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广 十月头卯迎新娘
从剑河到磻溪的公路已由原来的黄泥土路改建为柏油路,但从磻溪到小广依然是泥土路,而且山道弯弯,泥泞难行,跟28年前一样。
28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小伙的时候,就有机会来到剑河小广采风。那次采风的内容就是小广侗族的十月头卯迎新娘。时间一晃将近30年过去,如今我已然很难记得起当年在小广的具体收获,但留在脑海里的几个记忆残片依然清晰如昨——缘山而建的木楼,舒适温馨的火塘,温婉美丽的侗族姑娘,能歌善唱的后生小伙,还有那个古老的庵堂……这些既明晰又散乱、既深刻又模糊的点滴记忆,就像是一些破碎的玻璃渣一样,深深地刻印在脑海深处,在时光飞转的轮盘中,不时浮现上来,又沉潜下去。多少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想重访小广,尤其是想再找机会参与和采访一次小广人的婚礼,然而总是不能够。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困难和原因,总之结果就是这样,小广,自那一次我来到之后,见识之后,许多年里,我再也无法把它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对它始终充满了深深的怀念,甚至对它充满了诸多的幻想,但28年的时间过去,中间我却一次也没能重返,虽然它就近在咫尺,就在离我故乡不远的地方。
我和胜卓是下午3点40分赶到小广的。刚走进村子,我们就遇到了几支前来接亲的队伍,恰好刚刚来到女方家门口,正准备进家了。一时间鞭炮齐鸣,烟雾升腾,村子里到处弥漫着喜庆的气氛。
我还没来得及整理记忆的思绪,就立即投入到紧张而忙碌的拍摄工作中。但我们也不是盲目而随意地闯入任何人家去拍摄的,而是被村委会安排到一个姓文的老师家去参观和拍照。因为去年小广的婚俗被政府广为宣传之后,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很多媒体记者和学者,当地村民虽然倾尽全力接待,仍感到捉襟见肘,能力有限。因此之故,外面的媒体和游客就自觉自愿地给每户举办婚礼的人家送了一定的礼钱。据说每户送800~1200元。这原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至少无可厚非。但如此一来,却在无形中给我们今年的采风设置了一道门槛,就是不给钱的话,我们就很不好意思随意走进人家家里去了。这事情说起来好像有些复杂,但细想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我因为急着要拍照,一下车就拿出相机稀里哗啦的只管拍摄。但前来迎接我们的村支书和村主任就有些为难了,幸好陪同我前来采风的磻溪乡政府的胡领导和龙副会长是有所准备的,他们商量了一阵之后,给了文老师家400元红包,又给了文老师女儿嫁去的那户人家200元礼钱。然后交代我和胜卓说,你们就不要随意去别的人家拍摄了,就在这两家采访和拍摄吧。我说没问题。事实上,这样反而便于我的采访和拍摄——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盲目瞎撞,还真不如专门盯紧一两户人家采访。
这天,是男方来到女方家接亲的日子,一进门,有一道程序,就是祭祖。由谁来祭呢?由专门请来的鬼师来祭。
而所谓的祭祖,内容也很简单,就是由鬼师在女方家厨房里摆上从男方家带来的刀头肉、鸡鸭、糯米、酒之类,焚香烧纸,念念有词,词的内容就是禀告祖先,今天家中有如此这般的好事,请祖先的神灵庇佑,之类;然后由鬼师亲自烧火煮茶,请祖先享用,当然祖先享用之后大家也可以享用;接着摆上宴席,请来接亲的罗汉们吃饭。罗汉一共5人,坐在堂屋里,围着一张低矮的木桌子而坐,一上来就喝酒,女方家派一位男人作陪,不停地劝酒,直到半酣状态,女方才有人出来专门跟男方罗汉们对歌。对歌的时间很长,你唱一首,我还一首,没完没了。这当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差不多到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一般会有一大群罗汉会来女方家跟新娘对歌。这种歌,叫“分别歌”,意思就是那些曾经爱慕着新娘甚至追求过新娘的后生们,虽然今生无缘跟新娘成为一家人了,但情义犹在,特来唱歌作别。这种时候,很多有情人往往会十分动容,甚至失态。28年前,我见到的那种场面是男女双方最后抱头痛哭,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悲伤落泪。但这天晚上,文老师家没有罗汉来跟他女儿唱分别歌。我问文老师是什么原因?文老师说,为什么?我想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我平时不苟言笑,太严肃了,大家怕我,所以不敢来唱;二是今天结婚的人太多了,36对,罗汉出去打工的多了,在家的少,所以分不出人来唱歌了。
没有罗汉来文老师家唱歌。几个新郎家的接亲罗汉就一直跟文老师家里的姨妈姑妈们唱。所唱内容无非是彼此间的客套。但那曲调的确令人伤感。唱到11点过,唱歌的就开始歇下来了。一个罗汉头回到男方家去通报情况,同时给女方家带来新娘几时出门的信息——因为新娘具体要什么时候出门,又什么时候准时步入男方家大门,都是由鬼师占卜打卦算好了的——我趁机也跟着罗汉头去男方家走访了一圈。原来男方家距离女方家并不很远,他们都在同一村寨,男方家在寨子的坡顶上,女方家在坡脚街边,相距不过四五百米。
到11点半左右,男方家的接亲人正式前来女方家接亲。他们敲着锣,打着火把,一路声势浩荡地向女方家进发,所有前来接亲的人,都边走边不停大声呼喊:“麻买嘢——麻买嘢!”这是侗语,意思就是“来啊老婆!来啊老婆!”
有趣的是,此时的新娘并无特殊表现,其穿着打扮跟平时一样,人的表情也跟平时一样,还亲自到门口去告诉来接亲的人,要喊大声点。幸好之前我已经打听到新娘是谁了,否则,当她这样表现的时候,你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嘻嘻哈哈地要求男方接亲的人们大声呼喊“麻买嘢”的年轻小姑娘,会是即将出嫁的新娘。
但是,仅仅过了十几分钟,这位新娘就跟着那前来接亲的队伍从家里走出去了。此时,队伍被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男方家派来接亲的人,一部分是女方家派去送亲的人,他们在半道上要举行一个仪式,就是男方家要特意拿出一个葫芦瓢来跟女方家人分抢,但这种分抢既不能让女方家人完全抢不到,又不能让女方家人真正完整抢夺过去,据说如果这瓢真被女方家人抢去的话,男方家就必须拿重金去赎回来,否则视为不吉利。而最好的结果是,瓢在抢夺的过程中被双方掰破了,才算是吉利。这是否是男女性爱方面的一种隐喻?我暂时还没深究,不好下结论。
而就在大家都在抢夺葫芦瓢的过程中,新娘已然悄悄溜掉了。她独自走进男方家的厨房内,接受鬼师一个人为她举行的祝福仪式。这时候,据说是整个婚礼最神秘的时刻,我们所有外来的客人一律被反复警告,禁止进入其间拍照。
鬼师给新娘所做的祝福仪式其实非常简短,一般只有两三分钟,甚至一两分钟,仪式就结束了,随后新娘匆匆跑回娘家,跟父母团聚,这一天的活动就算告一段落了。
所有仪式结束时,时间都过了午夜12点。整个村寨顿时安静下来了。但也有一些人家,因为还有与姑娘相好的罗汉来唱分别歌,歌声依然激昂。虽然村主任交代说,我们不送礼,就只专注拍摄文老师一家,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拍摄了另外一户人家。其实那家主人很是慷慨豪爽,见我去拍摄,表示十分的欢迎,没表现出有任何不快和为难的意思。
不过我在这户设夜宴唱分别歌的主人家里也不敢久留,拍摄了几张罗汉们唱歌场面的照片后我就走掉了。因为奔忙了一整天,此时的我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得赶紧找个地方休息和充电。跟了我一整天的龙副会长更是疲惫不堪,回到村主任文宗炳家,他倒头就睡着了,我还得慢慢坐下来整理照片和采访笔记。
陪我同来的好友杨胜卓以及他的同乡发小胡领导因为单位有事在晚上10点钟左右就打道回府了,他们没有拍摄到实际的接亲场面。胜卓后来告诉我,他那天从小广直接驱车赶回剑河,也是困得不行,被迫在中途靠边停车休息,结果一觉就睡到天亮,睡过头了。
这小广原来并不是一个村,而是三个村,分别是前锋、团结、光芒。一听就知道,这些村名显然是“文革”时代的产物。不过也说明那个时候这个寨子的人口就已经十分可观了。如今共有800多户,3000多人。主要有潘、王、文、杨、罗、周、万、彭、龚等姓氏,其中潘、王两姓人口最多,约占全寨人口的一半。
我重点拍摄和采访的文老师家属于团结村。他全名文宗泽,是当地的小学老师,为人厚道,真诚。今年刚退休。女儿文淑波,是他最小的姑娘,27岁。嫁去的人家属于光芒村,男人叫潘贸东,30岁了,属于晚婚。
前锋村的支书叫杨明清,他只在我们刚抵达小广时露了一下面,就消失了,他坦诚表白这两天他要参与好几家的婚事,要去帮忙,实在无暇接待我们。于是,他把我们交给了团结村村主任文兴泉。文主任是个热心人,虽然他也在潘家帮忙,但还是随时抽空来关照我和龙副会长。晚上我们入住光芒村村主任文宗炳家,也是由他安排的。那是一栋新修的水泥砖房,还没最后完工,但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搬进去住了。住宿条件只能说勉强对付,遗憾的是没厕所,对人的膀胱是个巨大考验。我和龙副会长挤在一个床铺睡觉。因为没水洗脚,彼此都有点敬畏对方。不过,还算好吧,因为我和龙副会长的身体都极度疲乏,加上时间也太晚,大家一倒头就能睡着,对气味已经不是很敏感了。
第二天7点钟起床。我和龙副会长爬到坡头文兴泉主任家去洗脸,解手。因为忘了带洗漱工具,没有漱口,其实此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漱口了。洗过脸之后我们一起跟着文主任去潘贸东家,看他们怎样准备彩礼。因为这天婚礼仪式的主要内容,就是男方家去给女方家送彩礼。相当于新郎第一次正式到新娘家来认亲。这一环节结束,整个婚礼就算结束了。
因为男方打算送到女方家去的东西比较多,准备的过程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我和龙副会长就先跟着文主任去串寨子,同时寻找拍摄寨子全景的最佳角度。
我们来到寨子对面的山坡上,终于看到了小广寨子的全貌,那的确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侗寨。村寨的房屋依山而建,石拱桥、石板桥及青石路把整个寨子连接起来,寨边有参天的古树,一条小溪从寨脚流过,两岸长满翠绿的芭蕉。
我问文主任,在小广,一段婚姻的缔结,需要经历哪些过程?文主任说,现在比较简单了,要是按照从前的规矩,第一个阶段就是唱歌相识。他说小广是歌的海洋,唱歌成了小广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过去小广的年轻人行歌坐月,俗称“玩山”,玩山有的在野外玩,也有的在姑娘家的堂屋玩,甚至还有在姑娘闺房玩的。所谓“玩”,就是大家在一起唱歌、说话。通过唱歌、说话来结交朋友,这是第一个阶段。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后,彼此建立了感情,这个时候,男女双方就可以谈婚论嫁了。一般是后生主动征求姑娘的意见,就是向姑娘求婚,姑娘如果同意,或不反对,后生就派人到姑娘家去认亲,这是第二个阶段。认亲时,男方家人可以跟女方父母商定成亲的日子。这日子,主要是看年份,至于月份和具体的日期,历来都统一安排在农历十月的第一个卯日。小广人为什么要统一在十月第一个卯日举行婚礼呢?说来有故事。相传在很久以前,小广同寨人不准通婚,而小广与周围村寨相隔甚远,结亲嫁女非常不易。后来有两个叫告峦包和海峦岁的寨老召集大家杀牛商议,决定改革这种婚姻习俗,允许同寨人通婚。但因小广寨子大,人口多,一年到头都有人结亲嫁女,既耽误生产,又浪费钱粮,所以两位寨老同时倡议安排在十月第一个卯日为专门的婚嫁之日,大家都响应,从此形成地方固有风俗,并代代相传,沿袭至今。
文主任说,第三个阶段就是具体的婚礼了。小广侗家人的婚礼必须经过“迎亲”、“吃筛子饭”(即“吃分离饭”)、“催亲”、“发亲”、“送亲”等几个环节,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各有讲究。婚礼的头一天,由男方家选派5至7人到女方家作关亲客,用枫香树作扁担挑彩礼。到女方家后,要唱“进寨歌”。当关亲客被女方家房族接走后,出嫁的姑娘要准备一些酒菜和糯米饭,用筛子盛着,在两个女伴的陪同下,到楼下去招待以前的“老久伴”(姑娘订婚前结识的男友),男方也准备一些礼物来祝贺。这个环节你们昨天在文老师家没看到,一是你们来晚了点,二是文老师提倡新事新办,不拘泥传统,有些内容也省略了。但“吃分离饭”、“催亲”、“发亲”、“送亲”等几个环节昨晚你们都看到了。但有一个环节你们也没看到,就是新娘被迎接到夫家后,新郎家当即要安排一男一女送新娘回家,当地人称为“转脚”。这个环节人家一般都进行得比较隐秘,不让人看见。所以昨晚你们实际上也没看到。而新娘回到娘家的当天晚上,寨上的后生约伴前来新娘家“讨茶”吃,新娘家人就召集本房族的姑娘们与后生们“煮茶”对歌。其实“吃茶”只不过是一种谦虚的说法而已,真正唱起歌来,是要摆夜宴的,这场面昨晚你们也看到了,酒菜丰盛得不得了,不过,大家一般都专注于唱歌,菜都不怎么吃的,摆出来,也只是好看而已。所唱的歌的内容非常丰富,有盘问“茶”来历的,有赞美主人的,也有追忆双方过去在一起“玩山凉月”时的昔日情景的,最让人伤怀的是罗汉们唱到从此要跟姑娘分别,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一起玩耍唱歌的部分,那是会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感伤动容的。
文主任说,过去小广侗家的婚礼,不办嫁妆,不备彩礼,不要花很多钱财,非常节俭,但整个婚礼却充满隆重的节日气氛。结婚的当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是见不到面的,更不能同房,要等到快过年的时候,男方打发人去接女方来洗糯米打粑粑,才来住上一夜,在来年农忙时,又接女方来帮忙,只有等到女方有身孕后,才到夫家长住。现在的年轻人没有那么规矩了,结婚不久就长住夫家的,已经很普遍了。
上午10点钟左右,我们返回到男方家跟准备去送彩礼的罗汉们一起吃饭。吃完饭之后就跟着他们一道下山去新娘家。还是由那几个“关亲客”挑和抬。礼物不少,队伍壮观。一路上还不停地燃放许多鞭炮。“关亲客”们不仅带去了大量的食物,还带去了数目可观的现金。这个环节本来是隐秘进行的,但因为有文主任的关照,文老师还是让我拍摄到了他们当面交接的整个过程。从表情上看,文老师对于新郎家带来的彩礼数目,似乎十分满意。
此时,天气突然转晴。金色的太阳像瀑布一样从云层中泼洒下来,明亮辉煌,让人感觉周身温暖。
我因为惦记着那个记忆里的小庵堂,就叫龙副会长陪我去看庵堂。庵叫“环龙庵”,又曾称为“梵宇寺”,据传已有近600年的历史了,可见佛道文化在侗乡的传播,已经十分的久远。据看守庵堂的老人说,环龙庵每年要举行三次庙会,即农历二月十九观音圣母学道日、六月十九诞生日和九月十九成佛日。每到这三个日子,附近村寨及周边县甚至湖南怀化等地的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都前来朝拜,香火甚旺。但我此时来到环龙庵,显然什么景象也看不到。如果不是龙主任打电话叫看门的老人来开门,我们连门都进不去。
其实我对庵堂里的东西并无兴趣,即便看守庵堂的老人十分热情地给我做介绍,且把我引领到楼上比较神秘的地方参观。我真正惦记的是庵堂门口的那几块大石头,那些记录着当地风俗变迁历史的石碑。其中的一块,就是有名的《永定风规》石碑——
石碑高1.43米,宽0.83米。碑文楷书阴刻。碑文内容共1076字。系光绪十四年(1888年)所立。为小广、下敖(今化敖)、谢寨头人潘松乔等所立。立碑前,曾两次出示晓谕(告示),第一次在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第二次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碑文的主要内容是革除所谓的“苗疆婚姻陋习”,如穿着上的“衣裙花色”,婚礼中的“不需媒证”,而索要“舅公娘头钱”,还有日常恋爱中的“男女同歌,彼此聚会”,等等。由此可见,历代以来的统治者,都不欣赏少数民族自然、质朴的婚恋观和婚育文明,都在努力进行行政干预并力图实施文化同化。但是,结果似乎却并不如他们所愿,从今日保存下来的小广侗族婚俗来看,当年的“革除”令,实际等于没有得到贯彻落实。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参观完环龙庵,时间差不多到了12点钟,此时,小广侗寨四处歌声起伏,村口路头到处能看到新娘家人在用歌声欢送新郎家的关亲客们。双方你问我答,你来我往,情意绵绵,依依不舍。我赶紧跑回村口拍摄这一场景。
透过镜头,我看到逆光中的那些景物,还有那些经历了风霜岁月的面孔,依旧自由自在,淳朴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