅。河里的拿抓挣扎着站起来,很快爬上岸。不远处就是其他拿抓烤火的火堆,他却不敢过去,就那样一直蹲在河岸上发抖。桥上站满了围观的人,但是没一个人肯去管。我感觉他们看拿抓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人。回想那时感受到的眼神,至今不明白人为什么会那样,也找不出恰当的形容。
拿抓的栖息地多选在能够遮风挡雨的桥洞脚。冬天则是餐馆、面店的灶门口。在贵阳,混得最体面的拿抓是服务大楼的老拿抓。说他老,因为他是第一批流入贵阳的饥民,一九五九年初就来了。这是他的资格。另外,他的年龄也比一般拿抓大,三十多岁。他来到贵阳,首先占据了服务大楼的餐厅做谋食的基地。接着收了几个徒弟,把势力扩充到火车站、飞机坝、新路口。后来,连河滨饭店、河滨公园的拿抓都要听他打招呼。这个拿抓首领很有板眼。从一开始,他就选定服务大楼浴室锅炉房的煤棚,做栖息地。煤棚旁边,是服务大楼餐厅的几个大灶的灶门,搭了油毛毡棚子。有半截蔑席做围子,遮风挡雨没问题。冬天睡在灶孔脚也不冷。这个人勤快,有空就去帮锅炉房的师傅拉煤、除炉渣、倒炉灰。而且命他的徒弟帮服务大楼的厨房运煤、倒煤灰、倒垃圾。做这些事他就只有一个目的,在服务大楼扎稳根基。
他捡锅炉和大灶没有烧过的煤核存起,满了一挑就卖给飞机坝的住户。那煤核耐烧又没有烟,一块钱一挑哪家都喜欢。他送煤过去,人家有时会舀碗饭或者送一两个窝窝头给他,这也算另有一份收入。他还叫底下的小拿抓,给服务大楼周围倒卖票证的贩子做眼线。这些小崽崽天天在街上逛,对周围派出所、办事处的人认得熟,眼睛又尖,远远看见那些面孔过来,就传话过去。票证贩子只要听见拿抓招呼:箍子来了,一分钟就闪得不见人影。这些票证贩子也会时常买几个馒头包子送小拿抓。小拿抓拿了吃的不消说先要孝敬老拿抓一份,这也是拿抓的规矩。所以老拿抓的精神养得不错,体力也行。
如果他身上太脏了,锅炉房的师傅会丢个消防桶给他,说:老拿抓,去接桶热水洗洗,臭得很。他就立即去接桶热水洗。有个师傅还送了他一套旧的再生布工作服。老拿抓去给人家户送煤核,才舍得穿上身。因此,这个老拿抓虽然也脏,但比其他拿抓还是要像个人一点。老拿抓在服务大楼站稳脚跟之后,不久他就收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拿抓。他领她进了锅炉房,对那几位师傅说:这是我表妹,来帮我在灰堆上捡煤子的。那些师傅取笑他:口音都不是一个地方的,啥子表妹哟。老拿抓就挤眉弄眼的笑:是来得远,也是饿饭逃出来的。其实,那些师傅哪有闲心管他的事,但还是交代了一句:你招呼她住锅炉房后头煤棚,叫她晚上不许生火,免得把棚子点燃了。于是,这个女拿抓就同老拿抓住到了一起。事过半年多,他就把她的肚子弄大了。那些师傅又取笑他:好你个老拿抓,有本事呀,自己的肚子还是瘪的,倒把表妹的肚子喂圆了,看你咋个脱这爪爪。老拿抓就嘿嘿笑,回答也够味:怕啥子,我在乡头又没有讨婆娘,犯不到重婚罪的。
怀足了十个月,女拿抓真把娃儿生下来了。是老拿抓花了五块钱,请飞机坝的一个老产婆来接生的。锅炉房有的是热水,母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生下来一看是个儿子,老拿抓笑得合不拢嘴。服务大楼餐厅的那些老伯妈听说煤棚住的女拿抓生了个胖娃娃,都跑来看稀奇。一看那母子睡在一堆草垫上,就盖一床烂棉絮,立刻动了恻隐之心。第二天就送来一堆破布旧衣,一床旧的小棉毯,让那娃娃也得点布包裹,那女的也穿得暖和一点。餐厅中顾客吃剩的东西,有点好的,服务员都叫守在厨房门口的拿抓送过去。因此,那女拿抓的奶水也足,娘崽两个都养得胖嘟嘟的。据说,满月的时候老拿抓还办了酒。一堆有头有脸的拿抓坐在锅炉房旁边的煤灰堆上,端起各人带来的土碗,喝老拿抓给他们斟的酒。酒是锅炉房的师傅帮忙打的散白酒。来吃满月酒的拿抓都是贵阳各处拿抓的头领,三块两块的还送了礼。最初,听朋友说起老拿抓的故事,我觉得很可笑。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世事的认识又深入一些。我感悟到这个老拿抓的故事,确实反映出人类生存的某种本能,才把它记录下来。
老拿抓是三年后领着他的女人和儿子返乡的。那时,娃儿已经会追在他屁股后面喊爹了。老拿抓走的时候,拿抓们一直送他们到客车站。据说,老拿抓是毕节逃荒来贵阳的,但不知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