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出世
2002年6月,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龙山县里耶战国古井中,发现数万枚秦代简牍。由于简牍数量巨大,对学术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因此被誉为“21世纪初中国最重大的考古发现之一”。
经初步整理,此次出土的简牍凡3万余片、数十万字,数量超过了20世纪以来出土秦简数量的总和。有专家称,这一发现将从根本上改变几千年来战国秦汉学术史的面貌。
9月底,受湖南同行之邀,贵州省考古所派员前往湖南交流学习。由于出土的秦简已悉数运回长沙整理,因此我们此行的第一站是长沙。观毕秦简,再折道经常德、沅陵、吉首抵达发掘现场——里耶。这一路先抵达古楚国的核心地带,再溯沅水西行,不经意间,我们走的竟与“庄蹻王滇”所行路线暗合,这让对这段历史熟稔于心的贵州考古者颇为感慨。
东归楚地
战国末,楚遣将军庄蹻西征。蹻溯沅水而来,过贵州,抵达滇池地区,以兵威定属楚,欲还,而秦夺楚巴黔中地,道塞不通,遂留王滇。这一事件史称“庄蹻王滇”,最早见于《史记》。而晚些时候出现的《华阳国志》则曰“庄蹻王夜郎”。
这是西南地区早期历史研究中至为重要的一条史料。滇即云南滇池地区,夜郎在今贵州西部。这两个战国秦汉时代中国西南地区最重要的小国,曾经用同样的口吻问了汉朝使者同样的问题:“汉与我谁大?”从而留下了“夜郎自大”的千古笑柄。汉武帝征服西南地区后,给当时的滇王和夜郎王各赐了一枚金印。云南地区近年的一些考古发现表明,滇文化中确实存有部分楚文化因素。而夜郎文化中更多的是巴蜀文化和滇文化的影响,尚未发现楚文化的影子。
有历史学家认为,庄蹻西征的目的,是为拓展楚国西疆。也有人认为,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境内黄金需求大增,为了在金沙江流域开采黄金,并将之东运回楚,于是有了庄蹻西征。而黄金东运的终点即是今长沙、常德诸地。夜郎是当时黄金东运的重要驿站,楚国还因此在该地建立了它的附庸国——夜郎庄王即为其代理人。从中可见,夜郎和楚非同一般的关系。
黔中在沅水流域,大约辖有今湖南的湘西、怀化和贵州的铜仁、黔东南等地。庄蹻西征凯旋欲归,却在该地受阻。秦夺楚巴黔中发生在公元前277年。2279年后的一个秋天,我们三个来自古夜郎的“使者”,仅用一夜的时间,就轻易抵达黄金东运的终点,完成庄蹻东归楚地的夙愿;然后又溯沅水西来,入黔中,回夜郎,来去自如。
两千年间世事的变化,怎能不令人感慨!
西进黔中
汽车过常德西进,当晚10点抵达沅陵。车站附近一名为“黔中大酒楼”的宾馆,向我们暗示,我们已经进入黔中地域。
在普通人眼里,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县城。从里耶奔流而来的酉水和发源于梵净山麓的锦江在此交汇后,浩浩荡荡向东奔去,这就是沅水。遥想当年,楚将军的战舰溯沅水而来,乌黑密布的船只必定遮住了浩荡的沅水,三千粉黛的胭脂必定染红了缥碧的锦江。黔中受阻,他因祸得福,成就了一番霸业。大丈夫生在人间就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当年,将军的战舰漂过沅水时,我们若和今日一样,正好驻足沅水之滨,必定用汉高祖刘邦一样的口吻喟然长叹:“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滚滚沅水今犹在,只是江山改。夫子在江岸的叹息声,还飘扬在耳畔。
黔中在历史上一直是秦、楚和巴、楚军事交锋的前沿,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都发生在该区域。这是一条民族交流、文化交汇的走廊。但由于诸多原因,黔中郡的疆域、郡治及沿革等一直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
1999年9月,西汉第一代沅陵侯吴阳墓在沅陵县城被发现,大量珍贵文物发掘出土。这一发现被评为当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沅陵侯墓在此,则黔中郡的郡治当在沅陵附近,这是当时学界多数人的看法。2002年6月,一次有关黔中郡的郡治学术研讨会在沅陵召开,会上大家仍争论不休。很多人、很多地方都是看准了黔中这一历史名词对当今经济建设的重要意义而据理力争的。就在会议召开的同时,里耶古城的一口古井中开始有秦简出土——6月3日,很多人都清晰记得这个颇有意味的日子。一片,两片……一万片,两万片,数量巨大的简牍振奋着在现场发掘的每一个考古者的心。很快,消息传到会场,一切争论旋即停息,大家都清楚,在真理面前耳红面赤的争论只会让自己显得肤浅;而真理此刻就埋藏在200公里外的一口古井中。
见证里耶
从沅陵到里耶,整整一天时间。
途中随处可见湛蓝的江水,乌黑的扁舟和临江而立摇摇欲坠的吊脚楼。这一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沈从文先生笔下美丽的边城世界。
里耶全景(柴焕波 供图)
像临潼、良渚、三星堆等诸多地名一样,里耶——这个被长期埋没在湘西边城的小镇,一夜之间从多如牛毛的小镇中脱颖而出,成为湘西的荣耀。我们在沅陵汽车站向人打听前往花垣的班车,被询问的人马上扬起脸,微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问:“你们是去考古吧?”那语气充满骄傲。考古者用他们平凡的工作在创造着奇迹。
汽车在莽岭间扬起滚滚尘土奔驰数小时后,到一处,地势豁然开阔了,一条幽幽的江在大地上蜿蜒流淌。我们都知道,我们最后的目的地到了,那个近一段时间来让学术界和各种媒体趋之若鹜的深藏武陵山脉腹地的小镇,到了。
我们在黄昏时抵达,酉水悠悠地流淌着,小镇紧临其西岸,静静地,像停泊在历史长河里的一艘古船。“里耶”,土家语意为耕地、劳作。小镇号称“龙山第一镇”,与凤凰等古镇并为“湘西四大古镇”,它在小范围内并不乏知名度,但真正让它声名远扬的却是这次考古行动。与普通的小镇相比,它显然要富庶和繁华些。一条长长的街,两侧有各式发廊和宾馆,有些店名已十分时尚地改称“秦简宾馆”“秦书酒楼”……
在里耶的三天里,我的心情从未曾平静。我目睹了考古者精细的工作,这是一项犹如在大地上绣花的工作,认真、细致。我见证了一条条来自秦时的信息的复苏。当时光流逝两千年,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这时忽有一个千年不死的老者从幽暗中闪现,用苍劲的声音告诉世人他知道所有谜团的答案时,我们就虔诚地注视着、聆听着,心情却因为兴奋而久久不能平静。里耶,就是这不死的老者。
里耶方圆数公里的范围内,共分布着里耶、大阪、魏家寨三座战国秦汉时期古城和同时期数以百计的古墓群。出土秦简的里耶古城,每天都有近百名身背旅行包的各地游客隔着戒备森严的铁丝网,向内张望。城址东临酉水,呈长方形,面积约两万平方米,环以城墙和城壕,城西北部尚存一段城壕遗迹。城址的大部分尚压在里耶小学之下。校门口两株百年老桂幽然绽放,花香弥漫在古镇深巷。
这是我所见过最为壮观的考古工地,200多个民工,40多名从省市和各地县抽调的考古人员,在酉水流域广阔的阵线上井然有序地进行发掘。主持工地的柴焕波副研究员刚满38岁,操着江浙口音的他瘦弱而谦和。当初在湖南省考古所分区负责制的课题计划中,刚援藏回来的他,选择了最不被人看好的湘西地区。几年艰苦的耕耘之后,里耶,将一份大礼馈赠给了这位将届不惑之年的勤奋的考古者。我们抵达里耶的当晚,他用至高的礼节迎接了我们,几位工地负责人一起到我们下榻的宾馆为我们接风,这在这个工地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后来的两天,我们可以随意出入工地和库房,观摩我们所感兴趣的一切。
临走前一晚,我们走进了古镇老街。古镇里还保存着大量明清时期的民居,酉水通航时的古码头至今仍在。信步走去,巷子渐走渐深,当尘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宁静和清新扑面而来时,恍惚间觉得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在这深巷里,仿佛在不经意间就会邂逅身穿长袍的秦人。古巷幽幽曲曲地纵横在古镇里,从悠远的历史中蜿蜒而出,一直延伸到了现在。
发掘中的里耶古城(柴焕波 供图)
秦简出世
“2002年6月3日上午9时”,湘西州文物处处长龙京沙在交谈中,毫不犹豫地回忆起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龙京沙初看更像一个朴实的乡镇干部,48岁的他,参与了湘西境内“南长城”“里耶秦简”等响彻国内外的重大发现。这两次发现,他是最直接的参与者和执行者。近几年来,他与柴焕波一起走遍了湘西所有村寨,终于有了这次“考古者毕生梦想的重大发现”。
秦简的发现真的是一个偶然。近五六年间,湖南省重点工程——碗米坡水电站,将在酉水下游兴建。为配合这一工程,从1997年起,该省文博部门开始组织力量对淹没区进行全面调查,发现了古文化遗存79处,里耶古城即在其中。
2002年4月,开始对里耶古城进行抢救发掘。在发掘城池内古井时,1号井在6月3日那天出现了“状况”。
当日上午,当古井下掘至3.8米深处时,河边筛洗井内出土物的人员,发现了一枚长约8厘米的窄竹条,上面写着三个形态怪异的文字。龙京沙闻讯后判断井内一定另有“诡谲”,于是立即要求封闭井口,并立即向总领队和上级汇报和请示……第一枚秦简就这样问世。
里耶秦简(柴焕波 供图)
这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发掘过程。6月的湘西正值雨季,暴雨如泼。在深14米、口仅2米见方的井内工作,时时要冒着身葬井底的生命危险。井底不但缺氧,气压也偏高,照明用的电灯一深入井底马上爆裂。发掘中两台抽水机和一台鼓风机在昼夜不停地工作。
1号井的发掘持续了26天。毫不夸张地讲,这是与死神面对面的26天。
一座地下秦书库就这样惊世再现了。
经初步整理,井内共出土简牍3600多枚,数十万字,多为当时的官署档案,内容涉及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有邮通、军备、算术、记事、行政设置、民族等,大部分简牍在秦统一中国后的秦代,其纪年从前221年到前210年,一年不少。其中一枚长约20厘米的木牍上,排列有序的数字朗朗上口:“二半而一、二二而四……三八廿四、四八卅二……”无疑,这是一张乘法口诀表的一部分。专家介绍,这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乘法口诀表,它给世界算术史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秦简所蕴藏的内容,为了解秦代社会历史提供了丰富的实物资料。同时,它将极大地填补《史记》《汉书》中有关秦朝历史的空白。难怪有人将里耶秦简与殷墟甲骨、敦煌文书和秦兵马俑等重大发现相提并论。
我们在现场看到,发掘完毕后的1号井已用木板封盖,并由专人看守。1号井北侧约10米远处的另一口相同规模尚未发掘的古井中,也已探明有简牍。里耶,注定将再次让我们惊喜。
待揭之谜
这些官署文档为何被藏匿在古井中?专家对此尚未形成一致的意见。柴焕波先生称:结合地层堆积和出土遗物初步推断,里耶古城存在两个主要的建筑使用期,其年代从战国到秦汉,即始建于战国时期,而毁于秦末的兵燹。战国末年,秦国大军从乌江流域攻入酉水流域,古城随即被秦军攻占。不久后,农民起义爆发,刘邦、项羽起兵楚地,并约定先入关者为王,楚地成为斗争最为激烈的地方之一。秦人无法维系统治,在败走之际,遂将文书胡乱“销毁”在古井中,古城也随之弃毁。井内简牍堆放散乱的实情,可以支持这一观点。
对简牍的初步整理发现,内中提到的地名有迁陵、洞庭(郡)、临沅、弋阳、酉阳、沅陵、阳陵等数十处,有趣的是,上面并不曾提到黔中郡,反而反复出现洞庭郡这一在文献中并无记载的郡名,其中一枚秦简上赫然写着“迁陵以邮行洞庭”字样。有人据此认为,在秦一代,此地的建制可能为洞庭而非黔中。对此,柴焕波先生认为:这只是一枚与邮通有关的简牍,表明发送地为迁陵,而送抵地为洞庭,并不足以推翻学界此地为黔中属地的一贯认识。况且目前已整理的秦简只是大量简牍中的很少一部分,并不排除其他简牍中会言及黔中的可能。到底秦是否设黔中郡?黔中与洞庭郡是什么关系?到3万余枚简牍悉数整理完毕的那一天,这一学术问题也许将迎刃而解。
众所周知,秦并六国后,统一了全国的度量衡和文字,结束了各国皆有文字的历史。统一后的文字为秦小篆。始皇帝用十分暴力的手段来推行这一改革措施,执行不力者将迎来杀身之祸。而里耶秦简上的文字,却舍小篆不用而以秦隶为主。这意味着什么?谁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
里耶秦简在对一些历史问题作出准确答复的同时,又将一些新的疑问呈现在我们面前。
里耶启示
里耶的惊世发现,不仅令湖南考古界振奋不已,也令贵州同行备受鼓舞,它向我们传达着这样的信息:贵州东部的考古大有可为。黔东和湘西山水相连,地形接近,在战国秦汉时代同为黔中属地,我们因此而有理由相信,黔东南、铜仁一带,必定也有着类似的遗存等待发现。
一直以来,由于各种原因,贵州的考古只偏重于西部的夜郎考古,而贵阳以东的东部地区却一片空白。这一现实所形成的恶性循环是,主管考古的领导眼中只有夜郎,在财政支持上,以夜郎考古为主;而在这一思想指导下的考古工作,都是围绕西部的夜郎考古而进行的,对黔东地区的关注不足。具体负责我省文物考古工作的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每年有10万元夜郎考古经费(含日常办公开支),这笔经费仅够维持每年的正常办公开支和一年两次的夜郎考古调查,这直接制约了东部地区考古工作的开展。再加以人力的匮乏,使得省考古所在工作安排上无法东西兼顾。
近年来,在配合基建的过程中,东部陆续有一些较重要的考古发现,如锦屏亮江发现的青铜兵器、松桃发现的铜錞于以及铜仁锦江流域发现的数处早期遗址,表明贵州东部的考古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里耶的重大发现,更向我们提出,我们的考古不仅仅是夜郎考古,不能仅局限在西部地区,我们还有广袤的东部等待开垦。
里耶的发掘工作预计将持续数年的时间,战斗在此的湖南考古者,已多次向贵州同行表明合作的意愿,他们有意两省联手,将武陵地区的考古工作进一步深入。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贵州考古界从主管部门到业务单位,应树立这样的思想:贵州的考古不能言必称夜郎,而应该放眼全省。
这是里耶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