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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店子·背子客
所属图书:《我与贵州的故事》 出版日期:2014-12-01 文章字数:2458字

古道·店子·背子客

张克鸿

我于古驿道原线走着、看着、想着……

寻见土牛村一块咸丰九年的残碑,停下细心地用清水和洗衣粉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用鲜石灰粉涂抹,揩净平整处,它才告诉我为维修这段古道,叫刘某和陈日华的发动捐银,以至才有那么多先辈捐的两数、分数、钱数。

其时,道边许多村都注意维修。

为何要维修?山和石头们瓮声瓮气地说,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滇黔主道经过西堡,道上鱼龙混杂:背子客身背重物;官员和有钱人骑马坐轿,坐滑杆;镖客手拿大刀,一路唿哨,护送着长长马帮……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行人多,要住店,才有店子老板娘的“笑纳十六方,凭着嘴一张;让客吃住好,我得银子装”。

可不是吗?太阳下山了,马铃铛响近,打扮花里胡哨的老板娘就站在大门口相迎。另一边是老板吩咐酒饭,吆喝小伙计牵马进圈,备马料。

客商进房间,挑逗道:“大嫂好漂亮啊!嘴也甜。”

老板娘哈哈一笑,露一口皓齿:“喊姐。”

客商的骨头一酥:“姐,没婆家吧!”

又笑,把意思都笑进去了。

大河里鱼多,味道好得很,淘米下锅,提网下河回来能赶上做菜,运气好还网着娃娃鱼哩!

第二天客商离开,为栓牢他们的心,老板娘笑容可掬:“慢走,下回要来。”

“姐爽,野鱼味又鲜,不为生意,还不想走哩。”

“哪个来多我和他在。”又笑。

老板娘回店,马铃铛也响远了。

别看她要和这个客商在和那个客商在,客商一走还和老板在。老板不放心,在枕边说:“你那魂别叫野老公勾跑了。”老板娘抿嘴一笑:“开开玩笑,没少根毛。要不,你当背子客养我好了。”

当背子客活儿累,不像开人店马店来银子,但那人店马店也不是想开就开,得创造条件。拿婆娘来说,不是家家的脑子活,天生漂亮,一块笑容脸,说起话来让客商心子痒,骨头酥。话说回来,客商们出门在外,为打发枯燥的日子,过下嘴巴瘾也是常理。婆娘能招来生意,又没干出格事,店老板做梦还笑醒哩!

大河两岸沃野百数里,盛产五谷杂粮:大清康熙三年三月初二,吴三桂打水西,就令云贵总督李葆勋在此屯粮听调。粮食多,背子客背麦子,挂面(后来叫机器面、现在叫面条:在西堡的岩脚、沙家马场一带闻名)的多;也有背小布、土纸、桐油等的。

他们身套背垫,脚蹬草鞋,累时停下,手拿拐耙子往屁股后,一头拄地,有拐一头垫着背子底边抹汗边喘气,喘好了三步一打拄往前奔。有的在裤腰带上吊一小葫芦烧酒,喘气时,搞一口润嗓子来个山歌:“大河涨水沙浪沙,鱼在河中摆尾巴;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当家。”山歌配着那马帮咣啷咣啷的铃铛响,好不热闹啊!

吼山歌,讲荤话,笑哈哈,喝烧酒,到安顺放下背子时,才见衣服裤子被汗水打湿,上边的脏印印像地图,也像白颜色勾勒的浪伏山,背子客们叫尿斑花。把货交或卖后,在街边小摊胡乱买一碗稀饭填肚子,嘴对着碗边,叽溜叽溜转两转叽溜不起了,再使劲也不叽溜,边搁碗边抱怨说:“老子们是过路子吃贵食,钱去了肚子还是空的。”

卖晌午的婆娘听这话就念不知是谁编的顺口溜:“背(bēi)背(bèi)哥,背背哥,拐耙落地三只脚,找得一碗吃一碗,哪有银钱嫖老婆。”念完就笑。背子客们也笑,有本钱的笑完就买盐巴,买洋布洋火洋蜡子(肥皂)香烟什么的,背回来赚得脚步钱就接给开铺面的老板;也有给家人买点东西的。

有那穿麻布大褂,脚蹬细耳草鞋,头包羊毛帕的,大多是乌撒(吴三桂打水西后才叫威宁)的背子客。他们背云南昭通产的东川梨,宣威产的火腿,从乌蒙山里过金钟、狗店子、水城、刺冲、猴二三关、两路口……下到苗岭山里的西堡又往安顺奔,与许多西堡人一样因嫌买晌午吃贵就带干粮。道边生火烤时,西堡人是吃白色的大米粑和馒头,见他们是吃黑色的苦荞粑则开玩笑:“乌撒(威宁)哥哥下山来,苦荞粑粑滚出来。”

人家也不傻,有西堡人明知故问是哪里的时,无论是老者小伙则不笑不气地答:“我是乌撒的爷爷。”听上去是“我是乌撒(威宁)的哩,爷爷。”还以为人家客气,喊爷爷。过后才知反过去了。

太阳在自转和公转着;西堡浪伏山下的县官州官土司爷不知换了好多个;也不知什么河换成谷龙河换成三岔河段的沙家大河或马场大河,古道上背子客却有增无减。

1950年3月20日,他们还吓退国民党残余部队和土匪勾结在一起号称“反共救国军”的一个纵队哩!

解放军一四六团三营八连因地形不熟,在松林坡遭到伏击,直到天亮,多数战士突出重围,有三位藏在灌木丛中,下午了匪纵队还在搜山,眼看要被发现。

奈吾关放哨的土匪见两个沙家马场的生意人走到面前。问:“见共匪不得?”

答:“有好多人上来了,不晓得是不是。”

问带哪些东西?答背的有好几尺长,看不清。

放哨的匪没望远镜,凭肉眼见远山那密密麻麻的人弯弯转转正往这上边爬,动着不慢哩!几尺长的可能是武器,吓得跑去报告匪头,匪头说是共匪化装成背子客来了,忙叫撤退。

三位解放军脱险。

其时,那密密麻麻上来的真是背子客,昨天有土匪把关,要截断解放军援兵,他们不能回家,只好在奈吾关下的龙场过夜,有的住亲戚家,多数破费住店。今天下午没听到枪炮声后,又见有人走多时没事,一传十,十传百,巴不得一脚踏进家门见到婆娘娃娃或什么的才蜂拥而至。那拐耙子丢空背箩里,没拐一头高高翘着,似什么武器。

背子客们前赴后继,在古道上穿越了千百年的时光,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新中国成立,彻底结束了大西南“百年的帝王,千年的土司”制度,不几年有了新的交通工具就不再见背子客了。

我走走停停,访问当过背子客和开过人店马店的长老,站在奈吾关上,喘一口气喝一口水,极目远眺重重叠叠的山:有的似野性汉子,胸膛长着黑毛或杂毛;有的横空出世;有的青峰独秀……他们粗犷、剽悍、不屈不挠,林立于这块古老的土地;山里的涓涓细流如柔情女人,绕山而行,似恋似爱,结成伴侣,为生存奋斗着,繁衍着。

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古道上人脚印马脚印,思绪一撒野就跑了一千三百多年。

我不敢断言没开黑店半夜三更杀人,死者同伙又来放火烧店的一幕;我不敢断言没发生过大大小小战争,正义一方或不正义一方各为其主惨烈拼杀的一幕;我不敢断言没“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一幕……我在古道上走着,读着,读着你我的祖人,听着一个个动人或不动人的故事。

我与贵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