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洞小志
叙说
贵阳市西北五十公里的修文县城龙场镇,是王阳明先生谪居、悟道、讲学的地方。这里阳明遗迹甚多,据阳明诗文及各种史料考察,有阳明洞、玩易窝、三人坟、天生桥、陆广渡、木阁山、卧马塚、水滨洞、汪氏园等十余处,主体是阳明居住最久、位于龙冈山的阳明洞,包括阳明洞(阳明小洞天)、何陋轩、君子亭、宾阳堂、王文成公祠(龙冈书院),所以用阳明洞作为龙场阳明遗迹的总称。
明武宗正德元年(公元一五零七年),南京户部给事中戴铣、薄彦徽、李光翰等二十一人,疏劾当时专权擅政的宦官刘瑾,被逮下狱,兵部主事王阳明闻讯上奏,“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触怒刘瑾,逮系诏狱,廷杖四十,贬为贵州龙场驿丞。阳明出狱后,先回乡看望祖母及家人,然后寄寓杭州静慈寺、胜果寺养病、读书。刘瑾并未罢休,派人追杀他,他伪装投江才脱身。浙江官员信以为真,设祭于江上;家人也不知详情,悲痛欲绝。阳明脱身后,连夜浮舟往舟山岛,遇风转向福建,在鼓山附近登岸,奔向西南山中。在途中巧遇二十年前认识的一位道长。道长问他的打算,他说将远遁。道长说,你亲人尚在,你逃跑了,万一刘瑾迁怒而逮捕你父亲,污蔑你北投元蒙或南走粤闽,怎么办?他听从道长的劝告,北上南京看望时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父亲王华,又回浙江一趟,告慰家人并治行李,然后携二童仆赴黔。正德三年春三月,阳明抵达贬所龙场。
龙场驿是洪武年间水西彝族土司奢香夫人所开九驿的起点,驿道从龙场向西北延伸,经今黔西、大方达毕节。龙场是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南经木箐阁、卜野那到贵阳皇华驿,北经扎佐、底寨、养龙坑等驿通播州、重庆府,向西经过陆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等驿而通乌蒙、乌撒、云南曲靖、永宁卫(今四川叙永)、永宁安抚司。据民国《贵州通志·建置志》记载,龙场驿仅有“驿丞一名,吏一名,马二十三匹,铺陈二十三副”。龙场是世袭贵州宣慰使的水西土司辖地,故驿站经费亦由贵州宣慰使设馆田三十六亩供给,杂役则由其属下田户自备走供。万山丛中,蛇虺遍地,瘴疬流行,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居民绝大多数是统称为苗夷的彝、苗、仡佬等少数民族。极少数的汉人大多是中原地区的亡命之徒。阳明初至,驿舍颓不可住,暂择今城南一岩穴畔,结草庵而栖,他名岩穴曰“玩易窝”。未几移居龙冈山东洞,更名“阳明小洞天”。苗夷民众先后为他构建木屋“何陋轩”、“龙冈书院”、“君子亭”、“宾阳堂”,让他居住,讲学。在这里,他猛然“悟道”,开始形成自己的思想,构建自己的哲学大厦。正德五年(公元一五一零年)刘瑾伏诛,阳明量迁江西庐陵知县,离开龙场。阳明谪黔计三个年头,两个整年。
(注: 蒋中正、宋美龄夫妇在阳明洞。)
王阳明离开后,龙冈书院无人主持,遂废。王阳明卒后,每年岁时,远近官绅士民咸往龙场祭祀。嘉靖、隆庆年间,地方大吏修复龙冈山等各建筑,以龙冈书院为专祠祀阳明先生。清康熙二十七年,乾隆十年、嘉庆二十一年、道光二十六年皆有修复,道光二十六年重修后,改阳明祠为“王文成公祠”。嗣后经咸丰、光绪两朝以及民国年间的修复、改建,形成了今天所见到的面貌。一九八五年阳明洞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政府又多次修缮。
一九九八年,贵阳市政府拨款四百万元,在阳明洞大门前东侧兴建阳明园,次年竣工。园中有纪念馆,为砖混结构的四合院式仿古建筑。馆内陈列王阳明生平事迹、手迹影印件、诗文碑刻、修文阳明洞修建沿革、谪黔遗迹资料图片等等。馆前广场塑王阳明与其黔中三弟子群像。
王阳明对自己龙场悟道的分量很自信,他在《夜宿汪氏园》一诗中说:“他年贵竹传异事,应说阳明旧草堂。”果然后来他的学说流播海内外,阳明洞作为王阳明的悟道之地、阳明学的最初传播地,数百年来一直受到海内外专家学者、文人雅士的景仰,朝圣者纷至沓来。近年来,由于旅游业的勃兴,阳明洞作为贵州重要的人文景观,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游客。
(注: 阳明洞壁的刻石。)
玩易窝
玩易窝位于龙场镇南门外一公里,吴家湾与毛栗园之间。千顷平畴之中兀立一座山,西麓有一露天石窟,高、宽三四米,深三十余米。阳明初至,驿舍颓不可居,于此窟外搭一间低矮的草棚而栖,常在洞中读《易》,故命之曰“玩易窝”,并作《玩易窝记》。又作《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一诗,描述了棚居的情况:“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万里投荒,冲风冒露,他感到很疲惫,一旦到了终点,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即使是简陋的草棚,也得到暂时的满足。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他与当地少数民族有了初次接触,他们环围着他,问这问那;他感到他们的语言纷乱难懂,但心地很朴实。他远道而来,除了失意、悲凉,还有恐惧,但见到的苗彝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凶悍,心中大感安慰,饮酒尽醉而不觉夜幕已降。
他效法周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故事,读《易》洞中。通过反复玩味《周易》,心情逐渐开朗,心态由烦躁转为安然,由悲哀转为喜悦,郁勃之情油然而生。心态的转变,使他从绝望中惊醒过来,以奋发的精神力量越过了人生最艰难的生死关,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知所以终吾身矣”。在“玩易”的过程中,他深刻地体味到《易经》中“阴阳大化”的真实含义,懂得万事万物变化无穷,古往今来生生不息。这种“变”的观念,包涵着创新精神,它构成了阳明思想中最有生命力的因素,使他敢于突破旧藩篱,敢于树立新学说。读《易》使他“知周万物而无方”,把天道、地道与人道联系起来,深刻认识了“天人合一”的思想,从而可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以成一家之言。”为以后创立“知行合一”、“致良知”学说奠定了理论基础。
从读《易》开始,渐及《诗》《书》《礼》和《春秋》,于是作《五经臆说》四十六卷。在阳明思想的形成中,《五经臆说》当是开山之作,或说是新思想的重要发端。所谓“臆说”,是指他根据自己的理解来阐说《五经》。这部书却被他自己烧掉了,只留下一篇序。他死后,他的门生钱德洪从废稿中找到十三条,使后世得以看到该书的一鳞半爪。他在序中说:“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他在序中反复讲解了“鱼”与“筌”、“醪”与“糟粕”的关系,劝告人们不要“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更不要“鱼醪之未得,而曰是鱼与糟粕也,倘若未得鱼而忘筌,未得醪而弃糟,其结果必然是“鱼与醪终不可得”。在他看来,后世儒者往往未得《五经》真谛,得到了鱼便将捕鱼的筌忘记了,还未提出酒就将酒糟抛弃了,甚至把糟粕当精华、将精华当糟粕。这一点很重要,他一扫诸家《五经》注的种种谬说,要求人们正本清源,重新审视《五经》的要旨和真意,不要拘于陈说。这是一种科学的态度,一种求新的思想,一种独立思考的创新精神。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讨论“鱼”与“筌”、“醪”与“糟粕”的问“致良知”之说,题,是要人们不可受人蒙蔽,不可拘于“正统”之说,这实在是向当时居于正统地位的程朱理学发起了挑战。阳明为何将这本书烧掉呢!他是这样回答钱德洪的提问的:“只致良知,虽千经万典,异端曲学,如执权衡,天下轻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意谓他后来归纳出了可评判各种异端曲说、天下万事万物的“致良知”之说,就抛弃了“支分句析”式的《五经臆说》。
洞壁有摩崖楷书“阳明玩易窝”五大字,并诗一首:“夷居游寻古洞宜,先贤曾此动遐思。云深长护当年碣,犹是先生玩易时。”末署“明万历庚寅龙源安国亨书”。安国亨,字龙源,是贵州少数民族的头面人物,水西土司首领,贵州宣慰使。王阳明谪居龙场时,贵州宣慰使是安贵荣,安国亨的祖先。阳明初至,生活非常困难,安贵荣遣人送来粮肉、柴火,他立即辞掉;安贵荣再赠财物,他不便再拒绝,就收下了柴米鸡鹅,金帛鞍马坚辞不受,并作书致谢,说自己是朝廷罪人,宜于窜伏阴厓幽谷间,虽闻使君高谊,但不敢来见;金帛鞍马之赠使他更加“震悚”,所以固辞。他并非故作谦抑,因为刘瑾对他“憾未已”,担心有人侦伺。他若接受了安氏的金帛鞍马,就有可能被加上“妄交土官”的罪名。所以他不能不提防,小心翼翼地处理与安贵荣的关系。后来他感觉到安贵荣的态度是友好的。他应安贵荣之请,为水西象祠作记。这篇《象祠记》是他的名作之一。安贵荣以师友待他,有大事就与他商量。
正德三年,安贵荣从征清平香炉山苗乱有功,被明廷加封为昭勇将军,复升为贵州布政司右参政,但他嫌官小而怏怏不乐,欲上书朝廷请赏升职,又拿不定主意,加之先前朝廷在水西设军驿,安贵荣恶其居水西腹地,欲撤除之,但对此事也没有把握。他听说王阳明任过兵部主事,就遣人到龙场请教。王阳明为此写了《与安宣慰》第二书,说设军驿是朝廷制度,未可轻改;若予擅改,朝廷必视为变乱,重则派兵讨伐,轻则执有司问罪。纵然幸免于一时,五六年、八九年,最远二三十年以后,制定典章制度的人仍然要在水西设军驿。再说设军驿并非专门针对安氏。驿站可增减,土司制度也可沿可革,如果朝廷要在土司之地开辟郡县,其谁以为不可?撤驿的危害,使君没想到吗?他又指出安贵荣奏升官职的想法也不妥,说您再升一级就成了流官,东南西北,惟天子调遣。朝廷方尺之檄,委君一职,或闽或蜀,君敢不去?奉檄从事,千百年来的水西土地与人民即非君所有了。您已有的参政之职都应尽快辞去,怎么还想奏升呢?王阳明的书信态度诚恳、严肃,分析透、中肯,遂使安贵荣放弃了撤驿与奏功的打算。
(注: 玩易窝。)
同年,贵州宣慰同知宋然所辖水东的苗民酋长阿贾、阿札、阿麻在乖西(今开阳县)聚众两万,围困红边(今贵阳市乌当区),袭击宋然所居的大羊场,宋然仅以身免。贵州督府命安贵荣出兵平叛,安贵荣却拥兵观望,督府三檄催促,他才勉强出击,解红边之围后又撤兵私归,致使叛军再度集结,乱事三月不息。王阳明得知此事后,作《致安宣慰》第三书,说您与宋然都是守土之官,而您为长,地方变乱,皆守土者之罪,不能独委诸宋氏。又说您的态度事关水西存亡,宜迅速出兵平叛。结果安贵荣从其言,再次出兵平息了这场叛乱。此事被称为“尺牍止乱”。
王阳明三致安贵荣书,反映了他与贵州少数民族首领之间的友好关系,说明了少数民族首领安贵荣对他的尊重与敬佩。同时促进了民族团结,维护了明王朝的统一与边疆民族地区的稳定。安贵荣后代安国亨的题壁,说明了王阳明在贵州少数民族后代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清道光丙午(公元一八四六年)贵州巡抚乔用迁楷书的王阳明《玩易窝记》石碑。清末曾建六角亭于山顶,上世纪六十年代毁。一九九九年重建,为重檐攒尖顶六角亭,名曰“玩易亭”。玩易窝现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阳明小洞天
阳明小洞天在龙场镇东三里处的龙冈山,俗称阳明洞。龙冈山是一座小山,两条溪水从东向西,南北夹山而行,在山前的田畴间交汇,继续西流,归入乌江支流猫跳河。山上古树蓊郁,参天拿云,半数是从嶙峋的丛石缝中长出来的。山腰有一岩洞,名东洞,前后三通,洞中有洞,高朗轩敞,可容百人;各种形状的钟乳石累累下垂,如展翅的鸷鸟,如奔突的猛兽,如云彩,如花朵。洞口苍苔漫覆,杂草丛生。玩易窝草庵过于简陋,难蔽风雨,另觅新居,找到了这个天造地设的佳洞,于当年秋天迁入,改称“阳明小洞天”,并作《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以纪其事:
“古洞閟荒僻,虚设以相待。披莱历风磴,移居快幽垲。营炊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熏塞,夷坎仍洒扫。卷帙漫堆列,樽壶动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
“僮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清泉傍厨落,翠雾还成幕。我辈日嬉偃,主人自娱乐。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
“我闻莞尔笑,周虑愧尔言。上古处巢窟,抔饮皆污樽。冱极阳内伏,石穴多冬暄。豹隐文始泽,龙蛰身乃存。岂无数尺榱,轻裘吾不温。邈矣箪瓢子,此心期与论。”
看似轻松、旷达,但实际上是强作欢颜,是无可奈何的自嘲。
阳明日夜在洞中澄默静坐,冥思苦想。他带来的两个仆人都病了,他自己劈柴取水,熬粥喂他们;又怕他们太抑郁,为他们歌诗;他们还是不高兴,再唱故乡的越曲、说笑话给他们听,才使他们暂时忘记自己身患疾病、身在夷地。“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年谱》)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龙场悟道”。
王阳明早年学问博杂,诸子百家、佛老二氏、程朱之学,无所不窥。在龙场才形成自己的思想,他的心学才诞生。
王阳明离开后,官绅、学者、士子纷纷前来瞻仰这个悟道胜地,留下了许多摩崖,计四十三幅。
洞口上方的楷书“阳明先生遗爱处”,为明万历十七年己丑(公元一五八九年)贵州宣慰使安国亨书。次年(十八年,庚寅)国亨再来,题诗二首于洞内。题诗的时间与玩易窝题辞相同。从其诗来看,安氏的汉文化程度比较高。国亨诗之侧,还有两首诗,其一署“明万历十九年西域陈槐亭题书”。西域指玉门关以西的地区,此人或是随元蒙南征的色目人的后裔?据吴正光《弥足珍贵的土司摩崖》一文,槐亭名恩,槐亭系其字,在宣慰使司任高官。祖上是汉人,传为与明太祖争天下的陈友谅之弟陈友德的六世孙。果真如此,托籍西域就是避祸的幌子。陈氏家族流入黔中后,历代都在贵州宣慰使司担任要职。槐亭辅佐安国亨及其子、孙达三四十年之久。其墓在今大方县六龙镇母鸡山,碑书“罗甸国更苴总理两班慕魁扯事槐亭陈公之墓”。
(注: 清李星沅书王阳明《阳明小洞天》碑刻。)
洞口有一碑,楷书“阳明别洞”,是明万历五年罗汝芳手笔。阳明家乡馀姚有阳明洞,他早年尝築室读书其中,故罗氏称此洞为“别洞”。他还在洞口左壁留下一幅楷书摩崖:“明万历五年夏,云南左参政旴江近溪罗汝芳同男轩逰此。”罗汝芳(公元一五一五至一五八八年),字惟德,号近溪。江西南城人。南城在旴江(抚河上游)畔,故以旴江代其郡望。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官至云南左参政。因讲学结怨内阁首辅张居正,被勒令致仕。归家后与弟子往来江浙闽广间讲学,有《近溪子集》传世。他是明代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从学于颜钧,颜钧则学于王阳明的门生、泰州王艮,是阳明的三传弟子。他十八岁闭关故乡临田寺,生心火之病,父授以王阳明《传习录》,读后病渐愈。二十六岁入省城参加乡试,偶过僧寺,遇颜山农(钧)讲学其中,遂拜为师。他主张用“赤子良心,不学不虑”的方法去致良知。罗氏认为赤子(初生之子)之心尚未被人世间物欲的熏染,其心最直接、最完全地体现了宇宙法则,所以是“浑然天理”,即是良知。赤子出胎,便表现出爱恋母亲,这个爱根即是仁。自觉这个爱根,将之贯彻于人伦日用,便是圣人。这是为心之本体与主宰。若身心合一,则一切自善。赤子之心本非学虑,自心光明,当可照见万象,此乃良知心体,当下现成,不必经由学识知虑而能显明自心之故。泰州学派是阳明学中平民化的一派,也是更近禅宗的一派。他与黔籍著名学者李渭、孙应鳌有交往,一起游历、论学。李、孙二人是阳明再传弟子。他还是戏曲大家汤显祖的老师。从汤显祖给他的信中,知道他在毕节卫辖地办过教育。
(注: 阳明洞。)
摩崖中还有日本人所书的“阳明小洞天”,跋云:“大日本帝国高出公通、金子新太郎、冈山源六、清宫宗亲明治三十六年八月即中历光绪癸卯六月来逰此洞,访阳明先生明悟之跡。”阳明学于明代中叶传到日本,很快就成为显学。朱子学也几乎同时传致日本,被执政的德川幕府奉为官学。随着幕府统治的日益腐败,异端思想有了发展,阳明学即作为与官学相对立的异端而崛起。日本人认为,阳明自身的人格是进步,他不墨守过去的儒说,不盲从社会的风潮,只以他的心为本,琢磨日新的工夫,以日新之志自勉,所以他学风是活泼向上的、进步的,完全没有拘泥、墨守、因循等倾向,是变革的思想。后来的明治维新运动,受到了阳明学的一定影响。日本人甚至说中国只把阳明学当成一种学理,日本才是阳明学的理想国。据说一九九六年贵阳举办“王明国际学术讨论会”时,前来参加会议的几位日本学者在这里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洞前院场,今以青石铺就,并环竖石雕护栏。院北两株老柏,名“文成柏”。据旧县志载,为阳明先生手植。阅五百年,依然根深叶茂,苍劲挺拔。
何陋轩
阳明洞之右是何陋轩。阳明到龙场,很快就赢得当地苗夷群众的敬爱。他们见阳明先生寄寓的山洞阴湿,就自发地为他平地伐木,构造木庐。年轻人纷纷前来求学,请求他将木庐命名为“龙冈书院”,小轩则称“何陋轩”,取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语意。夷民的热情、友好与敬贤,使他感动。作《何陋轩记》与记其事并抒发自己的感喟。他称夷民虽衣食住简陋,话语也结题,又少礼仪,但质朴可爱,如未凿之璞,教化他们并不难。不像中土的人那样,“爱憎背面,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中螫。”这是他此番遭难之后,对人性美丑的深刻认识与体悟。又作诗《龙冈新构》二首,写迁居新屋后的生活情况: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凿巘薙林条,小构自成趣。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营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低簷避松偃,疎土行竹根。勿剪墙下棘,束列因可藩。莫撷林间萝,蒙笼覆云轩。素缺农圃学,因之得深论。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诗中透露的心情是喜悦的,这种喜悦发自内心的,不是自慰与自嘲。他兴致勃勃地打量自己的新居,观赏周围的景致,显示出一种意外的满足。
诚然,物资仍然是贫乏的,生活还很艰苦,他不得不自力更生,向夷民学习种田,种菜。但他已经不以为苦,而是将农事当作人生的一堂必修课来补习。
何陋轩及阳明洞其他建筑都相当简陋,王阳明离开二三十年后就破败、坍塌了。现存建筑是照清代遗构修复的,歇山顶抬梁式砖木结构,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屋脊两端塑龙形兽吻,中间为宝顶,翼角饰以卷草和鱼,檐下四周为回廊。四壁在十年浩劫中被拆毁,只剩框架,室内碑刻也遭破坏。经一九八一年、一九九六年两次维修,才恢复原状。
前檐下所悬“何陋轩”黑底金字木匾,为著名诗人、金石书法家陈恒安补书。字以金文入楷,大气磅礴。陈恒安(一九零九至一九八六年),原名德鹤,后改德谦,字恒安,号宝康、别署芝山翁、黔灵老学。以字行。贵阳人。早年受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汪东、吴梅诸大师之门。一九三一年毕业后,先后任国民政府秘书、总统府秘书兼图书馆馆长。抗战爆发后回黔,曾任贵州省政府秘书、省文献征辑馆编审、省立艺术馆馆长等职。解放后,任省文史馆副馆长、省博物馆名誉馆长、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职。精于诗词、金石、书法、文字学、文物鉴赏,书法之名犹高,为一代大家。有《陈恒安书法集》、《陈恒安诗词集》传世。
轩内壁间镶嵌根据拓片复制的碑刻十四通,均为清道光二十六年(公元一八四六年)地方官员书录的阳明诗文,其中有云贵总督李星沅书录《王文成公阳明洞诗》一通,贵州巡抚乔用迁书录《铭》一首六通、《玩易窝记》三通,贵州布政使罗绕典书录《何陋轩记》三通,修文知县许大纶撰书《阳明先生诗记碑序》一通。何陋轩与王文成公祠、宾阳堂、君子亭各处所存道光二十六年阳明诗文碑,都是同一次书刻。这次集中书刻,是由许大纶主持的。他在《碑序》中说,他少小诵读阳明集至《君子亭记》、《宾阳堂记》诸篇时,抚卷流连,盼望一览胜境为快。出任修文知县后,探诸遗迹,山灵无恙,而残碣沉没荒烟。因捡阳明集中各记拟勒碑以表,又苦不工书法,乃请于各大宪,咸阳嘉为善举,花了七个月的功夫才毕其事。据李星沅日记,他道光二十六年往云南赴云贵总督任、次年由云贵调任两江总督,途中都下榻于清镇公馆,许大纶都来参见。推想是来求字的。这位许大纶是北平人。
王文成公祠(龙冈书院)
新屋建成后,四近生徒负笈而来,向阳明先生求学。王阳明收下了他们,并将新屋命名为“龙冈书院”与“何陋轩”,正式开始了他的讲学生涯。王阳明一生创办过三个有影响的书院,龙冈书院是第一个。以后在江西办濂溪书院,在浙江办稽山书院。王阳明学说的传播,是从贵州开始的,先是在龙冈,继后在贵阳文明书院,始讲“知行合一”,由此播传天下。
当时的龙冈书院肯定是很简陋的,不过是一间低矮的草顶木屋而已;没有桌凳,学子们围绕在阳明先生身边听讲;没有教材,阳明将自己昔日所读的书默记下来,自编图史讲授。以“五经”、“六艺”为内容,他那部后来烧掉的《五经臆说》也应该作为教材使用过。还教以歌咏、弹琴。教学方式是师生问答,教学相长。课堂也不一定在屋里,林间、水头、岩洞无所不在。他在诗中记录了当时的场面:
“简滞动罹咎,废幽得幸免。夷居虽异俗,野朴意所眷。思亲独疚心,疾忧庸自遣。门生颇群集,樽斝亦时展。讲习性所乐,记问复怀靦。林行或沿涧,洞游还陟巘。月榭坐鸣琴,云窗卧披卷。澹泊生道真,旷达匪荒宴。岂必鹿门栖,自得乃高践。”(《诸生来》)
“谪居澹虚寂,眇然怀同游。日入山气夕,孤亭俯平畴。草际见数骑,取径如相求。渐近识颜面,隔树停鸣驺。投轡雁鹜进,携榼各有羞。分席夜堂坐,绛蜡清樽浮。鸣琴复散帙,壶矢交觥筹。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诸生夜坐》)
从诗中可知,王阳明很喜欢讲学,他从中获得了愉快。这群苗汉相杂的弟子的质朴令他眷恋。他对待他们平易、和蔼,采取多种形式循循诱导。学生们先是很腼腆、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了,自然了。问答,切磋,歌咏,弹琴,饮酒,谈笑风生。这种活跃的场面,融洽的气氛,使他想起了千年以前孔子讲学的情形,觉得自己的教育思想、方式方法与孔子不谋而合。他制定了《教条示龙冈诸生》,要求学生做到“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四事。此四事包涵了“知行合一”的内容。
他在龙冈前后不过一年,其他的时间是应贵州提学副使席书之邀,主讲贵阳文明书院。龙冈弟子有名有姓的十六人,比较著名的是陈文学、汤冔,他们都是贵阳人。陈文学,字宗鲁。《王阳明全集》续编四中有一首《赠陈宗鲁》:“学文先学古,脱俗去陈言。譬若千丈木,勿为藤蔓缠。又如崑崙派,一泻成大川。人言古今异,此语皆虚传。吾苟得其意,今古何异焉?子才良可进,望汝师圣贤。学文乃馀事,聊云子所偏。”宗鲁好文学,有诗才,十馀岁即能作诗。王阳明是经世之儒,主张学以致用的,文学在他看来是馀事。见宗鲁过于偏好,提出规劝。十一年后,陈宗鲁举于乡,累官至耀州知州;改任别处不赴,回乡闲居,终日静坐,以孔孟之言与师说相证发。著有《耀归存稿》、《懒簃闲录》、《馀生续稿》,其门人合编为《陈耀州诗集》,或称《五栗山人集》。诸书均已失传。汤冔,字伯元。正德十一年(公元一五一六年)中举,与陈文学同科,十六年成进士。曾任南京户部郎官,潮州知府。晚年以诗自娱。著有《逸老闲录》、《续录》若干卷。除了黔中弟子,还有外省随游弟子,如蒋信、冀元亨、刘秉鉴、阎斋证兄弟等。
王阳明创办龙冈书院,对贵州来说,意义是重大的,影响是深远的。阳明谪黔之前,贵州除了部分官办儒学,书院只有寥寥几所,且集中在省城贵阳及安顺、思南等地,教学也像儒学一样死气沉沉。王阳明的贬谪,给贵州文化、教育带来了新的学风,给学术思想注入了新的活力,并在他以及他的弟子、再传三传弟子的推动下,兴办书院成为一种风尚。嘉靖、万历年间,办起了二十所书院,如贵阳的阳明书院、正学书院,黎平的天香书院,平越(今福泉)的石壁书院,都匀的鹤楼书院、南皋书院,思南的斗坤书院、为仁书院、大中书院,毕节的青螺书院,新添(今贵定)的魁仁书院,清平(今凯里)的学孔书院,天柱的开化书院,翁安的花竹书院等等。俊才杰士联翩而出,不少人具有全国性的影响。嘉靖年间巡按贵州的御史王杏,在《新建阳明书院记》中说:“嘉靖甲午(十三年,约公元一五三四年),予奉圣天子命出按贵州,每行都闻歌声蔼蔼如越音,予问之士民,对曰龙场王夫子遗化也。”所以,贵州人非常崇敬王阳明。每逢岁时伏腊,皆至龙场祭奠。
王阳明离开龙场后,龙冈书院不久即废。据其门人钱德洪等所撰《阳明先生年谱》记载,嘉靖三十年辛亥(公元一五五一年)“巡按贵州监察御史赵锦建阳明祠于龙场”。查《明史·赵锦传》、民国《贵州通志·前事志》,隆庆元年(公元一五六七年)赵锦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在此之前,他是巡按,但为时不久,不过几个月,他不可能当了十五年的巡按。建阳明祠的应另有其人,嘉靖三十年任贵州巡抚的是刘大直,或许是他。清康熙二十七年(公元一六八八年),贵州巡抚田雯重建,乾隆十年(公元一七四五年)贵州布政使陈德荣、提督学政邹一桂、修文知县王肯谷又建。阳明祠是专祀王阳明的,书院是否还在办,缺乏记载。乾隆五十年(公元一七八五年),知县秦睿复建龙冈书院于县城东北的察院坡。后人不知,往往误以为察院坡的龙冈书院就是王阳明的讲学之地。阳明祠以后又屡经维修、重建、改建,并置田产作为管理、祭祀之资。道光二十六年(公元一八四六年),巡抚乔用迁、布政使罗绕典、按察使吴振棫、知县许大纶维修、改建,更名为“王文成公祠”,并重刻阳明诗文碑。咸丰、光绪及民国年间,多次维修、增修、改建,形成了一座拥有正殿、东厢、西厢、元气亭的四合院建筑。十年动乱中,包括祠堂在内的所有阳明洞建筑、碑刻,都遭到了空前的破坏,一九七九年后,国家多次拨款修复。现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西厢。沿阳明洞左侧石级而上,穿过一道拱门,即是王文成公祠的西厢,这是祠堂的入口。西厢所在地龙就是冈书院旧址。为一栋二层楼房,面阔三间,进深一间,硬山顶抬梁式砖木结构。门系三层叠檐石库门。门柱有石刻对联两副,正面为“三载棲迟,洞古山深含至乐;一宵觉悟,文经武纬是全才。”侧面为“十三郡人文,此为根本;五百年道统,得所师承。”二联及石匾“王文成公祠”,均系道光戊申(二十八年,公元一八四八年)贵州布政使罗绕典撰书。罗绕典,字苏溪,湖南安化人。道光九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十六年出任地方官。二十四年由山西按察使迁贵州布政使。咸丰初,在两湖与江忠源共战太平军,后晋云贵总督。咸丰四年督军平桐梓杨隆喜之乱,气逆卒于军中。著有《黔南职方纪略》一书。门顶原塑有三组儒家人物故事浮雕,已毁。室内壁镶嵌道光二十六年贵州按察使吴振棫所书王阳明《龙冈漫兴》一首碑刻一通,隶书,阴刻,工艺甚佳,远观是凸,近看是凹,吴振棫,字仲云,号毅甫,浙江钱塘人。嘉庆十九年成进士、授编修,二十年即充任贵州乡试官,道光二十一年升贵州粮储道,二十三年擢贵州按察使,二十八年迁山西布政使,咸丰二年晋云贵总督。宦黔时间最长。著有《养吉斋丛录》、《黔语》。《黔语》二卷,涉及贵州建置沿革、民族、经济、交通、民俗、物产等多方面,写作态度严肃,考证精详,且文笔流畅,属辞典雅,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贵州地方文献。另有同年知县许大纶录王阳明《西园》、《水滨洞》、《龙场草庵》、《阳明小洞天》诸诗碑各一通。以上碑刻均于一九八一年据原貌恢复。西厢主体建筑基本保存完好,一九九一年和一九九九年经过两次修缮。
正殿。正殿在西厢之右,是祠堂的主体建筑,明代赵锦所建阳明祠原址即在此。为封火山墙抬梁式砖木结构,坐南朝北,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前带月台。前檐额枋浮雕二龙戏珠、双凤朝阳图像,四个撑拱为圆形,饰图双狮舞球、梅鹿衔芝,兼用浮雕与透雕。前廊为卷棚,扶脊木为驼峰式,分别雕“三顾茅庐”、“月下追韩信”等历史故事。檐下横列三块大匾,中间是隶书“大啟文明”,左边是楷书“天地常新”,右边是篆书“兼三不朽”。均系民国十三年(公元一九二四年)地方官绅敬献。前廊明间均为全开格扇门套花格棂木窗,明间廊柱、门柱、金柱上有楹联三副。廊柱联云:
(注: 王阳明《何陋轩记》手迹。)
堂中置神龛,供阳明塑像。原像是木雕彩绘朝服大像,蟒袍玉带,手执朝笏,器宇轩昂。神龛佛道帐为牌楼式,六柱五门三楼,几字形,中间为四道檐,顶部以圆木雕成丈许长的二龙戏珠。两面为三道檐,顶部是丹凤朝阳雕塑,两侧各有一条跃动的小龙,回首注视凤凰。其馀雀替、撑拱,每道檐之间,均以人物、花草、鸟兽为隔板。塑像前两边龛柱是活动盘龙柱,手触即旋转,每条龙之下有一只凤凰。龛柱高六尺,浮雕、透雕并用。整个佛道帐设计新颖,雕刻精致,是贵州木雕艺术的上乘之作,可惜与阳明雕像同毁于文革中。今神龛改为白棉石砌祭台,黑色大理石铺面,上供阳明铜坐像。此外,还有瓷像,出自当代画家范曾之手。此二像均系日本“将来世纪国际财团”捐资制作。神龛上方悬“象山并歭”大匾,左次间悬“派启姚江”、“超化遐陬”二匾,右次间悬“化启西南”、“达人大道”二匾。均为民国十三年地方官绅敬献。其中“化超遐陬”匾为贵州著名书法家严寅亮书写。严寅亮,字弼丞,印江人。光绪己丑科举人。擅长书法,旅居北京、成都多年,有声名于两地。今存颐和园名额即其所书。阳明祠始建、重建,皆有碑记,殿前走廊原竖有明嘉靖三十年赵锦的《建阳明祠于龙场碑记》,民国十二年陈矩的《重修王文成公祠碑记》与邹沟彬《修文龙冈山重修阳明先生祠堂记》,碑已毁,文尚存。
东厢。在正殿右侧,为一栋二层楼房,硬山抬梁式砖木结构,面阔三间,进深一间。东厢是在仓圣宫原址上修建的,仓圣宫始建于清咸丰八年(公元一八五八年),当年看管阳明洞的僧人寂禅认为,贵州文教之开由于阳明,文字之始则由于仓颉,而贵州还没有他的祭祀地,因与县人共同集资修建仓圣宫,供奉这位文字的创造者。寂禅原有碑记,今碑存而文字已被铲除。民国十二年修文县知事王百锐改建,规模格式如东厢,两次间窗下裙板原刻有清代大书家邓石如联一副。一九九六年因白蚁破坏严重,作大修。
元气亭。在正殿对面,其基已处于龙冈山之顶。是寂禅修仓圣宫时同建,面阔三间,明间较大,初以为祭祀舞乐之所。两次间较小,为东西两厢上楼的廊。它连接仓圣宫与祠门房屋,与正殿组成四合院。元气亭虽小,但样式特殊,其屋顶南面是歇山式,北面为庑殿式,山墙为硬山式,明间为抬梁砖木结构。前檐额枋饰高浮雕的人物、鸟兽图案。舞乐台前左右三方为靠椅,后为花格棂木窗。内悬“培养元气”四大木匾,是光绪丙子年(公元一八七六年)知县李崇峻题书。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十一月,阳明洞来了两位扈从甚多的神秘住客,一男一女,下榻于东厢的楼上。男客三十多岁,女客二十有馀。男客即是发动“西安事变”的主角之一的张学良将军,女客则是他的红颜知己、自愿伴他幽囚的赵四小姐。他们原囚于湘西,因战事吃紧而迁于此。“西安事变”的另一位主角杨虎城将军,则囚于距此不远的息烽县玄天洞。为防止意外,军统局设了三道警戒线,武装宪兵把守山脚,不许百姓进入。据有关资料说,张学良在这里可以打球,钓鱼,散步,爬山,甚至可以赶场购物。当然会有人跟着。他叫人找来王阳明的书和《明史》,认真研读,有了体会,就对看管他的特务说说。还说他每月都要向重庆缴读书心得。
一九四一年五月的一天,张学良忽发急性阑尾炎,随来医生无能为力,特务被迫送他去贵阳医治。病愈后移居黔灵山麒麟洞,再也没有回来。君子亭右石壁有“静静纯一”摩崖,无题款。有人说是张学良所题,果真如此,那就是这位将军留在阳明洞的唯一痕迹了。
君子亭
现在的君子亭并非原来的君子亭,现在的君子亭在龙冈山巅,而原来的君子亭在何陋轩前。王阳明《君子亭记》说:“阳明子既何陋轩,复因轩之前营,驾楹为亭,环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名亭曰“君子”,是因为竹具有君子的“德操时容”四道。原来的君子亭早已消失,它大概是一个简陋的小茅亭吧?阳明先生在亭中鼓琴,歌咏,喝茶饮酒,自得其乐。现在的君子亭,是清代在文昌阁旧址上修建的。为重檐六角攒尖顶木亭,门是格扇门,窗是花格棂木窗,窗户上下镶透雕花草图案,裙板上有“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东篱傲雪”、“香充幽谷”、“荷塘清趣”等故事图案。亭内置木梯,可上第二层楼,田野、烟树尽在眼下。君子亭保存较好,一九八一、一九九六两年作过修缮,并于亭外四周植梅竹。“君子亭”三字匾,为一九八一年陈恒安书。亭柱原有两副楹联,一为“聊开禊席临流水;又与风光作主人。”一为“别开小径连松路;忽有朱栏出竹间。”亭左竖道光二十六年云贵总督贺长龄楷书王阳明《君子亭记》,是据拓片重刻的。
亭下石壁有“知行合一”四字摩崖,楷书,横写,字体很大。上款云:“第三次重游阳明洞纪念。”下款署“蒋中正题”。蒋氏曾三游阳明洞,第一次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下旬。他是来监督、指挥追剿转移到西南三省的红军的。陪同而来的有蒋夫人宋美龄、德国顾问端纳,及王家烈、顾祝同、陈诚、吴忠信等军政要员,共三十馀人。他游览了一周,拜过阳明神像,就匆匆离去。一九四三年三月十五日,蒋氏自重庆飞抵贵阳,由贵州省主席吴鼎昌陪同,视察贵州的军事设施与军事工业,顺便重游阳明洞。随行人员有蒋经国、吴鼎昌等。这次他拜祭过阳明像后,与蒋经国、吴鼎昌在君子亭旁合影留念。在阳明洞盘桓两个多小时后回贵阳。一九四六年四月十日,蒋氏又临阳明洞。他两天前飞抵贵阳,次日视察贵州省政府、省党部、贵州大学。第三天由蒋经国、陈稀曾、杨森陪同,至修文检阅青年军二零五师后,在一群修文官绅的簇拥下游阳明洞。此次他对摩崖、碑刻看的很仔细,兴致高涨,唤来文房四宝,留下了“知行合一”四字。蒋氏三游阳明洞,说明他很敬服他的这位浙东老乡。他最敬服的人是曾文正(国藩),一部曾氏全集经常带在身边。王曾二人都是旧时所谓“兼三不朽”的人,尤其是他们军事上的巨大成功令他崇拜。他三临阳明洞,两次是处于或即将“戡乱”时期,一次是正在驱寇,大概是想得到点启示吧?
(注: 王阳明《客座私祝》手书刻石。)
宾阳堂
(注: 宾阳堂。)
宾阳堂是龙冈书院建成后,又配建了君子亭与宾阳堂。宾阳堂作为待客之所,名曰“宾阳”,取《尚书·尧典》“寅宾出日”之义。原物早废,历次重建多不可考。民国二十七年(公元一九三八年),县长胡立五,士绅陈镜秋、刘恒泰重建,胡立五撰《重修宾阳堂记》刻碑竖于堂前。此次所构躲过了兵灾匪患,躲过了十年动乱,不料却没躲过一九九一年一月的一场无妄之火。当年省文化厅拨款重建,这就是现在的宾阳堂。为悬山顶抬梁式砖木结构,面阔三间,进深一间,格扇门,花格棂木窗。前檐下悬“宾阳堂”古匾,无题款,不知出何人手。明间对联为“朝南服文饰,居驿而起;有西园胜概,此堂增辉。”堂内张王阳明朝服大像,对联为“天为西南兴绝学;道从朱泗得真传。”清末刘韫良曾撰一联,比以上二联好得多。联云:燕厦叙簪缨,喜此间形胜都忘,一堂何须分宾主;龙冈留几席,愿以后人文肇起,两庑仍堪并古今。
刘韫良,字玉山,安顺人,后徙居贵阳。同治十年辛未(公元一八七一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出知云南恩安县。刘玉山是贵州一楹联作手,到处都有他的作品,如贵阳甲秀楼的五百字长联即出其手。两壁间陈列阳明书法墨迹拓片。胡氏碑记已毁,今庭院中所立阳明《宾阳堂记》,是道光二十六年贵州粮储桐城孙起端所书,也是据拓片重刻的。还有一株黄荆,系百年老树,枝柯满庭。
僧寮与大佛殿
阳明洞各殿堂楼宇频经兴废,时间磨砺、风雨侵蚀是主要原因;长期无人管理,人为破坏也不可小视。清嘉庆二十一年(约公元一八一六年)修文知县李一垣修缮阳明祠时,顺便增修了一栋僧寮,请僧人入住,使之管理阳明明洞各建筑,接待外来观瞻者,主持祭奠事宜。并购置田产,作为资用。僧尞紧靠正殿西墙,为一栋二层楼房,硬山顶穿斗式砖木结构,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张学良幽囚此地时,楼上是特务寝室,楼下作厨房和饭厅。文化大革命中,为县委党校占用。一九八四年、一九九六年两次维修,今作管理处办公室。
僧人入住后,少不了礼佛诵经的本分,于是自己集资,在君子亭之西、宾阳堂对面建了一栋大佛殿。为悬山顶抬梁式砖木结构,面阔三紧,进深一间,前廊为卷棚,奉佛三尊。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县长胡立五重建宾阳堂时,认为“以专祠之地附祀空王,于礼不经”,遂迁佛像往三潮水知非寺。一九八四年维修后,奉一尊汉白玉观音于殿内。
三人坟
明正德四年(约公元一五零九年)秋天,一个从京城来的吏目,带着一子一仆,经龙场去上任,不幸中瘴毒死于龙场以西二十馀里的蜈蚣坡下;其子其仆也相继而死。王阳明怜其野死,携二仆前去掩埋。以一只鸡、三盂饭为祭品,并撰《瘗旅文》吊之。《瘗旅文》后被清康熙年间的吴楚材、吴调侯叔侄选入风行天下的《古文观止》,所以旧时知道龙场,知道龙场有三人坟的人很多。
当时的三人坟不过是三个土堆,无碑记。后世改为合冢。清乾隆八年癸亥(公元一七四三年),修文知县王肯谷与来修文公干的署理通判山东人孙谔寻访三人坟,在一位七旬老叟的引领下,找到了掩蔽于荒烟蔓草间、几乎不能辨认的三人坟。孙谔见状,慨然捐金重修,并竖碑记。孙氏题记,王氏作跋,贵阳陈登瀛镌刻。事竣已是两年后。记云:
王氏跋云:“余幼读文成集至瘗旅一篇,其一种至诚恻怛之意洋溢于卷轴间,真千古不可磨灭之文也,而吏目遂藉以不泯,其子与仆俱藉以不泯。嗟乎,彼三人者,亦云幸矣。庚申春,余选授修邑。修邑即古龙场驿,文成公谪居旧地也。抵任后即讯访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皆不可复识,惟龙冈书院遗址沿存,惜已鞠为茂草。余请诸各宪重建并扩新之。距县城廿馀里蜈蚣坡下旅坟三堘,即瘗旅故处。蛮童猓女往往樵木其间,岁久渐平。屡欲往视,未果。适署别驾□水孙公因公至修,偕余俱道经墓側凭吊,不胜感慨。因命居民封其墓周围,各留空地丈许,不得侵占,更必勒石垂久。孙解囊捐金,欣然对余曰:‘比如是,庶可使遗泽不致久而遂湮,且将与阳明书院不朽矣。’修文令醴泉王肯谷谨跋并书。”后县人又以《瘗旅文》刻石,竖于坟侧驿道边。民国间,孙王碑毁;文化大革命中,《瘗旅文》碑毁,坟亦因年久坍塌。一九八五年,三人坟被列为省级保护文物;一九九六年,修文县文物管理所筹资培修,依拓片重刻已毁碑记。今坟为石砌合塚,封土高一丈五尺,直径九尺。
龙场悟道,所悟何道?
最后,有必要介绍一下王阳明所悟的道。阳明所悟何道呢?悟出了程朱“格物致知”之非,悟出了“心即理”,并在此基础上提出“知行合一”的认识论命题,与“致良知”的哲学思想。
“格物致知”是儒家的认识论命题,宋代程颐、朱熹等释为“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王阳明则认为“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所谓格物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王阳明与程朱的基本哲学命题都是“理”,即所谓“天理”,即是自然规律、伦理纲常、社会秩序。然而他与程朱对“理”与“心”的关系的理解大不相同。程朱认为“理”存在于“心”之外,天理在未有天地时已经存在,是万古不变的。阳明则认为“心即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他将客观的“理”移入主观的“心”,按照自己“心”去理解“理”,具有独立思考、个性解放的意识,张扬了人的主观精神,在某种意义上讲,近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所倡导的“人本主义”。
“知行合一”是龙场悟道的精髓,是阳明学说中最有价值的东西。程朱认为“知在行先”,他们一派的理学家往往沦为坐而论道、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假道学,死气沉沉,了无生气。王阳明揭出“知行合一”之说,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次把“知”与“行”统一起来,解决了哲学理论上长期纠缠不清的问题。对王阳明学说的形成来说,“知行合一”是一大枢机,它使“心即理”找到了“用力处”合“着力处”,同时又是通向“致良知”的根本途经。它对“行”的强调,给阳明学注入了虎虎生气,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一股清新空气,掀起了一种新的社会思潮。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评价道;“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乐皇帝钦定的《性理大全》外,几乎一书不读。学术界本身,本来就像贫血症的人,衰弱得可怜。阳明是一位豪杰之士,他的学术像打药针一般,令人兴奋,所以能做五百道学结束,吐很大光芒。”
王阳明后来将他的学说概况为“致良知”。他认为良知就是天理,人人生而具有,只是后天受了私欲的蔽障。要回复、显现固有的良知,就必须加强道德修养,祛除一切物欲杂念,留存正气。“何者为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他把这个意思概况为“致良知”。他将理学家“格物”解释为“正心”,认为格物致知不是即物穷理,而是推广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吾心良知之天理。“致良知”的途经就是“知行合一”。致良知说突出了其心学的社会功能。在明中叶社会矛盾激化、士大夫道德沦丧之际,王阳明营建前所未有的心学体系,论证“良知”或“天理”亦即道德伦常、社会秩序,是人生而具有的,至高无上的宇宙本体,具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性,人人必须遵循,不可违背。他要人们加强思想道德的修养,毫不留情地扫除私心欲念,回复固有的好品质。他企图通过这种直指本心的修养方法,挽救日益颓丧的士风。“致良知”一语虽是他到江西后才提出来的,但其思想在龙场已经形成了。他告诉弟子:“某于此良知之说,从千死百难中得来。”又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山。”
王阳明悟道为何在龙场?而不是京城或他的故乡馀姚,或他取得巨大事功的江西?因为龙场是他绝处逢生的地方,在此,改变了他的思想,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不遭此祸,他恐怕难以产生离经叛道的思想。阳明学是生命体验的结果,是生死相搏的产物,不是静坐书斋能想出来的。他的悟道,还与“居夷”有关。他受贬而来,是戴罪之身,中途还遭遇追杀,惊惊惶惶地来到龙场。从繁胜的京城落入边远荒凉、举目无亲、瘴疠肆虐的崇山峻岭之中,仿佛从天堂坠入地狱,坠入万丈深渊,心中的悲哀、绝望可想而知。他那篇有名的《瘗旅文》,是他初到龙场时的心情的最好体现。名为悲吏目,实自悲也;名为吊吏目,实自吊也。在绝望之中,龙场苗夷群众给了他极大的帮助和安慰。见他居住的岩洞阴湿,就为他架木建房;思州知府在大宪的指使下,派人到龙场羞辱他,这些与他无亲无故且无利无害的苗夷群众,又愤然相助,将差人打跑。苗夷群众的帮助,鼓励他重新站起来,直面险恶的人生,与厄运抗争。他办龙冈书院,大概是想以此报答龙场人民。外界对苗夷的描述,是落后、愚昧、凶残、顽固不化,王阳明通过自己的经历,认识到苗夷群众虽然没有大厦华屋、高车驷马、锦衣玉食、典章礼乐,心地却是朴实的,诚恳的,善良的。只要君子居其中,教化他们是很容易的。他后来在致良知学说中,提出“人人皆可成为圣人”的观点,与他在夷中的经历、体验、思考密切相关。说没有龙场之谪,就没有阳明学,一点都不过分。
贵州的特殊环境促成了阳明学的诞生,同时王阳明给贵州的回报也是巨大的。他为贵州培养了一批人才,更重要的,是他真正的打开了贵州的文教之风,在他及其弟子,再传三传弟子、私淑弟子的倡导和推动下,贵州文教出现了崭新的气象。以后宦游或避难、流亡来黔的官员、学者中,也颇有一部分有责任心的人,他们以王阳明为榜样,热心办学、讲学。正是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才使贵州较快的缩短了与东部地区一千多年的差距,有了现在的局面。
(注: 王阳明造像(明·曾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