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鼓,在龙年龙月龙日
时光流转到二〇一二年,这是一个龙年,年中听闻,四印苗将于龙年龙月龙日在龙潭寨祭鼓。这是十二年才有一次的大节(有人说是13年,但四印苗是依十二生肖来算的,我认为十二年的说法不会产生歧义。)信息仿佛从天而降,特别令人兴奋。龙滩寨居住着三百多户“四印苗”。祭鼓的日子,“上十七,下十八”寨子的苗人都会赶来参加。
龙潭寨的四印苗在古代由北方迁徙过来的老祖宗是六个,祭鼓活动也就集中在这六位祖宗的后裔家里进行。王兴邦家是这一个龙年主祭的地点。每一次的龙年祭鼓,都要祭祀远祖簪汪,也要祭祀过往十二年中去世的族人。
一眼望去,这是一片藏蓝色的纯民间节日。在苗乡,再绚丽的盛装其底色都是藏蓝,浓郁沉稳,千年不变。在龙滩寨,这几天必须说农历的日子,才能与节日合拍。头天(虎日)苗人们从藏鼓之处隆重接鼓进寨;第二天(兔日)迎客,夜晚唱诵;第三天(龙日)跳场,夜晚唱诵;第四天(蛇日)凌晨寅时宰牛;最后以送鼓结束。
堂屋里的祭祀仪式
龙年龙月的虎日,沉雄的鼓声在王兴邦家响起。堂屋右侧悬着一面大鼓,一人击鼓,二位苗家芦笙手捧着芦笙边吹边舞,舞步在娴熟中透出一种只能意会的优雅。祖宗牌位下铺设了圣坛,主持仪式者苗语音为““宝冒””。受汉文化的影响,四印苗人用汉语解释,说“宝冒”就是“掌坛师”。我不能认可这样以一种文化为参照系而向其靠拢的翻译,还是还原其““宝冒””的称呼比较准确。这位六十八岁的“宝冒”名叫王兴贵,他身着盛装打坐,手持竹卦,午时开始徐徐唱诵。
大山腹地的清镇市麦格乡龙滩村四印苗祭鼓
祭鼓场上
将祖先的灵魂凝聚在一面木鼓中,还给木鼓“穿衣”保暖遮羞,是信仰,也是苗人绝妙的智慧。六家人在同时举办仪式。在这四天里,沉缓凝重的鼓声回荡在山寨,须臾也不能中断;击鼓人会不时出彩,擂起各种激越活泼的鼓点来。
节日祭祖由家族轮换主持。王老者对我一年年的掐算着说,有的家族要一百多年才能轮上一次呢;而我们家是“磨心”,四十八年就能轮上。他浑蒙的眼里闪出一抹亮光。日子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一个人长长的一生中,能赶得上几个龙年龙月龙日呢?四天的节日犹如深藏于苗人心里的一串珍珠。如此难逢的节庆不需宣扬,敬畏天地祖灵之心就是无声的召唤,周边“四印苗”村寨的上千族人盛装前来参加。
龙日的跳场活动是高潮。按古规,大芦笙场设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支撑起一个高大的鼓架。午时,将鼓从王兴贵家抬到这里,安放到鼓架上,击鼓手庄严肃穆地将鼓擂响,宣告正式开场。
女子不能参跳,而由百余名古代“兵士”和芦笙手分两层绕场舞蹈,正转反转一共九大圈。“兵士”的着装最为炫目——男子头戴斗笠(盔甲),手持长“剑”,下身穿着与女性相同的白底蓝花的蜡染裙子。有的上身穿着西服,下身依旧是象征军服的蜡染裙;背上背着这十二年中去世的老人的衣裤、裙子、头帕和鞋子。在强劲的时尚风中依旧固守不变的古制,透出了四印苗顽强的集体意志。接下来还要倒牛角酒连续敬上九次,这是对先辈英雄征战荣归的犒劳。之后,背有逝者遗物的后人在鼓声中跳芦笙舞。然后将遗物在火堆上熏过,这是对逝者告知今日的祭祀。最后,凡来到芦笙场的苗人和各族观众都可以参与跳芦笙,至夜拆除鼓架方休。
这里没有高音喇叭、没有红绿标语,没有商业炒作,也没有政府部门的“指导”。这在今日,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人们沉浸在苗乡藏蓝色的节日浓情中,人心会渐渐地远离浮躁而变得澄澈宁静,仿佛回到人类原初的境界。
当天,苗族男子吹起芦笙
“上十七,下十八”寨子的四印苗都汇聚到场上
节日里一个最大的谜团,是连续两个通夜的神秘唱诵。二〇〇一年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的《红枫湖畔的苗家》一书中,有一篇《跳鼓及打嘎祭祖》,对中寨四印苗鸡年跳鼓有较为详细的田野记录。但对于连续两夜的唱诵,书中全然没有提及。我想不明白,唱诵这个非常重要的、叙述四印苗历史的环节为何会被记录者完全忽略?是中寨不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
夜晚的唱诵是由“吴绕”(歌师,苗语音译)进行。苗人只能在龙年学,也只能在龙年祭鼓时唱。鼓声一息,在这里就得等到十二个春秋后的下一个龙年了。七十一岁的“吴绕”王德章告诉我,他这是“第二届”独立唱诵,而73岁的“吴绕”王兴才今年才是首次独立登场,虽然他满腹的歌被族人公认为“懂得最多”,但过去因为兄长在世,“吴绕”的宝座还是可望而不可即。也许正是这种严厉的规则,让四印苗人能够将古风沿袭至今。
老鼓手与芦笙师
老鼓手奋力击鼓
祭鼓跳场
四印苗妇女
跳起芦笙舞绕场
二〇一〇年夏季我第一次来到四印苗地区的猫寨,就发现猫寨的王老咪会整夜的唱诵。唱的是什么?三年多过去了,我曾数次了解,但一直没能弄明白,且求助无解——贵州的苗学专家们听不懂“四印苗”土语;在“四印苗”支系中,没人能够用苗文记录翻译;而王老咪本人,也说不明白自己唱诵的内容,因为其中夹有不少的古苗语二〇一二年九月,我请清镇市非遗中心的朋友录下王老咪的唱诵。他们录了“开天辟地”的一部分,但王老咪说什么也不愿唱诵其他部分,因为龙年龙月龙日的吉辰还没到啊!不能为此违背了祖制。
这次祭鼓,因为是十二年一遇的““宝冒””“吴绕”们的盛会,十多个“四印苗”山寨的唱诵高手云集龙滩河,这个极为难得的机会,让我有幸初窥了“吴绕”的唱诵。
主持场坝上祭鼓的两位四印苗老祭师
几位“吴绕”都说,老祖宗“阿奇王”原来是在“北京”生活。这个“北京”,当是北方的泛指。后来打了败仗,阿奇王王改名“簪汪”,率众一处处地迁徙,一仗仗地打,一次次地败北……“吴绕”王兴才对我数出了四十六个迁徙途中的苗语地名,还有三次大战的地域。而“吴绕”王世昆则又将朱昌分支后的三支苗人的迁徙路线作了详尽的补充,分别又数出七个、十二个、五个苗语地名。
率领苗人们一路迁徙、应战的,是英雄的首领“簪汪”。“簪汪”与苗族英雄“亚鲁王”一样,都是有神性的首领,他率众从“北京”辗转曲折来到了贵州,途中经历了两次大的分支。九个老祖宗家族有六个留在清镇这一方成为四印苗支系,而另外三个家族分别加入了“水家”、“歪梳苗”“白苗”支系。这是他们在唱诵中自述的族群演变的历史。
在迁徙地域上,它的描述比《亚鲁王》更加具体、翔实可考;但在一代代吴绕的口传中,在文化变迁的迅猛潮流中,这些关于四印苗迁徙路程的唱诵也常常令人费解。比如,从北往南的路线,他们唱的都是先到湖南再到湖北,怎么会是这样迂回行走的呢?是歌师记忆有误而导致误传,还是其中另有故事?还有,苗人的宽宏包容也让各种文化融入其间。比如,在不识字的吴绕当中,把“簪汪”说成是“阿奇王”“彭古王”,而一位有着初中文化、工作过的吴绕,就说“簪汪”是“蚩尤王”。依我所想,“蚩尤王”之说当是附会。在多年的田野调查中,我感到不识字的调查对象可能会在一些数据上说不准确,但对人物张冠李戴的现象较少。因为他们对外界的“张冠”知之甚少。所以,我对自己的调查所得,常常会通过不识字的调查对象来检验。有人说,你这是“由高到低”啊!我认为,从民间文化的纯度上看,我也许是“由低到高”哩。
最为遗憾的,是“吴绕”们的唱诵在日渐简化。如今,有关“簪汪”的唱诵只进行三四个小时。也许,留下的是主干,削减的是枝蔓;但枝蔓多由生动的细节构成,它鲜活而富有诗意。在枝蔓的不断散失中,那些诗意的蕴含也逐渐衰减。同是一个大意,但先辈的吴绕能够用精确细致的语言去描述,而后辈的吴绕却更多的是提纲挈领,留下主干而剔除了鲜活的枝叶。要详其原貌,还需要更加深入的田野调查。
唱诵的第二部分是开天辟地。然而,它与苗族中部方言区的《苗族古歌》所唱诵的“开天辟地”大异其趣,而是唱诵一位“欧背佐”的女性始祖。在茫茫无人的大地上,她造山水、树木、种子、秧苗,还造人……
祭鼓之夜关于“簪汪”率众迁徙征战的唱诵,散发着悠远绵长的历史信息。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这些唱诵为何能够传诵至今?能够意会的是一种信仰的独特力量,它把苗人在唱诵中对时光、对历史和人本的认识植入了心灵。祭鼓民俗,尤其是关于“簪汪”的一系列唱诵,对学界研究苗族西部方言区的民族史、迁徙史、战争史、文学史、民俗史又是一次重大的贡献。初步判断,这是又一部过去不曾进入学者视野的苗族唱诵,当是一部史诗。我们这一辈人能够把它完整、准确地搜集整理出来吗?我不敢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