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古城:旧治千军堡明清墓群发掘手记
古城·古墓
夜深沉,文江两岸稻田里的蛙声随水绵延,流淌到听力不可及的远方。破旧的旧治古城静静矗立江岸,它必定听腻了这潺潺的水声和此起彼伏的蛙鸣。
是这悠悠的文江和两岸广袤的稻田,缔造了旧治曾经的辉煌。史载,明万历十三年(1585年)“筑石城于平伐司地”,“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析新贵县定番州地,置贵定县于平伐司地”,县治即在今天的旧治。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县治迁往今天的贵定县城,该地遂废为旧县,旧治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县城从旧治迁往贵定的原因,民间流传说选址之前,衙门称了两地的泥土,哪里的重就迁往哪里,结果贵定人聪明,在泥巴里放了铁块,泥土重,县城就迁过去了。在作为县城而存在了整整八十年后,一度车水马龙喧闹繁华的旧治逐渐衰颓,慢慢冷清。四百年之后,唯剩这破败的城门和石墙,还有遗落民间那些诸如千军堡、九百户、古城村等古朴的地名,还向世人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如果不是改建中的黔桂铁路将取道此地,如果不是一批明清墓葬因此而被重新发现,如果不是媒体深入一线的热情报道,旧治的冷清仍将继续。而今天,一切都已经不同。
千军堡墓地全景
2006年6月29日,《贵州都市报》率先用较大篇幅报道了贵定发现“石棺墓群”的消息。这一报道立刻引起了文物部门的高度重视,贵定县文管所田昭上所长从报纸获知此讯后,立即将情况上报县政府,通知当地政府和派出所封锁墓地现场;另一方面,向省文物局和考古所汇报,请求支援。当日,省文物局和考古所派员冒雨到现场调查,并于次日向媒体通报调查情况。
事情的起因是文江村黄姓村民在黔桂铁路将经过的千军堡迁祖坟时,意外发现一批石室墓,并在墓室内发现青花碗、陶罐和金银首饰等各类器物40余件,遂将所有墓葬视为祖坟一并迁离。近百座墓葬因此遭受灭顶之灾,墓地现场一片狼藉。导致这一结果的首要原因是,铁路部门未履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进行大型基本建设工程,建设单位应当事先报请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文物行政部门组织从事考古发掘的单位在工程范围内有可能埋藏文物的地方进行考古调查、勘探”的规定,违法施工;其次是迁坟的黄氏受利益驱动,寻宝心切。随后贵州各大媒体对这一情况先后进行了报道。7月2日,由省考古所联合贵定县文管所组成的考古队进驻千军堡。一时间,旧治成为众所关注的焦点,考古发掘现场观者如织。
考古发掘进行至第十天时,一共清理出墓葬90座,清理出劫后残余的各类文物10余件,其中买地券、墓碑等一批带铭文的材料弥足珍贵。出土墓碑上“□曆四十五年二月十六日”的明确纪年,应为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之缺损,则墓地的年代上限至迟可追溯到明万历年间,即贵定设县前后。现仍立于墓前最晚的墓碑为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可将之视为墓地的年代下限。由此看来,该墓地是两百余年的时间内逐步形成的,它是在旧治作为老贵定县城的历史背景下出现的,是研究贵定历史沿革的重要实物资料。随发掘和研究的逐步深入,即将被岁月遗忘的关于古城旧治的点点滴滴,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将重新渐渐鲜活。
传说·史事
五十六岁的“酒仙”杨友普坚持要走在我的前面,因为前面露水大些,这让我很感动。自称搞地理的他熟稔旧治的各种掌故,他说,我搞地理熟不熟,你问小保贤就晓得。今天他要带我去看郑家一世祖郑元武的坟。
民间流传,旧治早先是苗族的地盘,后来汉人来了,就插草为标,占山为王,将苗族赶到深山老林了。最先到达这里的汉人有“黄郑叶魏,刘吴石杨”八大姓。在长期的斗争过程中,刘吴石杨四姓结为兄弟,并发誓彼此间不得通婚,否则断子绝孙。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史志记载和民间传说大体吻合。至于汉人大规模进驻该地的时间,从郑元武墓碑看,当在明初。郑氏始祖的墓没有想象中的规模大,一抔黄土一方矮碑而已。碑系光绪年间重立,文曰:“祖籍湖广岳州府巴陵县猪市巷郑家湾,始祖元武特授武职指挥,自洪武开辟征平云贵,得居千军堡。”碑文显示,“千军堡”的称谓由来已久,与明代屯军制度有关。郑元武墓所在之地,人称郑家营盘,相去不远处尚有杨家营盘、黄家营盘等。传说当年杨氏与黄郑诸家发生冲突,后者联合攻打杨家营盘,一时死尸遍野,血流成河。而今,营盘之下无边的绿色稻田,已将曾经的血雨腥风化解得轻描淡写。稻花香里,蛙声欢畅。
发掘现场围观的群众
发掘中的明清墓群被黄氏追认为祖茔,因为长期以来一直是他们在此挂青。墓地内几座有墓碑的清代墓葬,其碑文表明墓主确系黄姓,但这类墓葬为土坑墓,与墓地内的绝大多数墓葬——石室墓差异明显,目前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黄氏的说法。发掘中曾遇到了这样一件事情,一座被魏家追认为其祖先并迁葬的石室墓,经考古再清理显示为庐氏之墓。由于时日久远,墓主被后人弄错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从两类墓葬的早晚关系看,是先有石室墓,后来流行土坑墓,并行用至今。发掘一共清理墓葬94座,其中土坑墓5座,其余均为石室墓。石室墓中双室并列的夫妻合葬墓20座,一律遵循男左女右的埋葬方式。发掘出土金、银、瓷等质地的各类器物近70件,除作为衣禄罐而存在的几件瓷罐、青花碗外,其余均为女墓主生前随身佩戴的发钗、耳坠、耳环等。与现代墓中不能见铁的丧葬习俗不同,发掘的墓中有大量铁棺钉出土,格外引人注目。但墓内用小青瓦为枕,用石灰和木炭防虫防潮等丧葬习俗却一脉相承至今。利用今天的民族志材料,将考古学与人类学密切结合,我们可以准确无误地解释墓内各种遗迹的寓意,这是明清时期考古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
由近及远地推知过往的一切,逝去的历史在追忆和考证中一一凸显。那些流散民间口述传承的掌故,和考古者从黄土深处重新发现的线索,成为解读历史的关键。那尚存的古城废墟,那城中人安息的坟墓,以及像水一般流淌在民间的传说故事,一起将考古者引领向那个已经消逝的世界。
土著·移民
在经过15天挥汗如雨的苦战之后,千军堡明清墓群发掘的田野工作终于结束,在千军堡背后山、牛冲两地清理因迁坟而遭破坏的墓葬94座(其中石室墓89座),共计出土金、银、瓷等质地的各类器物近70件,极大地丰富了贵州明清考古的资料。
虽然千军堡的发掘暂告一段落,但黔桂铁路沿线的文物抢救与保护工作却刚刚拉开序幕。由于铁路方未经过考古调查和勘探,便强行施工,对千军堡明清墓群造成严重破坏,而且黔桂铁路贵州境170公里沿线遭受破坏的文物古迹肯定不仅此一处,文物的抢救与保护迫在眉睫。另在文物归属问题上,墓内出土文物因受家族阻挠,未能顺利带回研究。迁坟时出土的42件器物现仍在黄氏家族手中,发掘出土的18件则暂存旧治派出所,考古队仅带回被人弃置的少量残破器物,文物处境尴尬。执法部门应立即出动,依法严厉禁止文物遭受施工破坏,并妥善解决文物归属问题,切实维护法律的尊严。
银耳坠
发掘的94座墓葬,其中大部分被当地黄氏追认为祖坟,少数为郑家祖坟,1座被魏氏认领。发掘结果显示,魏家祖坟的墓主却姓庐。将这批墓葬的形制和出土器物与贵州他处所见的明墓比较,都十分相同或相近。结合墓地内出土的少量铭文资料,我们认为绝大多数墓葬(石室墓)年代应在明代中晚期到清代初年,部分墓葬(有头龛等附属设施的石室墓)的年代可早至明初,年代最晚的墓葬(土坑墓)则在清乾隆、道光年间。以石板营造墓穴,是宋明时期墓葬的传统,有民间将这类墓葬称为“明坟”或“生基”,并非毫无根据。在墓葬结构的演变上,明代流行石室墓,清中期开始流行土坑墓,并行用至今。这批墓葬,年代较近的都距今近两百年,早的则约600年,目前无直接证据表明其俱为黄氏祖坟。即便为黄氏祖坟,按《文物法》的相关规定,黄氏也无权占有墓内出土的一切文物,就如同爱新觉罗氏无权继承故宫和清代帝陵一样。
鎏金簪帽
昌明、旧治一带旧为平伐司地,清《黔南识略·卷二·贵定县》载:“别有苗在平伐者曰平伐苗,花衣短裙,妇人桶裙,绾髻,祭鬼杀牲,葬以木槽,性喜斗。又平伐有瑶人,自粤西迁来,男女衣青,勤耕种,采药行医,俗尚朴厚。又有蛮人,性犷戾,以丑戌为场期,散处山谷,勤耕作,服色多青蓝,葬不用棺,余与花苗同。”则这批墓葬显然不是当地少数民族墓,它们应是明初入住贵州的外来汉人及其后裔的墓葬。
明代是贵州发展史上至为重要的朝代。永乐十一年(1413年)贵州建省,贵州在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诸方面都发生了历史性变化。千军堡明清墓群的发现,小而言之对研究贵定的历史沿革和丧葬习俗有重要意义;大而言之,对研究贵州建省前后的开发史也十分重要;同时也是将考古学和人类学紧密结合,复原贵州明代社会生活的珍贵材料。
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