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服饰承载的文化
所属图书:《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 出版日期:2014-07-01

服饰承载的文化

贵阳苗族支系属于苗族西部方言区,语言复杂,土语众多,服饰也特别缤纷,美神对这一方似乎特别眷顾。我不是服饰研究者,但只要一走近苗族,你就没法不为他们华美绚丽的服饰所倾倒。每一门学问都讲究分类,但没见学者对贵阳的苗族服饰单独进行细致科学的分类和系统深入的研究,这有些遗憾。

清镇岩腰花苗女子盛装

清镇岩腰花苗女子盛装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清镇、修文、乌当一些村寨的四印苗。略算一下,四印苗的人数只有几千,但这一支苗人的服饰令人眼界大开,女性的千针万线承载了特别丰厚的历史文化内含。

清镇岩腰花苗女子盛装背饰

在过去的岁月里,四印苗女性在白天的活路结束后,晚上就是绩麻、抡线、纺线、煮麻、洗麻、牵、织、裹麻团,挑花,还有绘蜡花、做蜡染和缝纫的诸多细致工序……单是解说,一时半会都说不完,她们却是要在心里细细的谋划了,再一步步的做。苗家女仿佛有一种天生的质量意识,不满意的东西就不能从自己的手上流出。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而四印苗因为其服饰的神圣含义,服饰的做功就倍加认真,她们对工艺上一丝一毫的失误都是零容忍。

四印苗女性上装刺绣的图案不是寻常的方块纹,而是当年的先祖簪汪王在“北京”所执掌的官家大印。苗人们叙述先祖簪汪所居住的“北京”,也许是泛指北方。在部落大战中因为战败,簪汪率九子二女以及部下、族人从北到南长途迁徙跋涉,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苦征战,终于来到了贵阳的一隅。我游历过的龙潭河边的龙潭寨,就是四印苗当年迁徙到清镇之后隐匿而居的地方之一。为了避难,簪汪王将四尊大印盖在女子的服装上,随即就将大印悲壮地焚毁了。它意味着一个王朝的覆灭和族人对历史的永久记忆。女子的上衣就是由四块蜡染绣花布组成,分布于胸前、后背、两袖,其图案纹样,就是四枚大印。从此,这支苗族有了“四印苗”的汉语称谓。

乌当花苗女子背饰

乌当花苗女子背饰

乌当花苗女子老背饰

服饰是女性最精心的杰作。她们用挑花、平绣、数纱绣的针法绣制四枚大印。我在修文县谷堡乡皮家寨村看见一位会唱古歌的四印苗王老奶,她穿着蜡染上装,胸前的大印是“特大号”的。她说:“我已经八十岁了,眼睛看不见绣花针了,但还可以用蜡刀。我自己做了这件衣裳,和年轻人一样,把大印背在身上唱古歌。”看来,王老奶穿这“大印”盛装,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传统的信仰。而“普及版”的四印苗盛装,是把象征权力的鲜红大印绣在那鲜艳的黄底色上,特别夺目。在各朝帝制时期,大印是最高权力,黄色是皇家独享独占的尊贵之色,平民百姓如果擅用,会遭受灭顶之灾。而四印苗女人们,却公然将大印与黄色用在服饰的最醒目之处。我问一位老奶,你们晓不晓得从前用黄色是犯忌的?她说,我年轻时候听老辈子摆过。老辈子说,外人不许用黄色,我们的祖先簪汪就是皇帝呀,我们是簪汪的子孙,当然要用皇家颜色。要不,对不起老祖宗,枉做簪汪王的后人啊!这是一种无视皇权的自尊自信。

乌当花苗女子背饰

花溪青苗女子服饰

花溪青苗女子服饰

花溪高坡乡红毡苗女子背饰

花溪高坡乡红毡苗女子服饰

在苗族的一些支系中,也有在服饰上绣制“江河纹”“城池纹”“宗庙纹”“人纹”“动物纹”等记载苗族当年迁徙历史的纹样。这不由得让人思索,在服饰上记录四枚大印,承载了如此重大而具体的政治使命者,在别的地方有吗?我多方询问,没有发现。绣大印之举,是四印苗最独特的习俗。这也是我深信四印苗有着非同凡响的历史和文化的证据之一。当你在十二年一次的四印苗祭鼓节听了那关于簪汪的彻夜唱诵时,你更会确信这四枚“大印”的传说是有根有据而并非臆造。

贵阳乌当、花溪、清镇、修文等地一些苗族支系的服装主体,都采用“贯首式”。这是一种独特的裁剪方法。即在两幅布的中间开一个圆洞,头就从圆洞中钻出来。衣袖是活动的,穿时另接。这种做法非常古老,早在《旧唐书·卷一九七·南平僚传》中就有记载:“南平僚,妇女横布两幅,穿中而贯其首,名为‘通裙’。”其实,这也是一种简化、粗化的裁剪方法。

苗族服饰通常有重绣花轻裁剪的特点。服饰上的绣花纹样,不是直接在成衣上绣制,而是用绣片来拼接、缝纫。这也与古代衣饰均不讲究修身合体,且古代一般女性也缺乏裁剪计算的知识有关。流行时尚不是一门单独的学问,各种学科在用自己的知识领域来研究、框架和涵盖这个领域,但从现象上看,流行时尚常常呈螺旋状上升、回旋。如今,这种贯首服与现代城市人讲求简约、大气的审美潮流一拍即合。有的时装就采用了类似于贯首服的裁剪方法。

而在苗族地区呢,贯首服又呈渐渐消亡态势。这是不是流行时尚“简化论”的一个实例?我到息烽县青山村大凹组刘敏家里造访,一眼看去,这就是一位苗族家庭的巧妇,她的家整洁明丽让人感到舒适愉悦,后园还有小树林和两个水质澄澈的水井。她上过初中,母亲从小教她绣花,她用了几年的课余时间做了一套青苗的传统盛装,由八个部件组成:环衣、袖子、格棒、围腰、飘带、腰带、百褶裙、绑腿。二〇〇八年,她当选为贵州省第十一届人代会代表,须盛装出席。但一连十余天的会议让她在着装上有些尴尬。因为按传统穿环衣、梳头、戴银饰等每天要花费一两个小时。要穿得正宗,还需请人帮忙拉抻出型。而她在会上住宿,就要耽误他人的宝贵时间,且生手还拉不好型。散会后,她就自己琢磨设计改良了一套简化盛装。全套衣衫换了色,把过去自己手染的青黑色布改为机织的宝蓝色布,而把贯首环衣改成了便于穿脱的,有袖子的父母装。格棒、围腰、飘带、腰带、百褶裙、绑腿依旧保留,图案也依照传统绘制。绣花除了用白丝线外,有的地方用了细腈纶线,但依旧是手工刺绣。只是将刺绣花样放大了,比传统的绣花粗放,但制作便捷,也更加醒目。以后,她就穿着自己改良设计制作的青苗盛装出席会议,让人眼睛一亮。会后,附近苗族村民纷纷前来向她学做,做出了同样的服装。现在,这种服装已在息烽县青苗地区普遍流行,可以穿上它参加各种须着盛装的仪式活动了。

在贵阳市苗族居住的其他地方,贯首式的“环衣”如今状况如何?在市郊都溪村苗族中,七十二岁的唐老奶告诉我:“以前我们的二月场穿衣一点都不能马虎,女人的环衣、绑腿,男人的头帕、围腰、披带一样也不能少。哪个穿少了一样,家里人都没脸面。现在不晓得是怎么兴的,一下子大家都简便了,女人不穿环衣、绑腿了,男人不包头帕了,都不晓得老祖宗还认不认他们哟……”唐老奶把她过去穿的环衣给我看,那环衣上的十字挑花图案是数纱而挑,有一种“数字化”的精细。而现在,年轻人都把环衣绑腿和头帕视为繁缛而将其束之高阁了。代替环衣的,是衬衫、羊毛衫。徐老奶补充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穿环衣就去跳场,那是玩了今天不想往后。你想想,要是人老归天了,怎么敢不穿环衣呢?你不穿,老祖宗不认你,你就回不了老家成个野鬼,到时看看哪个敢不穿?你要是穿戴齐全了,到了老祖宗那里,还可以和祖宗一起玩场啊。”老一辈人对环衣等传统服饰的看重与尊崇,不是出于实用或美学,而是直接牵连到他们的归宿与信仰。

从苗族服饰上,体现了一种深入人心的平等观念。同一个支系中,除了祭师的仪式服装外,不论贫富都穿相同式样、质地、花饰的服装,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别,贫富大致是体现在拥有服饰数量的多少上。服饰上的趋同,也带来一个问题,即个人没有更多创造发挥的余地。而大家暗暗相较的,是手艺。手艺是体现一个女性人生价值的重要标尺。跳场就是亮家底、比手艺的场合,所以,女性暗中比试时,是以做功的精细、精致为美。这做功体现在服饰制作的每一个环节上。

对一块绣品,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绣制的大致时代,看出它是建国前还是建国后的绣品。时代的印记深深地烙在了色彩上。唐老奶说:“以前挑花是挑黑色、葱绿、蓝色,现在挑花是五颜六色的,哪里的好看,就跟着学。”过去的色彩多为近似色,搭配和谐雅致,典雅中透出厚重与沉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鲜红翠绿、杏黄宝蓝、热情奔放的风格在年轻人的服饰上流行起来。逐渐形成了中老年爱穿着传统式样和色泽的服装,而年轻人则喜好艳丽夺目,富于变化。

乌当水田镇安多四印苗女子盛装背饰

开阳高寨花苗女童盛装背饰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在挑花手艺上,有的已经失去了用细丝线数纱绣的耐心,而用上了毛茸茸的腈纶线。缝纫方面用上了脚踏缝纫机,花边也不用自己织、绣锦带了,而是去购买现成廉价的机织产品。还有的盛装向舞台服看齐,上面装饰了玻璃、塑料珠子和亮片。自家不种蓝靛草,不做蜡染了;四印苗聚居地清镇市麦格乡的农家作坊里,就有化学染料制作的蜡染裙子出售。

服饰的这一系列变化与苗人审美观的变化直接相连。年轻人已经把当代流行视为美,但老年人还没法接受。工艺上的简化,也许是“进步”了;但在审美历程上,它是进步吗?苗族女性的形象思维特别丰富,对绣花的感觉特别深入、细腻,并富有哲理。对此,唐老奶总结了一句经典的话语:“吃酒吃肉,饭刹角(收尾);穿绸穿缎,布刹角。我们本身的东西最实在。”这是她七十多年的人生感悟,揭示了朴素的真理,很引人思索。

苗人审美观的变化还牵连着民间习俗的变化。都溪的刘老奶说:“以前我们结婚,家里有多少腰(条)百褶裙都要穿上,我就穿过十多腰。麻布裙子厚厚的,又重又不方便,但心里觉得安逸,穿起还走出走进的。现在也不兴那样穿了,要是哪个还那样穿,会遭人笑话的。”如今可以作为家底来“亮”的,是价格昂贵得多的电器;百褶裙早已退出“亮家底”的舞台了。

麻布百褶裙是极有特色的服饰。因为贵阳的气候、土质不太适合棉花生长,所以苗族服装的传统材料多为麻。麻布凉爽透气美观,对贵阳水土的适应性强。麻布有着天然优势,它挺括、不易褶皱,特别适合制作百褶裙。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机织棉布和化纤布的普及,已经让麻织品退出了大多数贵阳苗人的生活,只有在修文县谷堡乡的皮家寨,苗人们还在种麻、绩麻、织麻,蜡染百褶裙的下摆,还缀有一道藏青色麻布的宽边。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一些地方蜡染与挑花的转换。在都溪以及乌当下坝一些苗寨,过去都有制作蜡染的习俗。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那些过去用蜂蜡、后来用白蜡做防染剂的蜡染就渐渐被挑花取代了。为什么?有人说,过去买不起丝线,只能做蜡染花;后来生活好了,就改为挑花了;有人说,挑花可以做五颜六色的花样,而蜡染就是蓝白两色,太素了;还有人说,看见人家改了,就跟着改;大家一改,就都改了,再做老蜡染,就不时兴了,年轻人不爱穿了。这种转换变迁是一种现象,它背后能够折射出诸多深层次的问题。可会有学者去深入探讨?

民间游历——贵阳的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