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亚鲁王:苗族古歌中的岩洞葬
亚鲁王·岩洞葬
2011年6月10日,国务院公布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贵州8项入围,苗族古歌“亚鲁王”赫然在列。这部在葬仪中演唱的古歌,凡万余行,唱述了麻山苗族第十八代王亚鲁的传奇一生,被认为是一部填补西部方言区苗族征战、迁徙口述历史空白的英雄史诗,意义重大。在悲怆的古歌中,英雄亚鲁率其部族勇猛征战,又不幸落败,最终迁入人烟稀少的麻山地区,成为今日麻山苗族纪念碑性的人物。和很多英雄史诗一样,这部口碑相传的古歌淡化了人物活动的具体时间,使考订古歌中的历史事件及古歌形成的时间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将苗族古歌与当地考古发现相结合,将已被人为分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文化遗产”有机结合。我曾有幸三次深入麻山,参加苗族老人的葬礼,或前往神秘的棺材凭吊。沉睡在幽暗岩洞里的祖先,他们的名字曾在歌师冗长的念诵中被一一提及,他们的一生幻化成一个符号,如流星划过,一闪即逝。他们的灵魂却在念诵中复活,骑着绘在棺上驮魂的马儿在空气中飘荡,把置身在洞中的你,紧紧包裹。
机梭洞内朽散的棺木
麻山地区数量最丰的考古遗存,无疑就是岩洞葬,一种将逝者的灵柩置于天然溶洞的奇特葬俗。据当地见多识广者估计,麻山洞葬可能多达数百处,仅宗地大地坝一带便有40余处。
对麻山洞葬的记载最早见诸明代文献,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卷之九《镇宁州》:“康佐苗者,语言聱诘,服食贫鄙,不循约束,作事顽拗,喜于深林僻野,结屋以居。男则束发不冠,女则服花衣,杂以五色细珠为饰。……有丧则举家以杵击臼,更迭唱和,三五日方置尸岩穴间,藏固深閟,人莫知其处。”所谓“康佐苗”,应是对康佐长官司辖区内苗族的称呼。康佐长官司,明洪武十九年(1386年)置,据考,司治在今紫云火花(即火烘,元时置和弘州,夷语讹为火烘)。《贵州图经新志·镇宁州》载有“摆山洞”,在康佐司东十里,广七丈,深莫测,旁有摆山寨。迹在今紫云火花东面的岩脚,寨仍称“摆山”。此可证康佐司应在今火花附近。今紫云境内的宗地、水塘、四大寨等麻山地带,应均属康佐长官司辖地,此中苗民则属“康佐苗”。文献所记“有丧则举家以杵击臼,更迭唱和”,“举家以杵击臼”的舂杵守灵之风在现代麻山苗族葬礼中仍有孑遗;而其所“更迭唱和”的,或即为史诗“亚鲁王”。
可见,麻山地区的岩洞葬,与该地苗族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若能解决岩洞葬的时代,或即能对苗族何时迁入麻山作出回答,也便解决了亚鲁王这一英雄人物的活动时间。
嘿洞·嘿人
“亚鲁王”唱词中确实提到了岩洞葬。
2010年春,紫云“亚鲁王工作组”在宗地乡戈枪村大剥皮组进行古歌收集工作时了解到,该组北侧山腰一溶洞内遗有一组棺木,古歌中称其系“嘿人”所遗,称该洞为“嘿洞”。传说“嘿人”是苗族迁入麻山时该地的土著居民,他们身材矮小(因此民间亦说其为矮国人),极为凶悍。常在苗民夜晚围篝火歌舞时,躲在一旁窥伺,趁其不备时掳走苗人而食之。后来苗族占领了“嘿人”的领地。鉴于该遗存对解决“亚鲁王”年代问题的重要性,我们对其进行了初步踏勘。
“嘿洞”在大剥皮村民组北侧山腰,林木葱郁,岩穴深閟。大剥皮村民组坐落于摆东河(格凸河下游,红水河支流)西岸麻山腹地,地理坐标在北纬25°39′30″、东经106°27′22.3″附近,海拔912米。在一东西向山谷中稀疏点缀人家52户,均为苗族,有梁、韦、陈诸姓。洞极狭小,口宽约2.9米、高1.1米,洞厅倾斜向下,向内渐收,深不足5米,面积不足10平方米。洞内积有乱石,似系后人所掷。乱石中朽散棺板数十块,部分为乱石所掩。经仔细辨认,洞内原有棺木约10具,形制有板式棺、槽式棺两种。板式棺由前后挡板、左右侧板、底板和盖板6块木板组合而成,彼此间用拉槽嵌合;而前后挡板左右两端出头略呈“亞”字形,于左右侧板的对应位置凿出穿孔,形成榫卯结构。棺木整体呈“井”字形。这类棺木的棺板朽散较甚,观其较完整者(凡2块,可能为同一棺木的盖板和侧板),长约120厘米、宽25厘米、厚5厘米,内腔长约75厘米、宽20厘米、深20厘米。其余木板的尺寸大略与此相当。棺木较为狭小,不足以纳完整的成人遗体。槽式棺,仅见3例。系用整木略削为方形,中凿槽以敛遗骸。因棺木朽散,不详原以木板为盖或两具槽式棺相扣合而组成一个完整葬具。其中一例较完整者,棺长62厘米、宽22厘米、高18厘米,内腔长50厘米、宽17厘米、深13厘米。内有已朽骨殖,可辨头骨碎片、肋骨和肢骨残渣等,个体完整、骨骼纤细,应是一次葬儿童遗骸。未见随葬品。
紫云戈岜——麻山腹地一个普通的苗寨,寨子附近有两三处岩洞葬,其中一处在画面中央尖山的半中,叫机梭洞
由棺木形制推知该洞葬的年代约在明代,而从其中一具棺木内的儿童遗骸看,“嘿洞”内所葬的可能均为不幸夭折的未成年人。因其无后,加之年代久远,遂被逐渐淡忘并讹为“矮国人”(“嘿人”)所遗。据当地村民称,附近尚有洞葬数处,分别为梁氏、陈氏祖茔。因村民不允(扬言若哪家出了什么意外,就找进洞人的麻烦),未能亲临观摩。由同一地方其余洞葬今人尚能指认系何氏所遗,而独称“嘿洞”内葬的是“嘿人”看(其年代应大致相当),似亦可认为“嘿洞”内葬的应是无后的未成年人。
紫云宗地苗族葬礼中的舂杵守灵遗风
麻山苗族现已不行洞葬,而采用土葬。沿山道登“嘿洞”途中,随处可见石砌土葬坟冢,东侧为梁氏祖茔,西侧为韦氏祖茔。在人口逐渐膨胀、耕地逐步减少的今天,耕地极度匮乏的麻山人却弃洞葬而行土葬,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洞葬可能并非出于控制耕地的考量,而与某种特殊信仰有关。这一信仰下遗留的大量洞葬遗存,成为我们今天探索麻山山地文明及族群迁徙与融合的珍贵文化遗产。
古歌所唱的“嘿人”,是麻山苗族先民对与其敌对的另一个族群的称谓。将之描述为矮小凶残,则是对“非我族类”的刻意贬低,这是族群凝聚与排除异己时的惯用伎俩。从该地区民族分布的格局看,所谓“嘿人”或即布依族先民(即夷)。民国《紫云县社会调查》记1940年代,紫云苗族占全县人口的2/10,又分老苗(又名炕古苗)、白苗、青苗诸种;夷族占全县人口的5/10,分仲家、水家多种。其中,火烘之夷民及泉初、宗地之苗民尚“玩梗不化,亦无文字,仍为土著”。流传在古歌中的历史记忆,可能正反映了“苗”与“夷”两个族群间的冲突与融合。而“夷”是先于“苗”抵达麻山地区的族群,他们可能亦曾行岩洞葬(弘治《贵州图经新志》所载的“康佐苗”,在明嘉靖田汝成《炎徼纪闻·蛮夷》被称为“尨家”,郭子章《黔记·卷五十九》称“龙家”,乾隆《贵州通志·卷之七》称“狗儿龙家”。而“龙家”俗与“仲家”近。史料中对同一习俗而分属不同人群的记载,显示紫云苗、夷的渗透与融合。布依像苗、苗像布依仍是今日紫云苗与布依的特点)。但古歌中确指的大剥皮“嘿洞”,应与“嘿人”无涉,而可能为大剥皮苗族先民中部分未成年。村民普遍认为其系“嘿人”所遗,可能是后世歌师为合理解释古歌中“嘿人”故事时的附会,经反复传唱而被村民认同的一个新的历史记忆。
紫云麻山地区苗族葬礼上所吟唱的“亚鲁王”已引起广泛关注
物质遗产·非物质遗产
明田汝成《炎缴纪闻·卷四》载:诸苗之“在金筑者,有克孟、牯羊二种,择悬崖凿窍而居,不设裀第,构竹梯上下,高者百仞”,“亲死不哭,笑舞浩唱,谓之闹尸。明年闻杜鹃声,则比屋号泣,曰鸟犹岁至,亲不复矣”。紫云苗族今仍有洞居者,以紫云中洞声名最显。按《贵州图经新志》,康佐长官司其地北接金筑安抚司,且境内今仍遗有“克孟”“克混”等地名,两地苗族风俗多相似,如跳月、洞葬、穴居、葬礼中吟唱古歌的内容(“亚鲁王”为其中一部分)等。麻山苗族古歌中,其祖先自贵阳经长顺迁入紫云。因此,有学者认为文献中的“康佐苗”“克孟、牯羊苗”和近现代所称的“老苗”“炕骨苗”与惠水、龙里、花溪高坡等地行岩洞葬的苗族出于同源。该地区现代苗族葬礼中普遍吟唱古歌送亡灵回归祖地,内容从开天辟地、万物生、兄妹成婚、落土落业(民族迁徙史),到死者的父子连名往上历数族谱(少则十余代,多则达三十代)。其中落土落业部分,一个重要的人物便是“亚鲁王”,古歌用大量篇幅描写了他的成长及其战败后率领部族迁徙的故事,其十二王子后分居各地,成为包括麻山苗人在内的苗族先祖。落土落业之前的内容各地歌师所传唱的基本相同,但进入各姓族谱后,则因内容庞杂而差异较大。因此,麻山歌师一般仅能传唱二至三姓的族谱。强化祖源记忆,是凝聚族群的重要手段。麻山及其周边的苗族同胞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取得彼此间的认同的。其在主观上的认同,加以包括洞葬在内的客观文化特征的相似,将这一区域内的苗族视为同源,在学理上是可行的。
宗地打告岩洞葬
结合现代葬俗与古歌来看贵州洞葬,无疑可拓展视野,并可将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遗产进行有机结合,勾画出更为宏大的民族文化历史画卷。从我们目前踏勘的几处洞葬来看,其年代均在明代前后,而文献对麻山洞葬的记载,最早亦在明弘治年间。古歌中紧接亚鲁十二王子之后出现的各姓氏族谱,最多能追溯至约三十代,以每代25年计,迄今约七百五十年,约在南宋时。这是否就是苗族进入麻山的年代,而“亚鲁王”即是生活在宋明之际的苗族英雄祖先?
201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