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达 一个和谐的侗寨

惊蛰过后，雨水多了起来。我回到故乡盘村的当晚，凌晨2点左右，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但我太困了，醒不过来。只知道雷声很大，雨也不小。但第二天早晨7点钟左右起床时，我看到的却是云开日出、春暖花开的景象。窗外再没听到任何声音。

因为雨过天晴，山头又有蒙蒙朝雾，我就跑到盘村寨上去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回家吃了一小碗面条，就驱车往锦屏赶了。9点钟出发。妹妹和妹夫与我一道同行。

幸好有他们与我同行，否则我的车子开不出半归湾。因为昨夜的大雨，导致公路多处塌方，我不得不多次停车搬动石头。有他们帮忙，我才得以涉险过关，勉强把车开到岑卜。看来昨晚的那场雷雨破坏力真不小。

走出岑卜村之后，公路就是水泥路和柏油路了。

到达锦屏时是上午11点半。锦屏县计生协会的黄磊会长要请我吃饭。我说饭可以不吃，但乡要下啊。吃了饭再走，没问题，都给你安排好了。她说。我在离开故乡之前已经给她联系过了，她知道我要来锦屏做什么。

吃的是一个简单的辣子鸡火锅。我喜欢。饭后我驱车去一个叫丁达的侗寨。黄磊会长忙，没空，派协会秘书长黄世怀先生带我下去。

“这寨子有什么特点嘛？”我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黄会长不会随便给你推荐的。”黄世怀秘书长说。

出锦屏县城后，我们走311省道，经潘寨，挂治，打岩塘，打米坝，井水湾，平略，八洋，寨早，桥头，良连，最后到达启蒙镇。在启蒙镇又捎上一个驻村干部。

车子走出启蒙镇后，又在山里转了几个弯，之后不久，我们果然看见在一片宽阔的平坝上，分布着几处美丽的自然村寨，田坝上阡陌纵横，村寨里木楼簇拥，四周青山叠翠，竹林掩映，菜花金黄，寨头新建一座大花桥，整个寨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安静、富足而和谐。

村委会的龙宪启主任在村委会接待了我们，他给我介绍了丁达村的基本情况。

“丁达村地处锦屏县西南，启蒙镇东部，包括大寨、朝阳寨、金茂、中寨、便冒、归源等6个自然寨，村民全系侗族，全村共有19个村民小组，343户，1423人。总土地面积19800亩，水田586亩，旱地585亩，山林16000亩；可开发荒山3000余亩，旱地500余亩；人均耕地0.4亩；人均收入1980元，全村劳动力646人，劳务输出410人。

丁达村世居欧、龙、吴、黄四姓人家。异姓之间可通婚。

本村地处山区，经济来源历来以水稻种植为主，林业和劳务输出为辅，因雨季较多，粮食产量不是很高。但吃饭没问题，粮食能够自给。也正因为如此，一直以来，我们村的社会治安都很好，少有家庭纷争和刑事案件发生。”

“我听说你们的计生工作做得不错，具体有些什么指标和业绩吗？”我问。

“有。”龙主任说，“我们丁达村在2012年出台了一部‘村规民约’，这部规约涉及村民生活的各个方面，也是经过了全体村民集体讨论后形成的规约，所以我们遇到什么事情都按照村规民约来处理，很有效果。比如，关于计划生育的规约是：第一条，村民必须遵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和‘丁达村计划生育村民自治章程’；第二条，独生子女户、二女结扎户免费使用村集体食堂操办红白喜事；第三条，独生子女户、二女结扎户，优先享受国家惠民政策，如低保、危房改造、木材砍伐证、扶贫项目等；第四条，对不实行计划生育或围攻、谩骂、殴打计划生育工作人员的，视情节轻重予以处罚，直至追究法律责任。同时，我们的规约对村里的良风美俗有明确的鼓励政策，如在‘教育’一章中，我们的奖励政策是，村委和村民有责任和义务扶持家庭困难、单亲、独生子女和二女户等在读优秀学生，保证其读完高中直至大学毕业……因此，我们村近年来基本上没有计划外生育，也没有超生现象。”

稍事休息，龙主任带着我们到寨子里漫步。我们边走边聊，边拍摄照片。阳光从云层中穿透过来，撒落在丁达村大大小小的木楼古巷道内，使得那些年深月久的青石板，看上去像是铺上了一层金粉似的，明亮而温馨。那些刚刚长出来的李树和梨树的新叶，在逆光下闪闪发光，像透明的水晶。还有那些古井，那些木楼，都在向我们显现着一种久远的历史和文明。

龙主任说，现在的丁达村还是大不如从前了，从前有很多古迹，比如回龙塔，回阑寺等，此外还有很多的石碑、石桥、鼓楼、花桥、水碾、石级、古树……因为这些古迹如今都只剩下了残迹，我无法想象从前的丁达村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我从丁达村本土文人吴泰苇先生对这些古迹的描述中，却看到了另外一个丁达，那就是一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丁达。吴泰苇先生说，原先的回龙寺是建在步塔大田西端的平台上的，是丁达村最早的佛教建筑，该塔始建于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毁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原塔为木质结构，高7层18米，占地400平方米。属汉侗结合的建筑风格。回龙塔被烧毁过后30年，即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经多方父老倡议募捐在原回龙塔遗址新建回阑寺。回阑寺建有前殿、正殿、厢房和尼姑的净室和天井。前殿五间两楼，一楼有厢房、保健室。二楼有大寝室。天井有花台有吊斗。正殿三间，正殿中间二楼前面留2米的过道外，后面是冲天大楼，直通天花板。正殿高9.6米，进深8米。大门高2.3米，宽1.8米，大门上有冲天大匾“回阑寺”三个大字。正殿神坛正中供有佛祖，背后一块大匾，脑袋上雕刻有很多海螺蛳，佛祖坛前雕刻有两龙抱柱，前面供有5个小菩萨。中堂正殿正面供有刘备坐像菩萨，坛前供5个小菩萨，前面右手供有坐像关公和张飞两菩萨。中堂的左右两边厨上摆供有24尊菩萨，有两个菩萨雕有三头六臂。正殿左边，供有观世音菩萨坐像、观世音莲台，左手三指擎净水瓶，右手指酒净水，前面左右两边供有十八罗汉。二楼冲天楼左间，供有九子娘娘菩萨，中间过道走廊供有天下大雷公，右间正面供有神农菩萨坐像3个，厨房供灶神菩萨，门楼供有门楼土地菩萨。整个回阑寺供有79尊菩萨。正殿后面是尼姑（和尚）居住的净室。正殿左边功德碑林立，记录着修建该寺的功德和当地古老的文化。现存有《功德碑》和后人《碑记后嘱》。《碑记后嘱》的碑文是：尝思莫为之前，虽弗彰莫为之后。虽盛弗传想我回阑塔，建自祖先，几历百年，于兹矣。但先辈捐修业产，以为佛前灯火之资，俱已载名碑石。而善果昭昭不爽矣，嗣后屡有乐助山场银两，尚未勒石垂碑，久恐有遗忘将其功德，未免隐戚。于是我等清理各出捐资契约，命匠刊碑庶使仁人，君子含善禄，以志于不朽云。道光十二年辛卯二月五日。吴泰苇先生说，每年大年初一和每月初一、十五，观世音菩萨生日二月十九，如来佛生日四月八日，客多香旺，热闹非凡。寺里有经书、签筒、签书，供求签问卜的人使用。寺里有田30石，山场一块。寺中住有尼姑（和尚）2～3人。想想看，一个边远的侗族古老村落，居然有着如此的佛教文化传承，那是一种何等不可思议的奇观。可惜，据吴先生说，回阑寺最终在1958年“大跃进”和后来“文革”时，被视为封建迷信之物随亚克回龙庙同时被拆毁。

如今丁达村仍保存着一栋古老的建筑，叫“大会堂”，又名“丁达村人民大会堂”，据吴先生介绍说，其始建于1973年农历十月，原址在大寨水井边上。因此处规划为防火线，1985年11月8日迁至亚乐现址。亚乐原建有“龙家祠堂”，祠堂有二层楼，四合天井，有大小房间8间，是龙氏家族和村民议事、盟约、聚餐和存放村中龙架、鼓、钹的地方。后为村中私塾育人之地。房上书有“礼、义、廉、耻”4字，每字有1平方米见方。后改建成村大会堂。大会堂系村中现存规模最大的一幢全杉木质结构建筑，占地面积260.7平方米，楼宽15.8米，高9米，进深16.5米。整个建筑分两层，一楼由八字大门、会场、戏台、厢房和现电话机房组成。二楼为回廊式看台和两间厢房。屋面覆盖青瓦，四面板壁全用杉木板装修。楼上楼下可容纳800余人，是村民议事、开会、夜校、演戏、武术表演和开展其他文体活动的地方。大会堂是丁达村团结互助的象征，也是丁达村标志性的建筑。

吴先生说，真正使得丁达人引以为自豪的东西，还不是这些古迹，而是他们历代以来都持有的“公益至上”的精神。他说，丁达村人历来认为，公众利益高于一切，这是村中最重要的道德规范之一。它包括各寨、宗族、家庭、个人的利益要服从于全村公众的利益。丁达是一个由来自诸多不同的地方的氏族聚合起来的社会。在聚合过程中，特别是在开寨之初，人少事多，既要开垦疆土，又要与各种自然灾害、野兽以及外来势力作斗争，在生存与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不论姓氏，不论迁居先后的共同利益。在丁达社会长期发展过程中，共同利益的表现形式虽有变化，但基本的内容不变，这个基本的内容就是“公益”。人们深知集体利益是个体、宗族、自然村落赖以存在的根基，没有集体利益就不可能有自然村寨的、宗族的、个人的利益。因此，自觉维护集体利益，为集体尽责是每个成员应尽的义务，也是对每个成员的基本道德要求。个体的交往也是以不损害集体利益为前提的，如果做了有损于集体利益的事，就会受到很严厉的谴责和惩罚。因此，人们非常热心于公益事业，在植树造林，修路架桥，铺设街道，开井建校，修建门楼会所，乃至当今的创办电站、电信、电视转播系统等方面，都不遗余力。

吴先生说，除了“公益至上”，丁达村人还信奉和坚守“与人为善”“与邻为善”的精神，非常重视寨际之间、宗族之间、个人与集体的关系。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从不与人发生纷争，努力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吴先生举例说，丁达人民从来没有侵扰过其他地方，历来能与邻近的苗族、汉族等兄弟民族和睦相处，与邻近的玉泉村、三合村唇齿相依，共同创建、开拓了“腊洞文明”。与周边的中林、洋武坪、洋艾、雪冲、地稠、平桥、西洋店、边沙、寨伍、巨寨、孟洋、归顿、归稠、寨早等村寨都结成友好关系。在丁达社会内部，人们共同遵守其祖先的遗训，把整个丁达社会视为一个大家庭。因此，丁达社会成员之间是非常团结的，大家和睦相处，由此也培育出了善良谦和与助人为乐的丁达人性格。只要你进入丁达，与丁达人接触，你就会深深感受到人们善良纯朴和助人为乐的品性。

吴先生说，丁达村人在人际交往中，非常注重友谊，讲究和谐与谦让。认为人以和交友，家以和为贵，寨以和为兴，族以和为重。不和难为谐，不和难结谊。而和谐友谊又要以谦让为基础。如果人们交往不诚不信，甚至欺骗、恶霸、动粗，见利就争，有功即夺，是无从谈友谊的。所以丁达人在人际交往中，非常注意自己的行为、礼节、说话的态度与方式，尽量做到不要伤害对方，即使无意中伤害对方，也要想办法妥善处理，消除误会。在丁达，人际交往中的这一道德规范，在现实生活中表现为：热情好客，家中有人来，不论亲疏，均视为宾客，以酒肉相待。在酒席上，以敬酒敬菜为至尊。与客人手拉手，换酒“干杯”，以示友好亲热、情真意切，常以客人喝醉吃饱为荣。于酒席中相识之客，乘兴延至家中款待，借以结交。路上相逢，过桥相遇，小的让老的，男的让女的，强的让弱的，主人让客人；家庭、人群中处事都是“礼让三先”：先老人、先小孩、先客人，以先满足他人为准则……总之，丁达村人以善良谦卑、重义守信、孝敬友爱、勤劳节俭而闻名。

对于吴先生之所言，我其实是深有体会的。我有一个朋友，叫吴谋高，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方志办公室任职，就是丁达村人。早年我与他相识相交，他那极其温良恭俭的性格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过此前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丁达村人。直到我后来读到了《丁达村志》，才知道他正是崇尚友善、注重情谊的丁达村人。丁达人谦和、低调的为人处世原则，在他身上有完美的呈现。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语气谦卑。他虽然官至处级，却从不自夸和炫耀。他才华横溢，却从不自视清高。我从未听他讲过粗话、脏话，也从未听说他跟人有过仇隙。

无论是村委会办公室，还是村寨内，到处都能见到各种计生宣传的海报。看得出，丁达村在计划生育的宣传工作上的确是做得很出色的。但以我的体会，这其实并不仅仅出于本届村委会对这一工作有多么的重视，而是因为当地有着侗族传统的文明理念的深厚根基和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