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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慧的苗家女子
所属图书:《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 出版日期:2014-07-01

聪慧的苗家女子

我在贵阳市郊的一些苗族村寨游历,发现苗族女性在文化传承上撑起的不只是那“半边天”,而是苗文化博大璀璨的天穹。

乌当区水田乡安多村地处高寒山区,一九七一年我下乡“补台”,在它山脚下的水田公社三江大队住过一年。闲时曾把三江周边的村寨一一走遍,唯独没有去过安多。安多是一个高山苗寨,深藏在云雾山里。那时候不通公路,只有山间小道与外界连接。三江农民提起安多,一再摇头,说那里大半年毛风细雨雾气哈哈,入冬后雪大凝大,走路“跟斗扑爬”。又说那里是四印苗寨子,习俗不同话语不通,去了当天赶不回来,哪家都没有被子,没法住下,云云。没人愿意与我同行,只有作罢。安多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印记。

修文皮家寨身着“特大号”蜡染印上装的王老奶(前坐右)

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二〇一三年八月,我终于到了安多,这天云开雾散,天蓝得透明,一眼能望穿天际。面包车在森林公路中穿行,清新的山风一路相随,绿海无涯绿浪连天。安多的幽谧在我眼前一一显现。

承担了记录四印苗古歌重任的修文皮家寨女子王成艳(右)

车到安多小学门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一批盛装的苗族女子,正在等着我们。八十岁的苗族吴老者是我久仰的老人,据说他会许多四印苗古歌,包括我最近三年多来一直关注的《簪汪》歌。老人说话中气很足,语音在屋子里似有回声。吴老者却说他会的歌不多,特别是《簪汪》歌他不会唱。寨上别的人也不会唱。因为要鬼师才会唱《簪汪》,而安多在三五年前还有鬼师,现在没有了;做法事都要到清镇市麦格乡龙窝村去请鬼师。民间传言常常是这样,当你满怀期待去寻觅什么的时候,它却会以另一种情形呈现。这也是田野作业的难点和乐趣。

安多中年以下的男子都不会说苗话了。只有一些女人还会。为什么?因为女人好些都是清镇市麦格乡嫁来的,那是可以引以为骄傲的故乡,那里是四印苗习俗之发源地。她们未嫁时,一直生活在四印苗的传统文化氛围中,母语就是苗话,自然而然就带过来了。安多五十八岁的村主任王天义说:“我能听懂苗话,但已经不会说了;我的苗话比不上这些从麦格嫁来的女人。”这些嫁过来的女人平日里生活在安多,婆家人都不会苗话了,她们也只能说“客话”(汉语)。但只要有空闲,她们就会聚在一起说苗话、唱苗歌。这种四印苗文化的氛围,是她们不可或缺的人生需要,能让她们心神宁静。

开阳高寨苗族女子

开阳高寨苗族女子舞蹈

开阳高寨苗族女子

开阳高寨苗族女子

与安多的苗族男子都穿衬衫、T恤相比,妇女还有一批人穿四印苗服装。从麦格龙窝嫁来的王士秀就是一位。她已经四十四岁,曾经上过小学五年级;在四印苗人中,算得“高文化”了。满面的皱纹让她笑起来像一朵绽开的秋菊。她穿上四印苗盛装在院坝里载歌载舞。她告诉我,安多人虽然大多不会说苗话了,但苗家的挑花并没有丢下;从小姑娘到几十岁的女子、到七八十岁的老奶,人人都会挑花。今天穿盛装的女人们,服装都是各人自己手工做的。这个现象耐人寻味——安多当地女子失去了说苗语的环境,苗话已经丢失殆尽;她们千针万线地绣制民族服饰,是为了什么?王士秀说不出更深的道理,她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回答:“绣花出在手上,一辈辈人都是从小就学会了。女人们生来爱穿老祖宗的花花衣裙。”这样,四印苗衣裙就传下来了。这是否能够印证,传承千百年的优秀文明是不会消失的呢?我不敢如此断言,只有衷心祝福。

出乎预料的是,王士秀会唱一部分四印苗古歌。她是在家乡听叔叔唱诵学会的。原来,她叔叔就是前文提到的清镇市麦格乡猫寨那位知名的歌师王老咪。每逢大的节日,比如正月初五的年场,十二年一次的祭鼓,安多的苗人都要穿盛装回到清镇麦格乡老家去过。老家的二月场,是她们对歌的最佳场所。王士秀在那里能和家乡人尽情对歌,太阳接着星星唱,那是她生命中特别忘情的时刻。

教师王大英

开阳平寨小学苗族女童春蕾班合影

息烽青山乡刘敏制作的传统青苗服饰

清镇麦格乡四印苗小作坊晾晒的蜡染裙布

四印苗古歌只在族人内部唱诵,外界对此一无所知。为了将它记录、翻译出来,有关部门寻寻觅觅长达三年光阴,却都没能找到既懂得四印苗的语言,又会苗文或是愿意学习苗文来做记录的人。正是“好事多磨”,磨得人差不多心灰意懒。三年后,在贵阳市非遗中心的努力下,一位年近而立的四印苗女子王成艳走出来了。她是修文县谷堡乡红星村皮家寨人。她愿意学习苗文记录古歌,一腔热忱。但是,她幼时家贫,只上过小学四年级。以这样的文化程度,她能够学会苗文吗?大家都不无疑惑;但若不派她去,也许再过三年也还是一事无成。

开阳平寨小学苗族女童春蕾班的课堂练习

王成艳独自一人去到了紫云自治县《亚鲁王》观音山工作站,参加那里的苗文培训班学习。几天以后,我打电话询问她的苗文老师杨正江。小杨对她赞不绝口,说她特别质朴、有灵性,加上小学汉语拼音的基础,别人休息了她还在加班加点学习,现在已经学会了苗文记音,再巩固两天就能“毕业”了。

我深信王成艳这个苗族女子的聪明勤奋。和王成艳的初次接触,就感觉到她的眼神特别专注,似乎天生是一个学什么都能够投入的人。这让我想起十年前在岜沙苗寨接触过一位苗族女孩,她只上过小学三年级,但自学能力特强,书写流畅、字迹清秀,写信、发手机短信颇有文采。这些苗族女子都聪明好学,有极大的潜力,只是因为“生错地方”,没能继续上学,只要给她们提供学习机会,她们那颗灵敏颖悟的心可以接受各种新知,飞速进步是未可估量的。

乌当下坝卡堡苗族“老蜡染”服饰

息烽青山乡刘敏改良后的青苗服饰

息烽青山乡刘敏改良后的青苗服饰

王成艳回到修文以后,果然不负众望,承担了记录、直译四印苗古歌的重任。我最近看到,她已经用苗文记录了二千八百行古歌。我初看了一下,感到她也许还没有明白翻译的含义,但却在顽强的做着——其中的大部分,她是用苗文记录了一遍古歌的发音,然后又用汉字再记录一遍古歌的苗语发音。后面这道工序显然是“蛇足”,这似乎是她的无奈之法。因为古歌有许多古苗语,她会发音,但也不明白其意。如今,她把音记下来了,只是万里征程第一步;接下来还得反复比照、琢磨它的意思,这对于一名学者也并非易事。她要走的路,还遥遥无尽头啊。

与许多地方的蜡染作坊化、商品化的情形大不一样,蜡染在贵阳市开阳县的高寨乡一带,还是老奶奶、小媳妇、大姑娘的手艺。当地苗族还遵循古俗生活,女孩子嫁人还是人生的第一使命,其他似乎都得遵从这一目标。所以,女孩们十多岁以后就必须呆在家里蜡染绣花做嫁衣;与继续上学相比,出嫁似乎是女孩子们更加重大的人生课题。

二者真是这么水火不容吗?这个问题曾经萦绕在苗族女教师王大英心里。怎么办?王老师是本地女性,她既是教师又是女孩的母亲。她想,如果自己不担起这副担子,女孩们上学的问题就无解了——一九九四年她在自己任教的小学里办了一个“春蕾”女童班,每周上两节工艺课,教女孩们学习蜡染、刺绣。办这个班要想收到成效,绝不是三月两月、一年半载的事。这份技艺,是苗家女人一生一世的大事,她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回头路了。她用心血培育的“春蕾”一年年地绽放、结实,一直坚持了十几年。直到那一天她退休,不再肩负教师的担子了,而她的“春蕾”还在继续。她还是到学校尽义务哺育春蕾班的女孩们,这似乎成了她的生命本能。

女孩们在“春蕾”班既能读书,又能学习苗族女性的必备技艺;这不仅对技艺的传承,而且让她们的人生之路变得五彩斑斓。过去,一些女孩没上两年学就不得不辍学回家做嫁衣,十五六岁就按家长的意愿出嫁,几乎没能领略到青春的乐趣就做妈妈、做婆婆了。“春蕾”这个班级引领苗族女孩们在青春的岁月里流连,她们对文化知识和工艺技能都产生了浓郁的兴趣,眼睛亮了,脑子开窍了,在学习中看到了自己前程的美好,便自然而然地把婚龄推迟到二十岁以后了。一名女教师引领了一批批苗乡女孩,让她们把过早的岁月重负变成了一段可以终身持续的快乐人生。这是母亲的职责,这是教师的职责,二者已经融为一体,已经超越了一位单独的母亲和教师,也是王大英当初所没有想到的。

我看了王大英学生做的蜡染,问女孩们那些蜡染图案的含义是什么,她们只说是花草、鱼儿、蝴蝶这些具象的图案。我问,为什么要画这些花样呢?学生们瞪大眼睛摇摇头。我再问王老师呢,她说,这里面的道理要寨上八十多岁的老奶才懂得呢。我说,那你没有问问老人?她眼里透出茫然,表示没有想到这个。王大英一九六〇年上过初级幼师,曾经是全国优秀教师。她不无尴尬地对我笑言:“我是个能够办事不能考试的教师啊。”

其实,苗族服饰的传统纹样都是有传说故事,有文化含量,有民间信仰的。正因为信仰,它们才能够千年传承不衰;苗族服饰艺术的文化蕴涵就像一片大森林。苗家女性生活在这郁郁葱葱的大森林里,一步步往里走,会有一层层新的发现。我曾经与王大英聊过,如果只是传承技艺,何必要花这么大的工夫延续手工技艺呢?那样,随着时光的流逝,最后就是摈弃手工而搞机器作业了。路子会越走越窄,技艺也终将失传。她连连点头。但我最近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那个懂得蜡染图案的老奶已经走了……

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