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朗朗侗家人
贾元培一九九二年参加了从江县文化馆的节目排练,一九九三年到桂林演出,一九九四年跟着县文化馆馆长到深圳去演出。后来,他又售卖一些民间工艺品,比如草鞋、鞋垫、手工绣花……上海有人请他回家带一些演员去表演。在家里,小黄寨上的年轻人只会唱侗歌,不会跳舞。贾元培把他们带到上海以后,自己一边学别人的舞,一边教他们跳舞,跳苗族、傣族、壮族、彝族的舞。后来,他们都学会了。一九九七年经朋友介绍,他大着胆子带了家乡的二十几个年轻人到沈阳演出。自己先垫付了一万多元的路费。可是去到沈阳以后,那个公司只接收八个人,还要通过考试录取。急得他们彻夜未眠。这事考验了他的灵活性。他让表弟留在沈阳。自己带了剩下的十几个人去山东,不屈不挠凭着纯美的演艺,终于在山东找到了一个演出点。家乡的年轻人都特别听他的。一个个挫折让他从一个侗乡小伙子成长为能够在大城市立足的领头人。他说:“出来以后,他们不论做什么事,都要问我一下。我们这个年岁的年轻人,都是我带出来的。我们这一辈年轻人,也是把侗族文化向外界传播的人。”
小陈在贵阳小黄歌队里又弹又唱
换上侗装走上街头的小潘姐妹俩
十五年前和小贾挤坐在一张椅子上的,是他的女朋友小吴。她那个歌队的女孩,在头一年的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全部出嫁了,只剩下她一个。她说,“要是我出嫁了,就不能再出来演出;我们两个商量好,我出来了,就可以推迟结婚了。”这对十五年前的情侣,如今已组成了一个和美、典型的新移民家庭。孩子在贵阳上小学六年级,他们夫妇都在“侗家食府”做表演。
十五年前,有三支从小黄来贵阳的演出队都由贾元培统领;他驻版纳风情园,另外两支是在红枫湖、情人谷。小黄的所有同龄人都由他带出来过,大约有七八十人。
没有宾客请唱时,他们就在酒店小舞台免费给大家唱侗歌
贾元培说:“我们小黄一直保持了古老的传统,有些人看不起我们。其实呀,每年过年,中央电视台都来小黄拍我们;从江县搞活动都请我们去演出,这多开心,也让别人羡慕啊!一九九八年,我带我老爸和我二哥一起去过上海,老爸说上海不好玩,烦死了,还不如早点回家和老朋友在鼓楼里聊天。老爸在上海一点也不习惯。
“其实,还是家里好玩。比如正月间,我们纳汉(小伙子,侗语音译)拿着琵琶到女孩家里去唱歌,帮她家做事,比如砍柴。女孩也可以被请去帮男孩家做。这不是帮工,被请的人都觉得很荣幸。其实,主要是上山去玩。二三十个纳汉和二三十个姑娘上山去玩,一边砍柴一边唱歌,多好玩啊!我们还打鸟,在山上烧来吃。被帮的人家要杀猪,我们就要付人民币,正好付够那头猪的钱,不能让人家吃亏。至于饭菜,就是女孩家出了。
“斗牛也是很好玩的事。收谷子以后,就可以斗牛了。十三天就可以斗一次,一直斗到开春。斗牛之前,全寨人要到对方的村子里做客,去吃一顿。对方还要送一两头牛。如果不同意斗,就回来了,也不付钱。在斗牛的前一晚,十二点钟以后就不再到井里挑水,不绣花,怕惊动了斗牛;惊了它,它就不肯斗了。斗牛要是赢了,大家比过节还高兴。要杀猪宰牛,放铁炮。大家在鼓楼里大吃一顿,用坛子喝酒。歌队去唱歌祝贺,年轻人还要到别的寨子去吃。斗输了呢,对方的女孩子就会来把你的几面红旗抢去。斗输的牛,是一定要杀掉的。今天斗输了,明天就杀,杀了也不能吃它的肉,要把它埋掉。还要吹芦笙,举行仪式。要垒牛坟,就埋在牛塘旁边。另外买黄牛来杀给亲戚们吃。如果不把斗输的牛埋掉,下次就不会有人来找你斗牛了!
“我们小黄离黎平的黄岗很近,只有八公里。有了公路,发展民族风情旅游会很方便。现在我们要到十公里以外的贯洞去赶场;有了公路,人家就会到我们小黄来赶场了!就是修通了公路,我们小黄的侗族风俗还是会保存下来的,不会变的!”
贾元培当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旋,但十几年间,小黄一批批人往外走,搞演出,接触贵阳的都市时尚,小黄的民俗不知不觉也在演变中,这种文化变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们出来十几年了,最难以改变的是舌尖。在饮食上,他们特别怀念“憋”。随着侗家人的增加,现在贵阳也有些店家能够吃到“牛憋”,但他们觉得不如家乡的“憋”正宗。
我曾在小黄贾元培的大哥家吃饭。他们把我当做贵客。小贾家特意杀了两只兔子,邀请了两桌人前来共进晚餐。晚宴的菜式隆重而简单。每桌两样菜:清水煮兔肉、清水煮青菜。兔肉预先已经被砍成了几大块,主人拿起它,再用剪刀剪成小块放进碗里。两样菜都用“兔憋”来做蘸水。“憋”是侗家美食。即宰杀兔子或其他草食动物时,用手把兔子胃里的粘液挤到木盆里,再用十几层棕片来过滤,滤后的汁液就是憋。兔憋蘸水里放了姜、葱、蒜、盐、煳辣椒等调料。“好些外面的人都不敢吃这个呢。这是最好的东西,牛、羊、兔吃百草,这就是百草药哩!”这兔憋用少许油炒过,就是熟的了。
我慢慢咀嚼,兔憋有种特殊的清凉之感。主人殷勤劝菜,我越吃越嚼出了滋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只要当地人能吃爱吃,必定是有道理的;而当你对一地的饮食文化缺乏了解时,为何要盲目拒斥呢?这一次食兔憋,回味悠长,值得纪念。
后来,我问过好些长年在侗族地区工作的干部,他们都只吃过牛憋、羊憋,还没品尝过兔憋呢。其实,凡是草食动物都有“憋”。兔憋因其少而更显珍贵。我能品尝到兔憋,真有运气。
十几年转瞬而过。贾元培他们走南闯北演唱侗歌,到过北京、上海、深圳、湖北、福建、广西,连遥远的新疆、西藏都去唱过。曾经两次应邀到北京中国大剧院演出,那不是商演,他们视之为最高荣誉。但走遍神州大地,只有贵阳是他们的“娘家”。小黄村在贵阳各个景点、餐厅、大剧院搞表演的二百多人都生活得安定而愉快。以侗家食府为例,旺季每人每月收入能达五千元以上,有的下班后还在酒吧表演,月收入能够达到万元。
侗歌队已经成为贵阳一支不可或缺的文艺演出队伍。小黄侗歌队的人都在贵阳租房住。下午四点至晚上九点演出。下班后换下侗装,打扮相当时尚。我看到他们上下班排队打卡的情形,心里埋下了一个疑问,这样“工厂式”的纪律,和侗族大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意境,能够协调吗?他们在这里演唱的,还是道地的侗歌吗?
潘春贵是省级侗歌传承人,得过多次歌唱大奖
交流演唱技巧
在贾元培的贵阳家里,小黄老乡聚会,演唱传统侗歌是保留节目
在店堂里唱的侗歌是变了,有的曲调是侗音,歌词却唱汉语。那是为了适应游客的改变。而有三样事情他们一直没变,也不会变的。一是说侗语,那是他们互相交流的语言。二是自己习唱。他们把演唱登场表演的歌作为职业行为,而闲暇时间,更着意传承古老的歌。把古歌刻成碟子,休息的时候就在家里播放、学唱。这种歌对于以歌舞表演为业的他们来说,也许不能增加什么收入,但这是真正滋养侗人的,即侗家老人说的“饭养身、歌养心”的那种歌。比如《金城很你》《候木》《元董》(侗语音译)等。二〇一二年的一个休息日,贾元培邀请了四十多位在贵阳侗家食府和贵阳大剧院搞表演的侗家男女聚会,不唱那些为游客表演的歌,而唱侗族传统的叙事歌。比如《我们的祖先从哪里来》,由两个歌手主唱,大家配音。那些歌是侗人的根;而平日里赖以谋生的歌,只是枝叶。第三个不变的,是十二月二十八这一天女孩子出嫁。二〇一三年初的一天,在贾元培的歌舞队里有两位女孩就赶这个日子回去完婚了。
与贾元培同在贵阳“侗家食府”歌队表演的,还有一位歌手潘春贵,他是黔东南州的省级侗歌传承人,二〇一〇年曾经参加全国青歌赛获铜奖。他会唱的最长的一首侗歌《元董》,要唱七八个小时。小黄至今流传的侗歌有三百多首,不间歇地唱,要唱五天五夜以上。他说,自己下班后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传统老歌的碟子,是在小黄老家把老人的唱段录下来刻的。一听着老歌,心就安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记忆力不如从前了,所以衔接的段落要用笔记下来;而不识字的老歌手,一连唱三十多段,一段也不会遗忘。
像贾元培、潘春贵这样,既走出侗寨有丰富的外界阅历,又对自己民族文化充满自信的年青人,是优秀的侗家之子。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过程,都有它的独创性和充分的价值,要让它世代传承下来,需要有热心于本民族文化的骨干,让这样的文化骨干分子成为联系个人与个人、个人与团体、团体与团体之间的纽带,让大家共同来传承和传播本民族文化。在当前文化急遽变迁的时候,侗族歌手们是以勇敢者、开拓者的身份闯过来的。贵阳已经离不开这批歌声朗朗的侗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