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神话与仪式:关于中国西南系岩画的草稿
行走在中国西南的乡野之间,偶尔会邂逅古人绘制在石崖之上的各种红色图案,这些跃动着的精灵,可能引发你无限的遐思:谁人所绘?绘于何时?为何而绘?这些问题曾经长期困扰以之为业的考古学家。
从美术到神话
这些绘制在石崖上的红色图案,被称为岩画(Rock Art),广布全球。中国是世界岩画的重要分布区,已在20个以上省区有发现,一般将中国境内的岩画按照分布区域及风格的不同而划分为北方、西南和东南三个系统。北方系岩画主要分布于内蒙、新疆、宁夏、甘肃、青海等地,以凿刻的写实动物为主;东南系岩画分布在江苏、福建、广东、台湾等地,以凿刻的抽象图案为主,内容多反映先民的出海活动;分布于云南、广西、四川、贵州一带的岩画,以红色涂绘的人物图案为主,构成中国岩画的西南系统。在上述西南地区目前已发现岩画地点近200处,其中贵州约40处。
西南系统内许多岩画呈现一致的风格,对画址的选择都充分考虑了免受风雨侵蚀以利岩画的长期保存,表明其非随意涂鸦,而是为某种特殊目的由专人绘制的,且画师之间在技艺上可能存在一定的传承关系。贵州龙里谷脚岩画附近的山谷被当地人称为“巫山”,可能与岩画存在某种关联,即岩画可能与巫术活动有关。20世纪60年代初,沧源勐乃傣族仍保留着在当地岩画前祭祀的习俗。广西左江岩画,是西南系岩画中最早见诸文献记载的,宋人李石《续博物志》卷八:“二广深溪石壁上有鬼影,如淡墨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这些都反映出岩画与祭祀之间的密切关系。类似的例子不一而足。据此,我们可以较为肯定地说,这些红色的精灵,与某种仪式活动有关。仪式的目的,在于为生者禳灾祈福。换言之,岩画应是某种仪式活动的物化表现。
贞丰石柱岩画
美术与仪式之间的关系,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曾以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图案为例进行过精辟的论述。在其最珍爱的《美术、神话与仪式》(Art,Myth and Ritual)这本个人著作中,张氏提出,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是协助巫觋沟通天地神人的各种动物的形象。而神话是商周祖先祭祀系统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在位的统治者依神话权利继承“德”(为大众谋利益的品质)并身体力行之以建立其政治权威。
长顺傅家院岩画
神话是各种仪式的内核。由于神话的存在,才使得人们相信举行各种仪式可以禳灾祈福。英国学者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认为,所有神话都源于对民俗仪式的叙述与阐释,所有原始仪式,都包括有作为表演的行事层面和作为叙述的话语层面两端,而动作先于语言,叙事源于仪式。叙事是用以叙述和说明仪式表演的,而关于宗教祭祀仪式的叙事,就是所谓的神话。贵州紫云巴郎的“射日舞”与“射日神话”、威宁彝族“撮泰吉”与相关传说的关系,较好地说明了仪式与神话间的密切联系。
广西左江岩画·手持辣椒的男子
从神话到美术
这样,岩画作为美术之一种,通过仪式与神话发生关联。反之,我们应可用流传于岩画附近地区的神话传说来对岩画的内容作出解读。事实证明这是可行的,西南系岩画中的多处地点可以用当地民族的神话传说作出恰如其分的解读。广西左江岩画、云南沧源岩画便可能与不同地区的壮侗语族创世神话有关。
流传于广西地区的创世神话认为,壮族先民的创世神是一位叫姆六甲的女子,她生自花蕊,受风而孕,腋下产子。所生之子不分性别,姆六甲遂从山上采来野果,抛向人群,抢得辣椒的遂成男子,得杨桃的成女子。姆六甲后来神格下降,被其子(或说其夫)布洛陀取代,成为住在花山之上、专司生育的女神。她在花山之上种植百花,并将花朵送往人间,得白花的人家生男子,得红花的生女孩。
并非巧合的是,左江流域约80处岩画地点中部分图案密集的地点即被称为“花山”,过去认为可能系“画山”之讹,显系臆测。非但如此,左江岩画上的许多内容可以与上述神话相对应。如一幅张开双臂,上挂满小人的以往释作“人祭”的图案,我以为正反映了创世女神腋下产子的情景。人物手中所持之物,其中一种类似匕首的器物,过去认为是“青铜短剑”,结合创世神话,其应为“辣椒”或状似辣椒的器物;一种中央有芒的圆形图案,以往认为代表“铜鼓”,结合创世神话,其可能为“杨桃”。另岩画中常见的腰中佩环首刀的巨型人物,可能即系神话中的另一创世神“布洛陀”。一言以蔽之,岩画上反映的是其创世始祖的各种活动。对此,宋人仍记忆犹新,称左江岸上的图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因为石崖上绘制的确系其祖先。
龙里巫山岩画上的“大王”图
无独有偶,我们也可以用当地创世神话对云南沧源岩画进行恰当的释读。云南麻栗坡有岩画地点被称为“大王崖”,上绘巨型“保护神像”;贵州龙里巫山岩画有“大王”字样,均可能与祖先祭祀有关。宋周去非《岭外代答·踏摇》:“瑶人每岁十月旦,举峒祭都贝大王。”现代民族志资料表明,广西益州等地壮族仍有祭祖先“莫一大王”的传统,供于神龛之上,其全衔为“本家香火祖祀莫一大王真正尊神”。可见,祭某某“大王”之俗流行于中国西南的苗瑶、壮侗语族间,至迟可追溯至宋代。“大王”岩画可能即是相关信仰的遗存。
左江岩画局部
无论是创世始祖还是“大王”,其指向均为祖先。祖灵崇拜是西南系岩画的核心,与之相关的仪式较为普遍,苗族“跳峒”与“跳花”习俗一直流传至今。画崖之习亦应是其中之一种。人们相信,通过一系列仪式,可以禳灾祈福,向祖先求得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仪式的过程,可能像彝族“撮泰吉”、苗族“跳峒”是舞蹈性的(并伴随有交合的动作,以利丰产),曲终而人散;亦可能是图画性的,永远定格于石崖之上,成为一场我们今天仍可亲临其境的仪式。
关岭马马岩岩画
美术·神话与仪式
通过岩画、仪式与神话,我们尝试着用被称为“古老历史心性与记忆遗存”的当地神话传说对西南系岩画进行解读,对“为何而绘”作出初步诠释。壮侗语族创世神话与岩画的契合程度表明,壮侗语族是西南系岩画的主要创造者。至于何时所绘,尚有待更多的证据,我们初步的意见是早可至汉晋,晚可抵宋明。贵州岩画的主要年代应在宋明时期。马是贵州岩画的主体图案,这可能与宋代设立广西马市,促进了周边地区养马业的兴盛,这一历史背景有一定关联。与贵州岩画类似的图案在广西和贵州明代前后的洞棺葬棺木中仍有不少发现,也可说明贵州岩画的年代下限可至明代前后。
惠水大龙岩画
科林·伦福儒(Colin Renfrew)在为著名考古学家路易斯·宾福德的一本书作序时说:对许多人来说,考古学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获得发现时的兴奋,在荒僻的乡野发现新东西的确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愉悦,但这仅仅是开始,这并非考古学这项事业最重要或最有趣的部分,真正的兴奋点来自从杂乱无章的材料中寻求意义并进行解释。这是智识上的探索。我们对西南系岩画的尝试性解读,就是试图从已有的众多发现中探求一种方法,对大众关心的基础性问题作出一个考古学家的回应。我是真的感受到探索的乐趣,并为之寝食难安,像找到了一把开启秘密宝藏的钥匙。
201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