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寨 记忆里的琵琶歌
那天,直到中午在古州镇吃中饭时,我还没有决定下一站去哪里。的确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吃饭的过程中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当地的朋友先是建议我去大利。这当然也未尝不可。毕竟大利有着很浓郁的侗族风情,侗族传统文化保持得非常完好。但大利我去得太多了,再去的话,心里不大情愿。接着他们又建议我去宰荡。这个侗寨我倒是可以考虑。那是栽麻乡属下的一个侗寨,风景美丽,村寨古老,而且,是侗族大歌最重要的流传地之一。但他们议论半天之后又说,好像正在修路,恐怕我的车子去不了。
“晚寨怎么样?”我问。
“晚寨没问题啊,晚寨的路修好了,全部柏油路,好走。”他们说。
“那就去晚寨。”我说。
就这样,我和榕江的朋友们踏上了去晚寨的路程。
我们是从车江走的,取道月寨、忠诚、寨蒿,而后直抵晚寨。
从车江到忠诚这一段的路况太差了,坑深路烂,使我心情恶劣。我一路抱怨榕江朋友提供的路况信息误差太大。但他们不断安慰我,说过了这一段就好了。果然,过了忠诚,路况的确大有改观。而从寨蒿到晚寨,那就是一条全新的柏油路了。他们说,这条路,叫“寨三公路”,“寨”就是寨蒿,“三”是三孔桥,是一条新辟的旅游公路,连接着寨蒿、晚寨、票寨、曰寨、便等、得闷、同腊、德贯、宰应、栽麻等著名的民族村寨。
我不是没有去过晚寨。我去过,而且去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记得第一次去晚寨,是在20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季节。那时,西子还在榕江县文联上班,我在贵阳某科研单位谋职。我请假下来看她。当中就有那么一次机会,是由县文广局组织的一次文艺下乡活动,要走好多村寨演出。而在文广局里做表演的临时队员中,就有我和西子的好友杏兰。
这个杏兰可不是等闲之辈。她是土生土长的晚寨人,从小跟着妈妈学唱侗族琵琶歌,因为嗓音好,很小的时候就在当地赢得极大的名声,到十三四岁时,已经唱红侗乡,声名鹊起。那时的杏兰,就跟今天苗族的阿幼朵一样,是一个从侗乡里升起来的耀眼的明星。可惜时代的语境不同,加上运气也不佳,她终究没有在歌唱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如今想来,真是非常的遗憾。杏兰后来考上贵州艺术专科学校侗歌班,在侗歌班里她演唱的侗族琵琶歌至今仍被奉为经典,同时也成为后来各民族院校普遍使用的侗歌教学教材。但她毕业后却找不到相应的单位。最后只好委身于榕江县文广局属下的一个临时组合的文工队。当杏兰还在艺校侗歌班上学的时候,我们就常有来往。她也非常信赖我这个兄长,曾多次带着同学去我的单位宿舍找我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主要话题无非还是故乡、文学和歌唱。那时,我对她的家乡晚寨十分的神往。所以,当杏兰来邀请我和西子跟她一起下乡的时候,我们立即痛快答应了,毫不迟疑和含糊。但事实上,答应之后,我和西子还是纠结和挣扎了好久。主要的问题是,那时主管榕江县文广局的领导是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我和西子犹豫了几个晚上,最后还是厚着脸皮跟他们去了。果然,去了之后,我们的处境十分的尴尬,因为我们不是演出人员,也不是单位职工,关键是,那时我还不名一文,是个连衣服都穿不上的流浪汉,所以被那个领导瞧不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文工队到了寨蒿镇,我和西子就跟他们分道扬镳了,我们步行去晚寨,他们乘车返回榕江。
那次,我和西子在杏兰家住了一夜。那时候,杏兰的妹妹柳兰才七八岁的样子,模样非常的可爱,但她也会拿着琵琶给我们弹唱,她缺牙巴演唱的样子至今仍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一个跟柳兰同龄的男孩,叫老民,成天跟在柳兰的屁股后面,他那憨厚的笑容,那纯净的眼神,还有他赤脚奔跑在田坎上的模样,至今也仍清晰地保留在我记忆的深处。还有杏兰的父母,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善良、勤劳和质朴,他们对子女的无私爱护和殷切期待,都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
那一次,我和西子是从寨蒿走路去的晚寨。记忆里那寨子美如天堂。印象最深的是寨子对面山岭上的那几棵巨大的千年杉树以及寨脚的花桥,古树和石板路——那石板路是从山脚一直铺到寨上的,大约有上千级吧,从寨子对面的山岭上看去,极像是一幅国画里的经典场景。
这之后,我还去过晚寨几次,但每次都只是匆匆来去,没有作更多的停留,而且,后来去的几次,天气都不怎么好,烟雨朦胧中,晚寨始终没能给我呈现一个清晰的面貌。
2007年2月13日下午4点钟左右,晚寨发生特大火灾,140栋房屋全被烧毁,162户人家受灾。后据当地公安部门查明,火灾系儿童玩火所致。那一天,我正在雷山县桃江乡的桥兑村采访,当我接到榕江好友杨胜军的短信,说晚寨已经被大火烧掉时,我内心非常的悲痛,感觉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乡失火了一样。更为不幸的是,当天晚上,桥兑苗寨也失了火,烧毁房屋45栋,受灾177人,死1人。
那一场大火彻底改变了晚寨的面貌。重建后的晚寨村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那种气韵,那种充分展现人与山水和谐统一的格局。所以,当2012年11月18日我再次来到晚寨的时候,我看到的晚寨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侗寨,跟昔日的晚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那个晚寨业已彻底消失了。我在日记里写道:“晚寨模样大变,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风采。”
在各级政府部门的帮助下,晚寨得以迅速重建,这是值得庆幸的一点。但是,重建的晚寨被模式化和规范化了,这又是晚寨难以弥补的损失。
那天,我在晚寨村支书吴陆杰的带领之下,串了整个晚寨,我再也不能找到当年晚寨的一点影子。新修的旅游公路从另一处山垭口进来,直接进入寨中。没有看到千年古杉,也没有看到花桥和长长的青石台阶。我知道那些景观都还在,就在寨子对面,在寨脚那儿,但我所有记忆里的美好景象,都被眼前的一片簇新而整齐划一的木楼给消解了。
吴支书对我说,你来晚了一天,昨天来就好了,昨天我们村有人结婚,热闹得很。
我说,昨天我在别处寨子,也遇到了结婚,看来昨天适合结婚啊。
但我还是叫吴支书带我去看看那户结婚的人家。
恰好新娘在家,还有日前做伴娘的一个姑娘也在家,我就叫她们穿上盛装来照相。她们倒也十分的爽快,很快就穿了衣服出门来了。
我把她们带到寨子中央位置的一处山包上,给她们拍摄标准照。背景就是村寨对面的生长着千年古杉的山头。
“昨天你也是穿的这身衣服吗?”我问新娘。
“嗯,是的。”她说。
她叫吴琼燕,23岁。男人叫吴静,也是23岁。
“这衣服真漂亮。”我说。“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是我妈妈做的。”新娘说。
“你会做吗?”
新娘吴琼燕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我。我猜想她可能想说是的,现在不会做,以后生养了儿女,还不是一样要学着做?
我问她男人去哪里去了?
她说去坡上去了。
我心想,真勤劳啊!昨天才结婚,今天就上坡干活去了。
我不停感叹没能赶上她的婚礼,错过了拍摄的机会。吴支书就问新娘吴琼燕,你昨天不是有人来帮录像的吗?有碟子吧?
吴琼燕说,有。
吴支书就叫她去拿来播放给我看。
我说不看了,你送我一张吧。
她面有难色。用侗语嘀咕了几句什么。吴支书翻译并转述,说,她这碟子要20元一张。
我说,没问题,我给你钱。
我后来仔细看完了这张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碟子,还真的拍摄制作得相当不错,对我来说,尤其有价值。这价值就是,其真实地记录了吴静和吴琼燕婚礼的全部过程。而在这些过程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侗族生育文明中一个重要的环节,以及侗族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中的地位。
整个录像分为七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客人来到男方家,前来祝贺,送礼,收礼;第二部分是来宾就席,吃早餐;第三部分是男方家派人到女方家去抬嫁妆,人数众多,浩浩荡荡,且人人身着盛装,这当中有一个细节,就是新娘居然也是身在其中的,不仅身在其中,而且一直和新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是跟别处侗乡婚礼最不同的一点;第四部分是新郎家接亲的队伍走到半路,被几个罗汉后生拦住,并以种种借口,跟新郎新娘索要各种礼物,直到所有要求都得到满足为止,这个环节也是很独特的,新娘被索要的礼物有花带、鞋垫、帕子之类,而新郎被索要的礼物是烟、酒、肉、饭包(饭包里装有糯米饭)、红包等;第五部分是接亲的人来到新娘家后,新娘家人要打发很多嫁妆,而每发出一件嫁妆,都要向新郎家的接亲人索要红包,好像是要把嫁妆卖给新郎家人一样,这个环节也是别处侗乡婚俗中少见的;第六部分是新郎家的接亲人抬着嫁妆浩浩荡荡穿越村寨,回到新郎家;第七部分是宾朋就宴,吃晚餐,是为正席。
仔细分析,晚寨侗族婚俗既有很鲜明的地方和民族特色,又有很浓烈的现代文化色彩,不过,整体来看,侗族文化的特点还是十分突出的。最突出的是他们的衣着,还是那么的传统,那么的华丽,那么的美艳,尤其是女子的盛装,几乎集侗族女子全部的艺术才华和时间财富于一身,充分体现了侗族社会对女性的特别尊重和爱戴。
那碟子是一个叫杨秀卓的人拍摄和制作的。他在录像中添加了几首歌曲,有流行歌曲,如《知心爱人》、《开心锣鼓》、《老鼠爱大米》等;也有几首典型的晚寨侗族琵琶歌。唱歌的也是侗乡有名的歌手,如杨月艳、凡依、玉祝等。但说实话,那些演唱侗族琵琶歌的,没有一个人的歌声能赶得上杏兰。
那天,我没能找到杏兰家。我问了好几个当地人,杏兰家在哪里?都说不知道。后来遇到一个小卖部的老人,他反问我,杏兰?你是说唱歌的那个杏兰吗?我说是啊,就是那个唱琵琶歌的杏兰啊。他就说,哦,她家在那边,在公路尽头的那个坡岭上。好,谢谢,我知道了。
但实际上,那天,我并没有到岭上去找杏兰家。一来天色向晚,时间仓促,二来因为我知道杏兰不在家,去也无益,就打消了去杏兰家小坐的念头。
2013年的春节期间,我带着家人回到孩子外婆家过年,正月初二这天,我跟西子再次驱车来到晚寨,我以为这次应该能见到杏兰了,结果一打听,才得知她刚离开故乡晚寨,我和西子都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初一我们就该过来看她。
杏兰后来的命运其实相当不济。她先是被县文广局裁员出来,之后去了广东打工,在一家歌厅唱歌,而后跟一个家住凯里的汉族小伙相恋,结婚,并育有一女。但终因感情不和,离婚了。再后来,她改嫁一个北方男人,去了遥远的黑龙江。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我不得而知。她还继续弹琵琶唱侗歌吗?我也不得而知。事实上,从我离开贵阳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她,也很少得到她的相关信息。她如此不济的人生踪迹,也是西子告诉我的。西子说,有一年,杏兰还跟她开口借过钱,说是要好几千元,但西子问她要这钱干什么用,她却始终不予说明,于是,西子最终也没给她汇钱去。
当西子说到这事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一把琵琶的琴弦,突然“嘣”的一下子全断了。就像我对于晚寨的美好记忆,突然被一把大火彻底焚毁一样,我对于晚寨琵琶歌的种种美好印象,也随着杏兰个人命运的巨大转折而彻底消失。
那天,在观看吴静和吴琼燕的结婚录像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想,吴琼燕会不会是柳兰啊?而吴静会不会是老民?
但这念头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因为掐指算来,老民和柳兰的年龄,如今都应该超过了28岁,甚至超过30岁了,他们要是也身处其中的话,那也是两个早已过了青春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