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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月亮:记七个考古人的乡村生活
所属图书:《叩问黄土》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3735字

等月亮:记七个考古人的乡村生活

我,甚至我们,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专注地等待过一次月亮从山梁上升起。这是一种诗意的等待。一直以来,我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和句子来描述这诗意的乡居,这诗意的等待。

一院子的人仰着头,向着铜鼓山的方向。我们知道月亮将在何处升起,因为我们已在此地居住一月有余了,可没人知道她将在何时升起。

我们是一群徘徊在乡野和城市的怪物。城里人称我们乡下人,乡下人称我们城里人。我们和土地最亲近,我们从黄土深处探究被掩藏的秘密。一个四野皆绿的三月,我们离开城市,把家暂时安在普安青山铜鼓山下。宋世坤研究员,这位年过花甲的考古工作者把大半辈子献给了贵州考古事业,此次铜鼓山考古,已记不清是他第几次领队从事考古发掘了;时任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的梁太鹤研究员,是一位被民工称为老人家的谦谦学者,其实他刚五十出头,十年的糖尿病龄、玩命似的工作作风,使他未老先衰;张元副研究员,考古队唯一的女队员,天生的甜美嗓音,有郭二英的美誉;张合荣副研究员,贵州考古界目前最年轻的副研究员;技工老吕和老曹;还有我,一个参加工作刚三年的考古者。

2002年4月28日,农历三月十六,一个没有电的夜,我们坐在铜鼓山下的一个村庄,一户陈姓人家的院子里,等待月亮升起。

村子在一片松林里,被水田包围着,道路像蜘蛛网一样从村子延伸到四面八方。村子因铜鼓山而得名,也叫铜鼓山。参加考古发掘的民工把口水吐在手掌上,双手扶着锄把,用一种自豪的口吻说,我们这座山传名得很啰,其他县的人都知道我们这儿有个铜鼓山,夜郎王在上面扎过营。这个石塔叫白龙,有百把年了。每年春分,四邻八寨的人在这祭天,献过了么就风调雨顺,收成好。这个风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老辈子的时候,祭天隆重得很呢,每次要用一头全牛,先绕山转三圈,再牵上山来在白龙面前把它杀毬啰。现在么只杀鸡了。以前哪个晓得这山上有文物哟,阿年子,晓毬得是哪个,在这挖着一把宝刀,当废铜卖给供销社,听说得了两块钱。后头么,你们考古队来人在供销社看到这些东西,就找到这来了嘛。

一团巨大的黑影矗立在300米外的田野间。铜鼓山,这座埋藏了无数秘密的神山,夜色中风姿绰约。

村子里的孩子早与我们烂熟,他们在沉静而谈吐深奥的等月亮的人群中穿梭着,后来又一尽跑到门外的林子里捉迷藏去了。以往这个时候,院子被灯光照得通亮,一群六至十二岁不等的男女孩子,就会缠着张师兄和我与他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院子里充满笑声和奔跑声。作为鸡妈妈的张师兄,是十分称职的,一只三十岁的老母鸡永远不会让一只十岁的老鹰接近并伤害自己的孩子。卡拉OK声从主人的客厅里飘出,几张从贵阳带来的碟子,已不知道被从头到尾反复唱过多少遍,“三百六十五里路呀,从少年到白头”,宋老师的歌声唱出了他从翩翩少年到满头银发的考古历程。客厅里挤满了人,孩子们向歌者投以崇拜的目光,最后自己爬到门口的松树上也唱几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当然,这一切是在每天例行的发掘讨论会和个人的资料整理工作结束后进行的。今夜却不同了,村子后面的变压器坏了两天了,四野一片漆黑,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因此停下来了,谈论着月亮,并等待她升起,是今晚的主题。狗叫声从远处传来,鸡栖息在院子一角的鸡圈里。在它们的眼里,人的举止总高深莫测。

有人乐观地预测月亮将在19时30分升起。昨天的月亮升得挺早,我们在5公里外的镇上宴请镇里的官员,吃饭的时候,月亮就爬过高高的农家的院墙,月光柔柔地泻在地上,渡在每个人的身上。从镇上回来,月光更明朗了。道路在人家和田野中间延伸,车驰乎道,犹舟之漂于月流。一种奇妙的浪漫情调从人体的每一个细胞逸出。

“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也许每一个男人的心中,都装着一个美丽的嫦娥吧。传说中,月宫中住着嫦娥,还有玉兔、蟾蜍、桂花和吴刚。嫦娥因为偷食了可以升仙的药,弃下后羿飞入月宫,从此寂寞。月亮却因她而美,人们都愿意将月亮视作嫦娥的化身,因此,在男人眼中,月亮是一个女人。而在女人们看来,月亮却是一个体贴的兄长,太阳是美丽的妹妹。这位哥哥为了妹妹不被男人们色情的目光窥视,哥哥把一把银色的光针送给了妹妹,用这种耀眼的光刺入每一双企图偷窥太阳容颜的眼睛。因此,作为男人的月亮,是温柔而体贴的。

我们争论着,有人甚至认为月亮是一个人妖。

月亮在20时仍未升起。

风袭过门外的松林,扯动着夜的帷幕。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着夜是怎样来临的。孩子们从林子里回来了,几个女孩子倚在门口喊我和她们一起去玩,我说没空,她们说你在干什么嘛,我说在等月亮,她们说月亮已经升起来啦,我说在哪呢,她们说在婆婆屋头。我笑,这笑从心底绽放,“月亮升起来啦/在婆婆屋头”,这是我所听到过最美妙的诗,它们从一群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嘴中蹦出。闻听此言的人都在微笑,这是一句充满诗意的回答,就像我们今夜的等待,充满诗意。

铜鼓山出土鱼钩范

铜鼓山遗址出土戈模

等待是美丽的,因为我知道在等谁,可她却不能如约而来。等待的人群中,男士居多,因此我们愿意视月亮为可以沉鱼落雁的倾国佳人,我们于是变成了一群顽童,用童话的语言来描述月亮迟迟未来的原因:她来赴约前,肯定要细细梳妆吧,多半是在梳理云鬓的时候,忘了时间……每个人都自私地认为,今夜的月亮就是为他一人而升起的。昨夜有人喝得大醉,说几年前他参加一个工作队到乡下工作,后来写了一篇《工作队的汉子们》在报上发了;这回等铜鼓山考古结束后,他要写篇《考古队的汉子们》。他对这个名儿挺满意,反复吟诵,然后哈哈大笑。于是,我们用“考古队的汉子们”戏称自己,今夜我们是“等月亮的汉子们”?那么,月亮是羞怯了吧,毕竟有这么多双眼睛对她虎视眈眈。

我相信一句话:“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老吕恋爱了,死了婆娘的他,看上工地上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托人去说合,两厢都有好感。老吕衣服洗得勤了,后来开始用粉笔在放置陶片的平房楼顶写诗:“你是一枝梅/春天向你开放/只为报春/站在云的顶端/傲雪。”我们都用云梯爬上楼顶看了,没人读懂这深奥的诗,只知道老吕恋爱了。后来我们顺着他的意思把诗补全了,写在门口的小黑板上,供人瞻仰,大家看后都捧腹大笑。诗曰:“你是一枝梅/你傲着雪站在云的顶端/只把春来唤/啊,小芹/老吕向你靠近/你迎着风坐在铜鼓山上/只把我来盼/老吕我逢着了你/就像枯木逢着了春天/我手舞足蹈/我满心欢畅。”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成了老吕,满腔诗意。

诗歌和诗意也许尽被我们糟蹋了,可我们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诗意,并因为它而感到快乐。

20时30分,月亮仍没有爬上来的意思。

一个没电的夜晚,让我们这些住在乡下的城里人,找到一种别样的消遣:等月亮。这等待的乐趣,不仅来自等待本身,更源自与之有关的其他一些事。我们知道一点与月亮有关的事,又多少知道一点人们在等待过程中写下的不朽篇章,我们享受的是知识所带来的种种乐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这是《诗·子衿》中在城阙等待情人的女子的烦乱情绪。最后她说,狠心的哥哥,我在这高城望楼上来来去去走了多少趟啊,一天不见你的面,就像三个月那样漫长啊。这是情人的等待。一首传为吕洞宾所作的唐诗,写的是在等待朋友,“故人今夜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意境极美。今夜,我们在等月亮,然后想到了与月亮有关的几个传说和与等待有关的几句诗。那些白日里和我们一起在铜鼓山上挖文物的民工们,此刻多半已睡。他们还能干点什么呢?一则笑话说某领导到农村视察,见当地计划生育搞得极糟糕,就问一老农,你们生那么多娃儿干吗呢?老农回答道,首长,我们这乡下比不得城里,还有个电视可看,黑灯瞎火的,你说天一黑,不上床生娃儿还干什么呢?领导听了很感慨,说中国农村要是早通几年电,我们的计划生育就好整多了。

铜鼓山遗址出土铜钺

铜鼓山遗址出土剑茎模

从19时到19时半,到20时,到21时,我们一步步退守着时间的阵地。

21时10分,铜鼓山往东的天边开始泛白,然后变得微红,远处山的轮廓清晰可辨,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不久后,一张两靥绯红的脸,微微探出山头。月亮出来了。

没有人欢呼,或者兴奋得手舞足蹈。月亮升起的时候,等待就结束了。

月亮是在大海里清洗过光洁的身子才来赴约的,完全挣脱山的束缚后,她明艳夺目。大地被她温柔抚摩。我们望着铜鼓山,它是平畴间突然隆起的大地的一团肉,它见证了夜郎的兴与衰。这山巅永远留下了夜郎人生活的痕迹,这里或许还发生过战争。也许,两千年前的某夜,这山巅,也有一群汉子,燃起篝火,等待一次月亮的升起。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跳着魔鬼的舞蹈。那时,嫦娥还年轻。后来,他们离开了,不知去向,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陶片和泛着青幽铜绿的铜钺,他们甚至没有带走各种用玉石琢磨而成的精美装饰品。许多年后,这一切被泥土精心掩埋。我们这群沟通古今的考古者、这群面向大地的探索者,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泥土中清现,使它们重见天日,重新释读那段被尘封的历史。可我们无法完全知道,这块土地上,这座山上,曾经都发生了些什么。

月亮知道。它曾经照耀了他们,今夜,又照耀着我们。

一个没电的夜,我们在远离尘嚣的铜鼓山下等待一次月亮的升起,来打发无边的寂寥,然后知道21时15分,十六的月亮在此时升起。

2002年4月

叩问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