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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薄云天:谒安龙十八先生墓
所属图书:《叩问黄土》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4031字

义薄云天:谒安龙十八先生墓

贵州自古为夷方,鲜有帝王的玉趾践及此地。民间传说,明朝第二任皇帝朱允炆在被其叔父朱棣夺走帝位后,隐匿在云贵一带为僧。此事的真伪已很难考辨。确凿无疑的是,明朝灭亡后,确有一位朱姓的皇帝莅临贵州,并留下了一批珍贵的物质遗存,安龙十八先生墓即是其中之一。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八日,农民起义军攻克北京外城。次日,思宗朱由检自缢景山,明朝灭亡。李自成入驻北京。四月,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冲冠一怒,献关降清,清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入紫禁城,三个政权的交接在短短四十余天内完成。

类似王朝的更替,在历史上已不止一次地上演,只是这一次来得似乎尤为惨烈。一年后,李自成死于湖北九宫山,年仅39岁。不久,大西王张献忠在与吴三桂的战斗中,中流矢而亡。起义军余部四溃,转战于清军力量相对薄弱的南方地区。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在痛失灵魂的游离中徐徐谢幕。

流淌了276年皇族血液的朱氏,不甘拱手让出天下。于是,打着恢复明室旗帜的四位朱姓藩王纷纷在南方建立小朝廷,史称南明王朝。遗憾的是,几位朱氏子孙集中沿袭了其祖先所有的愚昧和无能,他们或贪婪腐败,或兄弟阋墙,致使多数小朝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在清军的攻击下灭亡了。1646年秋,23岁的桂王朱由榔,在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及旧臣吴贞毓等人的拥戴下,于广东肇庆即帝位,号“永历”,缔造了南明历史上历时最长的小朝廷。

两股曾是仇敌的势力,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反清的名义战斗到了一起。但没有人为这样的结合叫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中国百姓对皇族姓氏的变换早已习以为常,这对春耕秋收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知识分子的观念也发生了些许变化,虽然这种变化可能带有几分酸楚和无奈,甚至阿Q式的调侃。这一时期著名思想家黄宗羲就在“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的口号中积极从事着抗清运动。

一切似乎注定如此,西周既殁而有东周,两汉相继,西晋亡东晋兴,北宋灭南宋生的历史再不曾重演。清王朝以其强劲的势头,席卷天下。李自成余部和南明军队组成的护卫队虽一次次挽救桂王政权于危难之中,永历小朝廷仍在清廷的围剿下节节败退,最终退居广西南宁。

清顺治八年(1652年)二月,桂王在转战于云贵一带的张献忠余部孙可望、李定国等人迎护下入居贵州安隆所,并将之更名为安龙府,祈望龙袍加身的永历帝能在此安居,虽然这未必是孙可望诸人的真实想法。桂王入黔后的第二年,起义军发动大规模的东征北伐。李定国等东征广西,攻克桂林,直指长沙,收复两广失地。刘文秀等北攻四川,大败吴三桂,收复四川大部分地方。此次战役中,西南七、八省的疆土先后收复。黄宗羲评论说:“李定国桂林、衡州之战,两蹶名王,天下震动。”可是南明注定不能成为继大明之后而有天下的王朝。坐镇贵阳的孙可望在捷报频传的得意中膨胀着自己的私欲,并开始嫉恨征战在外的李定国,也加强了对偏居安龙的朱由榔的控制和虐待。犹如一枚棋子任人摆布的桂王朱由榔并未在遭遇困境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欣喜中度过太长的时间,《明史》用一种同情的口吻记叙了其入居安龙所受的种种不公待遇:“宫室庳陋,服御粗恶,守护将悖逆无人臣礼,王不甚其忧。”和天榜山上的老僧对弈讲禅,成为朱由榔排遣郁闷的唯一方式。

十八先生墓

因为贵为皇族,所以历史选择了朱由榔为明朝的灭亡作一种别样的诠释。偏处南方且并无太大权势的他,可能从来没想到,23岁这一年,他成为皇帝,虽然这个皇帝当起来很窝囊。他没了选择,要保存自己已有的地位,必须起来抗争。当一棵可以遮蔽风雨的大树轰然而倒,皇族的血统就不再是头顶五彩的光环,也不再是养尊处优的资本,而成为无数人幸灾乐祸的口实。同为朱门之后的八大山人在国破之后,用鸟儿死鱼一般的白眼来表达自己强烈感受到的炎凉世态,这一双双白眼至今令人惊悚。也许该对此习以为常,如同我们沿袭千载的一切传统美德,落井下石也有着深厚的历史根基。可今天再来回顾这段历史,我无法冷漠,而向朱由榔投以同情的目光。

朱由榔的幸运就在,到底有人在这样的时候愿意替他分担忧愁。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大学士吴贞毓等十八人的性命就是为这场义薄云天的忠义之举准备的。孙可望的嚣张霸道和朱由榔的郁郁寡欢都看在追随朱氏从两广到安龙的几位近臣和内侍的眼中,替主分忧成为他们义不容辞的职责。慨叹遇人不淑丝毫无补于事,皓首穷经的几个文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另找靠山。孙可望对军功显赫的李定国不信任、嫉恨,甚至阴谋陷害已早不是什么秘密,君臣在密谋之后决定密召时在广西的李定国回黔护卫。

文弱秀才和鲁莽武夫的较量,早被有识之士总结为一句著名的话语。更为残酷的是,事情不幸泄露,参与召李定国入卫密谋的十八人被孙可望擒获入狱。受其庇佑和奉养的一群乞丐居然图谋不轨,对自己做出不利之事来,孙可望于是暴怒,他谴心腹郑国等人审理此案,对十八人进行严刑拷问。孙可望想从十八人口中验证两件事——密谋确实存在和密谋受了朱由榔的指使——然后据此给朱由榔点颜色看看。《明史·吴贞毓传》的记载使我们对数百年前发生的这段故事能有大略了解:“(郑国等对十八人)严刑拷掠,独贞毓以大臣免,众不胜楚,大呼二祖列宗且大骂。时日已暮,风雷忽震,烈厉声曰:‘今日等直承此狱,稍见臣子报国苦衷!’于是众皆自承。国又问:‘主上知否?’大声曰:‘未经奏明!’乃复收,系以‘欺君误国,盗宝矫诏’为罪,报可望,可望请王亲裁。王不胜愤,下廷议。”

我不能像目击者一样去体察朱由榔的表情,却想象得到他的痛苦和无奈。他此时的愤怒是遭受凌辱后再被逼举刀自残时发出的哀鸣。孙可望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让朱由榔左右为难,在对身心的痛苦煎熬中作出顺遂孙氏心意的裁定。十八人一旦铲除就再无人替朱由榔分担忧愁了,朱由榔也再难有所作为。廷议的结果不言自明,朝臣们谁不明白朱由榔只不过是被孙可望玩弄于掌中的一具木偶。没有必要去指责谁,自保是人们在危难时刻条件反射般的必然选择。其温和反应是学墙头之草随风摇摆,极端反应有变节和杀人灭口等,这都是无能小人为了生存必须掌握的伎俩。

和一切英勇忠义之士就义时的情景一样,公元1654年四月初八,浓云低垂,阴风怒号,整个安龙小城笼罩在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中。萧瑟马场人头攒动,刚刚磨过的刽子手的砍刀寒光闪烁,围观者无不心头战栗。十八人被押解着从容而来,各赋诗大骂,神情慷慨。为忠孝而死,死何足惧哉?心中只恨壮志未酬,贼臣未诛,身却先殉,明主从此成孤人!头颅斩落、碧血喷涌的那一刻,天榜山猛然震动,继而有山泉从山腰喷吐。忠臣去矣,山河同悲!

忠泉

我站立在十八先生墓前。

9月的马场车水马龙,天榜山郁郁葱葱,一抹绿意绵延而下,流入市井深处。其间青瓦隐现,是为十八先生祠堂。其后清泉一泓,曰忠泉,为十八人引颈就戮时自山中所涌出者。水尤清洌,水面浮萍青青。祠堂之前黄土一抔,为十八先生墓。十八人就义后,含悲的家人将忠臣的遗骸就地合葬一冢。两年后,李定国奉前敕护王入滇。摆脱孙可望控制的桂王朱由榔终于可以公开表示他对殉节十八人的愧痛和感激,遣使在马场建庙,勒碑亲书“十八先生成仁处”以旌其忠。祠堂后来废圮,清道光时兴义知府张锳重新创建,“祠始宏敞肃穆”。后来又多次废弃和修缮,20世纪80年代的修复使之始有今日之规模。十八先生的墓已经成为颠沛流离的南明小朝廷留给今天最重要的实物遗存,它静静处在闹市的一角,庭院清洁,修木扶疏,曾经的血腥气息已经被历史的河流冲刷涤荡得轻描淡写。凭吊者来来去去,或呼壮哉杀身以成仁,或叹哀哉愚蒙至极。十八先生死后两百年,张之洞随父来到安龙,十二岁的少年天才在代其父而作的《十八先生祠堂记》中抒发了对十八人的敬仰,文曰:

“……或谓天心已去,天命难留,先生以有用身为无益举……虽其志深可悲,而其行似可议。余谓此正先生之英风浩气,足以励千秋之节臣,歆百世之馨香,不愧者也。当其玉弩惊天,金瓯坠地,亳社既屋,唐箓方膺,永明王窜驻安龙,孙可望飞扬跋扈,繄惟十八先生,忠贞同矢,慷慨从亡。以蹇蹇之王臣,佐区区之弱王。镜屡磨而更皎,金百炼而愈精。势已难为,犹欲挽倾危之残局;愚不可及,尚思扶颠沛之弱枝。明知无可奈何,隐痛实逼处此矣。迨员外草勤王之檄,中宫征卫主之师,抱微主彼黍之悲,动包胥无衣之哭。事之莫济,身随以亡,守九死无二之心。虽比顽民于周室,历百折不回之节,实称义士于商家。仁不求生,死则同穴,所谓虽死不死,求仁得仁者,先生之谓也……”

这是十二岁少年用纯洁无瑕的心灵为十八先生吟唱的赞歌。对于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因此愿意为成就某事而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都不是常人所能为,都值得生者肃然起敬。饱经世事的人,常常会用实用的眼光去审视死亡,在他们的眼里,十八先生因为是为一个“皇帝一名妃数口,小朝廷事不堪论”的最终也没曾成器的小朝廷而献出生命的,其价值就大打折扣,其人也如移山的愚公一般愚蒙。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人在其中太久,就会沾染五颜六色的习气,涉世未深的孩子是一块尚未被玷污的布,他们眼中的世界更接近本真。当生命并非为一己之私利而舍弃时,就是为一朵花而死,也该赢得应有的尊重。

我站立在十八先生墓前,时光一瞬就流走了数百年。忠臣的骨,埋葬在跟前,忠臣的血,化作忠泉,至今流淌。今天的世道,遇一知己,能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已经困难,更别说舍弃生命。为名利而奋不顾身者,却日见其多。在正与邪的较量中,很少看到期望的结果。在行进的过程中,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

十八先生死后八年,桂王朱由榔被吴三桂绞杀于昆明,李定国病死于猛腊。在一场满汉的对决中,满族朝廷凭借更强的实力终于拥有天下,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创造了康乾盛世。然而泱泱中国再不曾有可以引以为骄傲的汉唐之盛,却宛若一部业已老化的机器逐步走向衰颓。

滚滚历史大潮中十八人的死只不过像数朵抗争的浪花,跃起,迅即被吞没,他们无法改变什么。但他们值得我们永远铭记,他们用鲜血谱写了一曲忠诚和正气的赞歌,他们用生命将义薄云天演绎得淋漓尽致。

2003年9月

叩问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