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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2885字

宁宁

我从乡下回县,打开房门,发现一块窗玻璃破了。几小块碎片落在窗下的写字台上,窗框上剩余的部分,中间有一个圆洞,十几条裂纹以圆洞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

我心里有点火,这一定是哪个淘气包用石子干的!

我想追查肇事者。但是想想这些年那些被教坏了的孩子——天花板上印着他们的脚印、白粉墙上涂着他们的大便、吹牛撒谎跟吐口水那么随便……哎!我摇摇头,泄气了。

时令已近“大雪”,而且这一九七五年的冬季又显得分外寒冷。为了不使我的房间里“北风那个吹”,我裁了些白纸条,抹上浆糊,把裂纹贴上。在圆洞那里,我贴了一张圆圆的白纸。这样,窗子上就有了一轮不落的放着白光的月亮。

当然,这并不雅观,尤其对我这样一位爱整洁的青年小伙来说。可是办公室的总务不在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玻璃来换,只好将就凑合。

晚上,我独自一个坐在灯下,读鲁迅先生翻译的小说《表》。“笃!笃笃笃!”谁在轻轻地敲我的房门。

门并没有上闩。我头也不回地喊了声:“请进!”可是过了一会,被请的人并没有进来。我回过头,只见门缝里伸进来一个小姑娘的红扑扑的脸,一朵红绸带扎成的大蝴蝶结覆盖着她的半个头。她小嘴巴嘟着,溜圆乌亮的眼睛朝我眨巴眨巴。

“王叔叔,我可以进来吗?”

我赶紧放下书,把她举过我的头顶,“当然可以啦!”

小姑娘名叫乔乔,是我们办公室老赵同志的“二小姐”,今年才六岁。在这浑浊的空气污染下的园地里,她是一朵刚刚出水的还没有被污染的荷花。我是个单身汉,下了班没事,老爱逗她玩。她呢,对我也特别亲近。

“乔乔,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没人同我玩,我天天来找你。”小家伙说得可怜巴巴的。

“爸爸妈妈呢?”

“爸爸下乡,妈妈天天晚上开会。”

“姐姐呢?”

“姐姐打扑克,她不让我拿她的笔画娃娃,骂我捣蛋,撵我。”

“那……怎么不找宁宁哥哥玩?”我忽然想起一个经常同她在一起玩的男孩子。

“他……这几天说要‘工作’,不高兴搭理我。”乔乔停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他翻垃圾堆,不讲卫生!”

这倒使我诧异起来。这个宁宁,比乔乔大四岁。他的爸爸在县里算得上个老干部。可是因为生就一根直肠子,说话办事不像有的人会拐弯抹角,因而别人的职务薪金一提再提,他自己却像被谁使了“定身法”,怎么也跨不出门坎。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同其他“老当”一样,被“踏上千万只脚”。尔后,别的人一一获得“解放”、“结合”,唯有他缺少心眼,先有攻击“副统帅”、后有影射“旗手”的嫌疑,一直靠边站。直到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他才避免了“永世不得翻身”的厄运,当了一个局的挂名副局长。

这个老头运气不好,偏偏养了六个孩子。爱人又是家庭妇女,大概生孩子多了,身子弱,常生病。全家收入少、开支大,真是顾了嘴巴,顾不了屁股。

不过,困难尽管困难,宁宁身上的补巴衣服还总是干干净净的。孩子懂事,从不去玩脏东西,为啥现在倒翻起垃圾堆来了呢?

这以后,因为部门开会,我跟着瞎忙了两天。会开完了,我把办公室打扫了一下,清理出一大包废纸。吃过晚饭,我无事可干,便抱着废纸到垃圾堆那里,准备烧掉。

到底是冬天,天不仅黑得早,而且实在很有些冷。我划着火柴,点燃了一张纸。为了把纸烧得彻底一些,我将它们几小张几小张地投进火堆里。

火苗“忽忽”地跳跃着,我向火边靠了靠,不一会,身上便热烘烘地舒服起来。

突然,前边一块大石头后面“悉悉索索”一阵响,吓了我一跳。我用手掌挡住晃着眼睛的火光,看见石头上端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漆黑的夜空里两颗孤独的星星。随后,借着光亮,我看到了一张不怎么丰满的脸,以及脸上挺直的鼻子、厚扑扑的嘴唇。

“宁宁,过来!”我喊。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走过来了。我看了看他,只见他身上穿一套打了补丁的过于肥大的衣裤,那大概是他哪位哥哥穿不得了留给他的;脚上穿的破解放鞋,一只长、一只短,那显然是从两双破鞋中挑出来配对的,没有袜子。他一定感到冷,缩着脖子,耸着肩膀,抱着手。我把他拉到火边,但是他并不伸手烤火,一对畏惧的眼睛一会瞧瞧我,一会溜溜我身旁的废纸。

当我又抓起一把纸,准备投入火里的时候,孩子终于说话了。

“王叔叔,你……这些纸……给我好吗?”

我猛然想起乔乔跟我说的话,立刻明白了:这孩子从来没有从父母那儿得到过零花钱,这一定是他在自力更生,找糖果钱呢!

我高兴地答应了。我把必须销毁的那部分纸选出留下,其余的用绳子扎成一小捆,给了他。孩子道过谢,转身走了,可是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

“王叔叔,我……我……”

我的眼睛带着疑问,望着他。他的厚嘴唇嗫嚅了老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我以后再告诉你。”然后跑了,瘦小的身子消失在黑暗中。

孩子走了,我面对火堆,出起神来。我心疼这孩子。我埋怨孩子的父母:干么生那么多孩子,害得孩子们不光穿得可怜,嘴巴馋了,还得冒着寒冷去扒垃圾堆,真是!

打那以后,一连几天,我都没有看见宁宁,连乔乔也“老将不会面了”。我想,大概宁宁仍在忙他的“工作”。乔乔呢,或许她的姐姐不再朝她瞪眼睛,她也就无须再来敲我的房门了。每天晚上,我除了看书,就在灯下乱涂几笔,搞一点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所谓“创作”。

这天晚上,我又开始在灯下搞我的“创作”。在我的小说中,主人翁是一个小流氓。情节呢,如果将来有读者的话,他一定会发现和鲁迅先生翻译的《表》差不多。

正当我的小说的主人翁要被抓进监狱的时候,“笃!笃笃笃!”我的背后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拉开门:是乔乔。在她的背后,站着宁宁,躲躲闪闪的。

“乔乔,这么多天,为什么不来玩?”我问。

“我帮宁宁哥哥——工作!”小姑娘扬着脸,满脸的得意,好像她过去责备的不卫生的事一下子变得挺光荣似的。

走廊上很冷。我把两个孩子拉进家,让他们坐在火盆边。乔乔已经棉衣棉裤全部加身了,像个棉团。而宁宁却仍旧穿着那一套肥大的衣服,那双一长一短的解放鞋,脚上仍然没有袜子。虽然外衣下面新加了一件破旧的棉袄,但是两条单裤终究抵挡不了寒气的入侵,小腿在裤子里边微微地颤抖着。

我抓了一把水果糖,先塞给乔乔。又抓了一把,想给宁宁。但是宁宁却把一双手夹在两条腿中间,不肯抽出来。我想,这孩子来我这儿玩的少,少不得害羞,便用劲拉出他的手,扳他攥着的小拳头。孩子的手张开了,谁知,在他的手心里竟是一把钱!其中,有两张一角的票子,其余的全是硬币,总有好几角。

我很吃惊,看着宁宁。宁宁也站起来,把钱放进我的手里,说:

“王叔叔,给你……钱……”

“给我?什么钱?”

“王叔叔,”孩子的泪水涌出来了:“我……淘气,打麻雀,把玻璃……打破了。我……不对……”

“那……谁叫你来赔!”不知为什么,我竟发起火来。

“爸爸说,好孩子……要……诚实,公家的东西……”

孩子下边讲的话,我没有听进去。我紧捏着那一把似乎在我手心里“突突”跳动的钱,仿佛看见垃圾堆上宁宁那抖抖的身子。我轻轻地拉过孩子,弯下腰,在他那冰冷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孩子……”我的眼睛发潮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进了一座花园。这座花园宽阔极了!花儿也多极了。阳光,是灿烂的;空气,是清洁而温暖的。在这样的阳光和空气里,一朵朵花儿开得真美,真精神!站在这些花儿中间,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春天的歌……

(1977年11月)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