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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清水江
所属图书:《叩问黄土》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7682字

静静的清水江

清水江上淘金船

一条河所能承载的东西到底有多少?当我乘着从远口到锦屏的渡船,逆清水江而上,目睹两岸古朴的村寨,聆听这江上曾经发生的故事时,我反复这样追问。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地球上几条著名的大河,都曾孕育了泽被后世的古文明,人类文明的起源与江河密切相关。因此一条河,她像母亲,有着母亲一样宽广的胸怀,有着母亲一样饱满的乳汁,她孕育儿女,又将之哺育成长。生活在清水江两岸的各族人民,就这样一直受到清水江的哺育和庇佑,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到将来。

2002年5月的第一个星期,春雨刚刚下过,清水江泛起洪波,静静向东流去。我们一行人,以旅游者的身份,乘着渡船逆江而行,从天柱到黎平,兴之所至,走走停停,观看和感受两岸流动着的和已经凝固在历史深处的风景。2004年夏天,我以考古者的身份,开始在江畔上下求索,寻访那些逝去了的文明痕迹。2010年秋,我带领一支考古队,进驻天柱白市,开始了黄土深处的探索。走得越近,越是惊诧于清水江的美,和她所孕育的文明博大精深。

寻访淘金人的足迹

黄金,是清水江给生活在其两岸的人民的一大恩赐。这种有着耀眼光泽的贵重金属,从古至今,都被人们喜爱和珍视。很多人将淘金作为一种职业,以此谋生。从天柱到锦屏再到黎平,河的两岸到处都可以看到淘金的人。清水江两岸的居民,多数都从事过这种职业。按照当地人的划分,黄金又可以分为洞金和砂金两种,洞金就是要像挖矿一样挖洞去采,砂金则直接从河中淘得。我曾就此向一位地质专家求教,他说,从矿物学的角度,黄金可以分为脉金和砂金两种,脉金也称岩金,又可以细分为石英脉型金矿和微细粒浸染型金矿两种,其中的石英脉型金矿经河流的冲刷淘洗就成为砂金。砂金因为比重大,常和大颗粒砂石一起沉积在河床中,所以淘金只到大颗粒砂石中淘选,而不到细砂中去找。“洞金”实际上就是石英脉型金矿。淘金是一桩既刺激又危险的工作,刺激自然是就淘出黄金一刻的心情而言,危险则充斥于淘金的整个过程中:挖“洞金”时常有矿井塌方的危险,很多人因此而丧生;黄金淘洗出来后,弱肉强食的事则司空见惯,这一过程也很血腥。硕大的船只静静停泊在河水缓处,淘金工人用半机械化的操作从河床掘出砂石,投放到传输带上,放水冲淘。

被榕树包裹的古碑

这样的情形很多人只在影视作品中见过,包括我自己。我用一种好奇的眼光审视着这一切,浮想联翩,想起一段遥远的历史。战国时,楚遣将军庄蹻西征,蹻率其士卒溯沅水而来,长途跋涉历尽艰辛,终于在云贵高原建立起自己的霸业。史书对此事的记载,有几种版本,一说庄蹻王滇,一说王夜郎。庄蹻西征的真实目的,著名历史学家徐中书先生研究认为,庄蹻西征是为楚国开发丽水流域的黄金。丽水,即今之金沙江,这里是我国历史上黄金的重要生产地之一。春秋战国之际,楚国逐渐强大,其经济文化空前繁荣,遂开黄金作为货币流通的先河。随楚王的问鼎中原,黄金的需求大增。楚地要与中原大国齐、秦、三晋争霸,就必须开发其西疆的黄金以为挹注之资,盛产黄金的丽水流域就这样进入楚国贵族的视野。《韩非子·内储说》:“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甚众,壅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在开采丽水黄金的同时,广泛掠取黄金的楚国肯定不会放过同样蕴藏有丰富黄金而且地缘更近的清水江流域。因此,清水江流域的淘金行为很可能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存在。

我向前面提到的地质专家咨询贵州金矿的分布情况,回答说:主要分布在黔西南和黔东南境内,黔西南主要是微细粒浸染型金矿,需经化学提炼才能得到;黔东南就是石英脉型金矿和砂金,它们就像珠宝玉器一样,是直接呈现出来的,因此也被称为明金,是肉眼可以看到的。由于古代受技术水平的限制,黄金开采的对象只限于明金,主要就是通过淘洗的方法获得的。今天有淘金传统的地方,历史上一般就存在淘金行为。沅水流域金矿的开采,最早见诸宋人朱辅《溪蛮丛笑》的记载,该书“丝金”条称:“沙中拣金,又出于石。碎石而取者,色视沙金为胜。金有苗路,夫匠识之。名丝金。”明清之际,采金的记载就很多了,乾隆时人爱必达所著《黔南识略·卷十五·天柱县》就记载该县“旧产金,有花羊、黄花二厂”。

瓮洞码头

我国对黄金的开采利用最迟可以上溯到殷商时期,四川广汉三星堆商代祭祀坑中就曾出土了大量黄金制品,有金杖和金面具等。因为华美且不易得,所以它从来都是货币中的上币,装饰品中的极珍贵者。到汉代,黄金的开采和使用已经十分普遍,史书中就常常可以看见赐某某黄金若干斤的记载,其数量已经十分惊人。如此数量的黄金存在,则必然有相应的淘金人在广泛地从事着淘金的工作。肩负黄金开采使命的庄蹻,当其溯沅水而来时,必定会用一种职业的眼光审视经过的每一个地方,考察当地黄金储备情况,作为沅水上游的清水江中的这种有着灿烂光泽的贵重金属就不会被轻易放过。

这不是一段考证文字,我只是这样漫无边际地去想,它让我心情美好。当我把这样一桩历史故事向同行的游伴讲述时,我看见他们的眼中顿时泛起光泽。当渡船劈波斩浪逆流而上时,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一种豪迈的英雄情结在胸中荡漾,我们觉得自己就是率士卒溯沅水而来的楚将军庄蹻!游玩之乐,尽在于此。

受此感染,两个星期后,在报社供职的好友终于说动领导,决意再次赴清水江采访。我因为穷忙,不能再次同行。朋友每到一处就打电话告诉我最新的发现,这其中,被天柱县一退休教师收藏,据称出土于清水江中的一批青铜器让我们振奋不已。这批青铜器包括铜剑、铜矛、铜钺、铜镞等,计有数十件之多,多数系清水江上的淘金人从河床深处所获。据称他所收藏的仅仅是少数,大量精美的器物,因为无力购买,已流入湖南境内。我后来看到了照片,是一批战国到西汉时期的青铜兵器,它们为什么沉寂江底?黄金的开采带来惨烈的利益争夺,这种冲突至今不绝,数千年前血拼的惨烈程度可以想象。在两千余年前的这条美丽的江上,为了一种贵重的金属,血战总在上演,中流矢或被利剑击中的鏖战者,负伤沉入水底,无数兵器也在乱战中沉落。楚将军庄蹻所率领的军队,或许也参加了这场血腥的争夺。一时间,清水江上刀光剑影,浮尸载河,血与水一起流淌。

清水江静静向东流去,昼夜不息,两千年光阴就这样如水流逝。到今天,一切只残留蛛丝马迹让我们极力去推想当年的细节。

三门塘听歌记

五月三日,夜宿三门塘,听侗歌。女主人喊来其两姊妹,在堂屋坐定,略一清嗓,歌声即如泉流淌。唱辞有情歌、酒歌等,亦有历史故事。我一人聆听。歌尤婉转,余音绕梁,古意深沉。时风清月白,蛙声遍地,野趣盎然。三门塘系清水江畔的一侗寨,明清两代,因经营木材,富甲一方,当其鼎盛之时,清水江中昼则舟楫上下,夜则渔火通明。寨中仍遗有大量当时的宗祠、民居、碑刻、桥梁等。凡修筑桥梁、码头、水井等必勒碑记事,此风流至今日。民风尤淳,礼节周至,谈吐有古音。孔子曰:“礼失拾诸野。”此三门塘之谓乎?

江畔的宗祠

江畔的宗祠·吴氏总祠

我初听此歌,尚以纸笔记其词,久之陶醉,神驰笔凝,仅录得寥寥数则。

这是一个人在山坡上干活或到一地游玩时唱的歌谣。唱词多汉语,亦有侗话,末一句“班花”即侗话,意为游山。寥寥数句,反复吟唱,婉转动人。

我曾在郎德苗寨听祝酒歌。时两妇人,一老一少,举杯来劝酒,且唱且饮,歌亦婉转,末了突然提高调儿,长吼一声,未见过世面的都被此吓了一跳。后来却等待着,等待着其唱至末尾时,齐声与之长喝。十分有趣。此酒歌则感叹韶华易逝,劝君行乐及时。歌意悲凉,难免心动而畅饮。

女主人曾自创一曲,在镇上的歌咏大赛中勇夺亚军,词曰:

她说,那天我去赶场,撞见他们在唱歌,我随口编了一首去唱,就得了个二等奖。其词朗朗上口,朴实有味。一普通村妇尚能如此,足见其地唱风之盛,古风之淳。

诗三百篇之十五国风者,亦街巷所传唱者也,古之圣贤录之而传至今日。我听侗歌,觉得颇有《诗经》余味,它的整理,也需有人。

隆里怀古

从三门塘乘船逆江上行,至锦屏。船在江中行驰,随意浏览,时时可以看到严整古朴的村寨和点缀其间的华丽宗祠。很多宗祠清代以来的建筑,保存尚好,仍在使用,同门的家族在每年特定的日子在祠堂内举行祭祖和晒谱(晒晾祖谱)等仪式。从锦屏搭乘汽车沿亮江而上,抵达隆里。亮江是清水江锦屏境内的一条支流,沿江也可以看到很多淘金的船只。1989年冬天,一群淘金人在亮江河床的6米深处掘出青铜器8件,计有剑、矛、钺等,其时代约在战国时期。同时,亮江上游的隐江一带亦有青铜剑发现。江中出土的这些青铜器,呈现出浓郁的楚文化和巴文化色彩。这样的发现令考古学家们兴奋不已,它们对探讨庄蹻西征路线等历史问题意义深远。我有幸从事考古这一行业,熟悉各地发现的各种古物,因此当汽车沿亮江行驶时,我想起了那些过往。亮江这一名字,由于战国文物的出土,在我心里早已如同它的名字那样响亮,今日一见,顿时觉得亲切。

我们沿亮江而行的最终目的地是隆里,一座在明朝初年或更早的时期盛极一时的古城。我不熟悉这段历史,不敢大放厥词,只听朋友介绍,这城是当年明军屯兵的重镇,环城有墙,墙外有护城河,河中满是荷花。这景象令人遐想,驻军之地,本多血腥味,有了这荷花,就淡化了战争的狰狞。

在明一代,于地方推行卫所制度。所谓卫所制度,即军队的基层组织分为卫、所两级,大致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卫辖有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一千一百二十人。各地卫所皆实施屯田,以保证军饷供应。据《黔南识略·卷二十三·开泰县》载,该县在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立五开内外十六所,至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裁汰卫所指挥,千百户,编管为民。隆里即系其中的一个千户所,“龙里所亦名隆里”“城周二里有奇”,“明洪武三十年,林宽攻龙里,千户吴得、镇抚井孚力战死”。景泰六年(1455年),苗民起义,围龙里,造云车攻城,双方相持七昼夜又十四日,死伤无数。我们对战争并不陌生,即便在六百年后的今天,这种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残酷游戏仍在我们身边如魔鬼一般驱赶不去。

我们在正午阳光正艳时抵达,我没有在城外看见护城河和荷花,只见一片深褐色的民居包围在光亮亮的水田中央,青瓦苫的顶,屋脊高高耸起。水田以外有小河,河面有用青石板搭起的简易桥梁。人、牛和狗在从城中延伸而出的道路上悠闲地走,一切看上去是那样宁静而平和。

古城已呈破败之象。阴森古老的四合院和贴满瓷砖的新式建筑杂陈其间,多少给人不伦不类的视觉冲击。我们沿深巷信步而行,又随意走进某栋老宅看精致的窗花、古旧的家具和雕有龙纹的太平缸,并向坐在门口石阶上的老太太打听这宅子曾经的主人。这主人,有官宦,也有经营木材而暴富的商贾。仍继续居住的老宅已经为数不多,里面的住户,与昔日大宅门里的主人多半已经没有多少关系。多数院落已经人去楼空,无人打整的老房子破败而脏乱,我们曾在一座无人居住的老宅斑驳的土墙上用手指抠取一片清代的青花瓷片。气度不凡的王氏宗祠,仅剩高大的围墙仍旧屹立不倒,从门缝向里窥视,是一院青草。我想起老杜《春望》里的两句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所描写的大约就是这种景象,只是这一院青草与战争无关。这情景与刘禹锡游南京乌衣巷时所看到的也许相同,辉煌宗祠堂前曾经的春燕,如今也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中。

瓮洞“黔东第一关”碑

城郭虽破,耕读之风却从未衰减,城中有龙标书院,始建于明代,如今仅存的半池荷花三孔平桥还在散发着花香和书香。明状元及第邹元标有一副对联悬在云阳张飞庙内,联曰:“剑气非关月,书香不是花。”我爱极了这两句话,闻荷花清香,就自然想到书香。这里外出工作的人很多,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读书而跃出农门,居住在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城市里,很多宅子因此成空。村支书有一位远在日本留学的儿子,家人引以为豪,将照片悬挂在堂屋的醒目位置昭示来人。一地的人文之风,往往如同溪流,源远流长,受其泽渥的寻常百姓,如同穿行在桂花丛中的丽人,谈吐皆香。而一个没有文化的新兴城市,往往给人一种一夜暴富的屠户的不良印象。隆里的人文蔚起,与一个人有关,提到隆里,就不得不提到他,他就是王昌龄,一位因诗名世的唐人。《新唐书·文艺传》载:“昌龄字少伯,江宁人,迁汜水尉,贬龙标尉,以世乱还乡里,为刺史闾邱晓所杀。”据考,龙标即今之隆里,梁时设,唐时为叙州龙标县,《黔南识略·卷二十三》说:“废龙标县在龙里所,唐王昌龄谪龙标尉,即此地,有墓在龙标山。”环城有龙溪,逶迤注入清水江,此即王昌龄诗所谓“龙标只在龙溪上,明月孤山两相向”者也。

任何时候也不要忽视了一位文化名人对一个地方风化的影响,明时王阳明谪居黔地所造成的文化影响至今不绝。身为诗人的王昌龄令地处亮江之畔的偏远小城人文蔚起,其风也流至今日。明清之世,随考据学的兴盛,掀起一股复古怀旧的热潮,隆里人遂于亮江上起状元桥,于龙标山建王昌龄墓,以缅怀这位与隆里十分有缘的唐时诗人。

我们曾在一个萤火虫和星星漫天飞舞的夜里,坐在状元桥上看数百米外灯火阑珊中的隆里古城,然后在青蛙的鸣叫声中开始发思古之幽情。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如若一位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老者,充满魅力。

静静的清水江

逆清水江及其支流随兴行走时,我于是明白为什么古人将历史比喻为河流。这是一条历史的河流,两岸悠久的古城和村寨,是这河滩上五彩的贝珠,是大河的润泽和淘洗给了它们瑰丽的光泽;人,就是穿梭于水流的鱼,河流何其浩瀚,鱼儿何其渺小。但我们终究可以在其中自由穿梭,逆流而上,只是想穷尽这河的源头,追寻这河上搁浅的时光。

一千年前的某个季节,一腔幽怨的诗人王昌龄大约也这样逆沅水而来,谪居小城龙标。再后来,也有几位贵州制造的大儒,沿清水江上下,与外界进行沟通。而这江上,往返最频的是那些世居江岸的渔民和从事木材贸易的商贩,在历史上,他们都是些再平凡不过的角色。

渡船乘风破浪左奔右突,像汽车奔跑在宽大的公路上一样行驶在宽阔的清水江面上,远远有人在岸边招手,船儿驰近,在跟前停了,那人就跳上船来,一起逆江而上。这样的交通方式,在这江上也不知道已经延续了多少年。

考古队驻地·坡脚小学

清吴振棫《黔语·开通清江之利》云:“《水道提纲》言:‘清江为沅水上源。’而不确指其源之所出;又谓:‘平越之诸梁江亦沅水源。’不知特支流入沅者耳。……清江,源出都匀东北诸山,绕城西南河流,俗名长河,又曰剑河,亦名马尾河。在清平县境曰凯里河,入清江厅界开始名清江。旧时陷苗境道塞,雍正七年,鄂文端与巡抚张广泗请开浚,自都匀府起至楚之黔阳县止,凡一千二十余里,于是复有舟楫之利。今贾人鬻清平铅下武陵、抵汉阳者,由此道也。”黔地在庄蹻溯沅水西征的战国时代,就已经有舟楫穿梭于江河。西汉武帝时,产自巴蜀的枸酱更是通过牂牁江被贩运至数千里以外的番禺,唐蒙因此才萌生了以十万精兵浮船顺牂牁江而下攻打南越的奇计。

舟楫之便并非这条美丽的江奉献给两岸人民的全部,除此之外,尚有鱼米之利,黄金之富,风光之美,人文之盛,以及近水者智的聪颖和生来可以弄潮的无畏性格。她静静地流淌着,无私地奉献着,从来如此,绵亘不绝。郦道元《水经注·序》引《玄中记》说:“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正是由于水的润泽,才形成了清水江两岸旖旎瑰丽的自然景致和厚重绵远的人文景观。没有这河流,就没有这一切。一条河,就像母亲,她宽广的胸怀可以承载的和能给予我们的,是何其多也!

当我们乘着渡船逆流而上时,两岸流动着的和已经凝固在历史深处的风景在眼前摇曳,仿佛置身于巨大的历史画廊之前,记忆蔓延开去,一些已经逝去的细节就被重新想起,一种冲动在胸中升腾,想穷尽这河的每一条支流,看岸边每一处让人心动的风景,就像攀上一棵果树的每一杈枝条想摘取上面每一颗诱人的果子一样贪心。这岸边的每一处景致特别是人文景观,是清水江结出的诱人果子,有如人生果,它们都经过了较长岁月的浇灌。而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已如《西游记》中未用木盘承托的人生果,落入尘土,无影无踪。

与我们航行方向相反的一端,江水愈流愈长,静静绵延而去。伫立在船头,不知道该惆怅抑或欢喜,只觉得心中有些沉重。

清江考古

2002年5月的旅行之后两年,同行的女孩成为我的妻。因此,这江于我,是一条爱情的河。这年夏天,我带着一支队伍重返清水江,对天柱瓮洞至锦屏三板溪一线的清水江流域展开系统的考古调查,因为这里将修建三个大型的梯级电站,我们的任务是,尽一切可能发现并抢救即将被洪水淹没的清水江珍贵文化遗产。在近一个月的调查中,大量珍贵文物被一一发现与登录,并制定出详尽的保护方案;许多重要的考古发现,填补了贵州考古的空白。

清水江天柱远口段的主要古代遗址

清水江出土青铜器

对地下文物的抢救性发掘,从2009年9月中旬起大规模展开,由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大学考古系和天柱县文体广电局联合组队,对天柱县远口镇境内的坡脚、月山背、鸬鹚、中团等遗址进行发掘。发掘持续了100余天,获得了丰硕的成果。

2010年3至6月,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锦屏县文体广电局对该县境内的茅坪阳溪、亮江口等遗址展开抢救性发掘。

2010年9月中旬开始,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天柱县文体广电局对清水江流域古代遗存展开第三次大规模发掘,发掘对象是天柱白市、江东一带的烂草坪、辞兵洲、仙人洞、溪口等遗址。目前发掘工作仍在紧张有序地进行中。

考古调查及进一步的考古发掘显示,至迟在距今万年左右,清水江畔已有人群的活动,此后历新石器时代、商周时期、战国秦汉时代、宋元明清,一直延至今日。一万年的光阴,化作一部厚厚的地书,层层相叠,在考古者的手心一页页翻过,那些逝去了的或刀光剑影、或缠绵悱恻的往事,在黄土之下一一复活,而更多的历史细节,也许将成为永远的谜团,激发人们天马行空的想象。

清水江出土铜器·铜矛

一万年前,清水江畔,人们琢石作器,筚路蓝缕,播撒文明的火种。

七千年前,清水江畔,人们抟土成器,逐水而居,把爱与信仰烧进饰满水纹、绳纹的陶罐。

两千年前,人们淬火成金,逆江而来,或是顺江而下,在杀伐声中,无数的青铜兵器散落河底,静静沉睡。

一千年前,笨拙的瓷工将自己的姓氏刻画在所造的器物上,以求被人铭记,却又在不太娴熟的烧造中,遗憾地将之连同其他烧坏的废品一起倾倒、掩埋。

辞兵洲石器加工场(南→北)

四百多年前,一个崭新的县域因为境内有石如柱、擎天而立遂有“天柱”之美名。如今,散落在龙塘、汶溪、辞兵洲各处的明代古城,仍在默默诉说着曾经的荣光。

那无数还静立江畔的古碑,在用隽永的文辞描绘着清代以来“上通都匀、下达楚汉”的柱邑舟楫穿梭、商贾往来的繁荣景象。

那些点缀乡间古色古香的壮丽宏伟的宗祠,还在凝视着过往的一代代行人。

黄土的深处,是遥远的祖先;黄土的外面,是代代传承的文明所创造的今日世界。一端是树的根,一端是树上累累的果实。往回望去,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万年,悄无声息。再一万年后,一切又将怎样?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

2010年2月

叩问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