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舞蹈:龙里巫山岩画考察手记
没有音乐,没有喝彩,他们就在这石崖上默默舞蹈了千百年。那是一群在篝火旁舞蹈的先民,由于一次祭祀,由于一次狩猎的满载而归,或者征战的凯旋,他们在篝火旁欢快地舞蹈。红色的火焰闪耀着,投在石崖上的影子随火焰扭曲、跃动。最后,在篝火燃尽的一刻,红色的影子就永远定格在神秘的石崖。
初晤红色舞者
像去幽会一位从未谋面的姑娘,在从贵阳到龙里谷脚的汽车上,我的心情兴奋而紧张。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参加比较正式的岩画考察活动。而且此番要去考察的巫山岩画,由于内容丰富,画面恢弘,已被先期的考察者认定为贵州境内目前所见的规模最大的岩画群。
谷脚镇在贵阳东南24公里,为黔南州龙里县辖地。岩画共两个地点,分布在该镇的大岩脚和大沙田,彼此相距约500米,分属巫山村民一组和二组,其中大岩脚地点的岩画最为集中和重要。
一行5人下午4时抵达巫山,村长杨民智已在家中恭候多时了。找好民工并部署停当后,我们决定先到现场看一看。一位老乡引领我们出寨子东行,走出不远,忽有一道峡谷陡然深陷,谷深数十米,两侧或刀削石崖,或陡坡,是为巫山峡谷。谷底宽窄不均,颇平阔,有小河蜿蜒其间,是为巫山河。沿山路盘旋而下,至谷底,再逆流东行百余米,就有一面巨大的石崖扑面而来。引路的说那就是大岩脚了,上头人人马马多得很。我的心头猛然升腾起一股敬意。石崖东西长百余米,高数十米,俨然散发着慑人的威严和高深莫测的神秘。逼近,当眼睛搜索到第一幅画面、第二幅、第三幅……犹如乞丐突然落入宝窟,惊喜至极而一片茫然。横亘眼前的硕大石崖上布满各种红色图形,牛、马和双手叉腰的红色舞者尤其显眼。置身于这伟大的画廊中,我们这群虔诚的朝圣者,竟显得如此渺小。
巫山岩画大岩脚地点
红色,是血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根据以往的经验,石崖上的红,可能是用动物的血或骨胶调和赤铁矿粉后涂抹而成的。那么,石崖上舞蹈和跃动着的,就是流淌着血液的红色精灵。
这一切为什么而存在?
一场两千年前的皮影戏
民工在崖壁前搭起两米多高的木架后,我们的工作全面展开。
大岩脚地点的岩画分布在东西长120米,高出地表1~6米的石崖上,其中中段偏东的25米范围内最为集中。该处石崖整体略内凹,可以避风雨,这可能是岩画至今粲然如新的原因之一。岩画分布处,都便于攀爬,毋需借助任何工具。可以想象,作画的先民是站在地面或徒手攀上石崖,一手擎着盛满颜料的器皿,一手蘸着血样颜料,在平整的岩石上绘下神秘图画的。
这是一场在千百年前上演的皮影戏,血样的光从皮影后射来,石崖是荧幕,红色的皮影在巫师手中跳着魔鬼的舞蹈。后来,巫师离开了,红色的皮影却永远停驻在硕大的石崖上,让心怀敬意的朝圣者来耐心释读。
我们工作的第一步是释读每一幅画的内容,然后将透明的塑料薄膜紧敷在画面上,用粗细合适的油性笔进行原大描摹,绘制1/10的各局部平面图,并进行摄影。释读工作是所有环节中最重要,也是分歧最大的。只有在弄清画面内容的前提下,才可能对其进行准确地描摹和绘制。每一幅画面我们几乎都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而一些复杂画面则更甚。
巫山岩画中出现大量动物图形,涉及牛、马、狗、鹿和鸟等,牛和马最多。牛较写实,用大片涂红来表现牛的身体,牛峰高耸,双角前扑,雄健有力,栩栩如生;马多抽象,仅用一根线条表现马身,二或四根短线代表四肢;其他动物仅各见一两例,亦写实,但不如牛形象。牛和马相当部分系单一图像构成一完整画面,另有部分牛和马与人物同时出现,复杂画面则人、牛、马等俱备。各种图像组合起来的画面所表现的具体内容,大家见仁见智,存在较大分歧。特别是一类人牛共存、人手和牛首间有一根线条相连的图画,存在“牵牛图”和“狩猎图”两种意见。我主“牵牛说”,原因是:这种图像共有9例,另有5例牛首有一线条下垂而无人者,基本可以肯定该线条代表牵牛的绳子,而非刺杀“野牛”的武器;其次,从个别绘出人足的画面可以清楚辨出,人和牛运行的方向是一致的,人在前,牛在后,是人牵着牛在走,而非人、牛相向的搏斗或追牛猎杀的场面。因此,巫山岩画中只有放牧的场景而无所谓的狩猎。
巫山岩画局部
激烈的讨论几乎在醒着的每一时刻都在进行,一些村民也忍不住纷纷发表看法,他们对画面上熟悉的生活场景有着朴实却足以信服的见地——他们自己的牛和马就在谷底的草地上啃食着青草。
神秘巫山
为了工作的方便,工作组决定从3公里外的镇上迁出,进驻巫山,下榻村长杨民智家。
这是一个很美的村子。人家密集在一个“V”形山坳的两侧,环寨有石墙。民居就地取材,用石块砌筑墙体,用薄石板苫顶,曰石板房。一切古朴有味。昨夜落在房顶和树梢仍未化去的细雪更给这乡野美景增添了几分水墨山水的韵致。山坳两侧人家本同居一地,后来人多了,有些人家就从大寨移出,逐渐形成两个寨子。两寨各有古树一株,居东者有白果树,故称白果寨,属巫山一组;居西者曰巫山,为老寨子,今属巫山二组,有紫荆一株。两组现有居民约80户,多为汉族,有几户苗族。村民操汉语,自称祖上系从江浙经四川等地辗转迁居此间。白果寨岔路口处有一简易小棚,内供一石,略雕琢似人形,绘以五官,曰三王庙。问三王各为谁,多不知,略知一二者答曰:有药王、秧苗王,供奉他们可以消灾祈福。
为进一步了解村子的历史并寻找其与岩画间可能的联系,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备好酒食,村中一群70岁上下的老者被请来。在老人对其所经历的日常生活琐事的回忆中,我们一起落入历史的河:巫山这个名字是有些稀奇古怪的,附近没有哪座山叫这名儿,天晓得老辈子为什么这么叫呢?我们这个地方出过一些读书人的,清代有个姓郑的翰林就是巫山人。明朝末年,郑家最先从江西经四川迁来这里住,后来陈家、罗家、王家陆续迁来。最盛的时候,这里有200多户人家,杀猪的屠户每天要卖两头猪。热闹得很,庙子就有几所,三王庙最大,住有和尚,还开三王庙会。那时候,我们这林子密的很呀,巫山河里都是芦苇草,娃儿是不敢去的,有大虫和豺狗。白果寨的大白果树,里面空了,可以摆张桌子坐一桌人。花花草草多了,随便抓一把都是药。巫拔井里的水可以驱邪治病,邪魔鬼怪来这里都避得开。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灵验,可能就因为这些,老辈子起了个巫山的名儿。
汉人没来的时候,这里是苗族的地盘。后来苗族作乱,被杀了很多。苗族坟堆是长方形的,用石头作棺材;汉族是圆形的,用木头棺材。苗族的坟现在还可以看到很多。
法国学者考察巫山岩画
河沟里头那些“人人马马”么,老早就有了,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昔汪宁生先生在沧源调查时,在岩画附近的居民中发现了一些与岩画相关的民俗现象。比如,沧源一号地点(帕姆典)的岩画,旧时常有傣族去祭拜;佤族宗教头人持有一方墨绘的画布,其风格与岩画有相通处,并视之为“仙人之物”,过去举寨祭拜;拉祜族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尚有头饰羽毛之俗等等。而类似与岩画有关的遗风,在巫山居民中已荡然无存,因此,他们与作画的民族应该没什么关系。
有理由相信,“巫山”这个名字,可能和岩画有关。作画的民族,过去可能也在此举行一系列巫术的活动,所以有了“巫山”之名。
那么,作画的民族到哪去了?
你为谁而舞
人物和与人物有关的各种图案,无疑是巫山岩画中最为醒目和重要的一组画面,他们是断代的关键。人或有头饰,或有尾饰,或腰间佩持一物;或在舞蹈,或牵牛而行,或于马背上舒展双臂作着欢快的舞蹈,或一人牵马于前、一人骑于马上。舞蹈中有单人舞蹈,有多人舞蹈。其中一幅二人舞蹈图,女性身体硕大,乳房高耸,两臂修长,头顶两羽飘扬;男性居其一侧,身体瘦小,猥琐不堪,两股间有一物下垂,当为尾饰或男根。这应是与性活动有关的一个场景。人的头饰有一羽、二羽、三羽和五羽诸种,前两种最多、最长,长者几及地。头饰二羽者3例中,2例绘出乳房,应为女性。一羽者腰间多佩持一物,颇长,一般为身长的2/3左右,最长者长过身体,个别器物上端隐然有环,似为环柄刀。考古资料显示,西汉中期以后,铁器在贵州普遍使用,长度在1米左右的铁刀屡见不鲜,青铜剑或刀却少有长度超过50厘米者,因此,腰中所佩之物为铁质刀具的可能性大。
头饰羽和衣着尾之俗,由来已久,马家窑舞蹈盆中就已见衣着尾的舞者,滇文化中也有较多表现。巫山岩画中头饰一羽者,系用一根粗且长的羽饰插于头顶正中,又披拂而下,长者几及地,其形象与滇文化中的部分扣饰上的人物装饰惊人相似。如石寨山出土的一件扣饰,其内容似表现斗牛即将开始的情景,牛两侧各5人,“头饰雉尾”,粗且长,其长度在身体高度的一半左右。这一类装饰,可能为羽饰,也有可能为兽尾,《蛮书》卷四:“望苴子蛮……兜鍪上插牦牛尾,驰突如飞。”就是用牛尾作为头饰的。以羽毛或其他物什饰头和衣着尾之俗在两汉时期的西南少数民族间并不鲜见,《后汉书·西南夷传》在叙及时居永昌郡之哀牢夷时说:“种人皆刻画其身,像龙纹,衣著尾。”
尽管关于巫山岩画的成画年代存在不同意见,但我综合各种材料提出的大约在两汉时期的初步看法还是得到了较多认同,上面提到的人物及其装饰就是其中较为有力的证据之一。如果这一推断大致不谬,则这群流淌着血液的红色精灵,已在石崖上默默舞蹈了两千年。
人物图
不知疲倦的红色舞者,你为谁而舞?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巫山岩画的绘画风格并不完全一致,比如马就有抽象和具象两种形式,加之个别画面有两个图像相互重叠的情况,考察者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巫山岩画并非一时一人之作。即便在今天,一个没有受过一定训练的人,也很难绘出这样栩栩如生的画面,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岩画的绘制者可能是掌握着某种神权的巫师或宗教首领,他们精通绘画的技巧,并懂得什么样的图像蕴涵着怎样的神秘意义,就像纳西族中只有东巴才懂得东巴文字、被佤族视为“神仙之物”的画布只掌握在他们的宗教头人手中一样。每一组岩画的绘制,可能与部族一次大的活动有关,在绘制的过程中可能还伴随着某种宗教仪式。岩画绘制完成后,就被视为神物长期祭拜。沧源岩画附近的傣族祭拜岩画、佤族举寨祭拜一方绘着潦草图画的画布的举动,是以上推测的最好注脚。
这些源自生活的寻常之物,一旦被绘上石崖,就被赋予了各种特殊的寓意并承载着先民们无数美好的祈愿。正像人们创造了神,并祈求他来保佑我们一样。红色舞者,他们舞蹈着,却并非为自己。双乳飞扬跋扈、两羽轻盈飘扬的女子,硕大阳具如尾而垂的男子,不正用他们意乱情迷的舞蹈,给他们所护佑的部族带来人丁和六畜的兴旺吗?
画儿为什么这样红
巫山岩画的大部分作品是用手指蘸取颜料后,直接在岩石上勾画而成的,所留下的线条都手指一般粗细。其中的部分作品,譬如牛,是用线条勾勒轮廓后,再用平涂之法表现牛身的。少量作品其线条细如毫发,应是用小木棍一类的工具绘制而成的。
岩画所用的颜料是红色的,细分有橘红和紫红两种。有意思的是,大岩脚地点的一幅画面上,同时存在着这两种颜色:橘红色公牛的下腹部有一头紫红色的小马,紫红覆盖在橘红上。对此现象,考察者存在不同意见:有的认为两个图案系一人在同一时间段内完成的,颜色的差别是同一份颜料浓淡不同使然;其他人不同意这种推断,因为若果真如此,就是肯定作画的先民已懂得用颜色的差别来表现空间感,这是值得怀疑的,他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里所留下的图像,至于为何重叠,可能因为该处比较灵异,故多次选择在此作画。对此,大家不能达成共识。
为什么用红色作画?人类一直似乎对“红”都有一种特殊的偏爱。考古发现表明,距今约三万年的山顶洞人除能用赤铁矿粉染色外,还常在死者的身上、周围和随葬品上撒上红色的赤铁矿粉,研究者多认为这应是原始宗教意识的最初表现。从新石器时代到战国秦汉时代的土坑墓葬中,用红烧土作为墓内填土的现象广见于各地的考古发现,贵州境内已进行过发掘。被认为和夜郎民族有着密切关系的,赫章可乐战国秦汉时期墓地,便是使用红色烧土作为墓葬填土的。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其中的蕴义也许是多重的,但有一点:人们也许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使生命得到延续。因为红色是血的颜色,是生命的象征。先民可能从与敌搏斗和射杀猎物中得到这样的经验:当血液大量涌出时,对方就可能倒下而结束生命;相反,只要血液仍然保存,生命就可能得到延续。因此,生活于斯的先民,就用血样的颜色绘制了红色的舞蹈,以此祈求部族人丁兴旺,六畜兴旺,像永不坠落的太阳。
牛
我们的考察工作已接近尾声,而面对红色舞蹈的追问才刚刚开始。这天傍晚我最后离开工地,离开的时候,山谷里除了我,已没有其他人。幽静的山谷无数鸟儿在婉转啼唱,仿佛在为神秘石崖上的红色舞蹈由衷喝彩,风是音乐,泉为美酒。这一幕,在这幽静的山谷已经上演了数千年。他们是在用红色的舞蹈迎接着那骁勇彪悍,并将其视为神灵虔诚祭拜的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