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的屋基
三公做了一件违背乡俗常理的事——人还健在,却自已为自己挖好了墓地。
三公就是我的祖父。他在他们那辈排行老三,人们都称他为三公。这里,我也要喊他三公,否则,就好像没味道,就对不起他。
三公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去世的。我喜欢写些东西,年长的叔们、伯们、公们在茶余饭后常常提起三公,我用心听,而且,三公的那些事,有许多我也亲眼目睹和参与过。于是,我便顺着写了下来。这也算是祭奠三公吧!
一
从省城贵阳往西南行87公里,就到了长顺县城,再往西南行23公里,就到了我的老家对门寨了。这是个民俗浓厚的布依山寨。
我们这里,葬人的墓地也叫屋基。
我们这里,葬人的屋基是在人跷了脚、断了气、道士先生依着生辰八字、依着死时的年月日时赶山跟脉、下了罗盘、确定向山坐势后才挖掘的。
可是,三公还不得死,还活得顺顺的,就自家为自家挖好了屋基。足足六十天功夫,三公这屋基才大模大样地摆在他自己的面前。
那天,三公就坐在自己的屋基前。他太累了,他要在他屋基前落心落意地歇口气。夕阳还未搁到西边汪告坡山顶,还有一竹杆高的样子,阳光慵慵地晃照着他,很像一尊古老的铜像。
三公的确太累了。这不仅是指两月来,他顶日冒雨、汗巴眼滴、浑身泥巴地挖屋基,而更主要还在于他年轻时,刻骨铭心地受过别人的一次奚落,甚至是天大的侮辱。为雪耻此辱,三公奋斗了大半生。那年,帅气十足的三公二十五岁,相中了隔坡一大户(有钱有势)人家的小姐,大约是单相思相昏了头,他不知天高地厚,迫不急待地请人说媒。我们这里,有钱有势的人家大都靠勤劳节俭起家的,可小姐的父亲不是这类富人,他家有十多条枪,霸道乡里,乡人敢怒不敢言。这老财主听媒人说到正处,嘎然一声“不准再说”,而后笑得前仰后合,而后大声武气吼了一大堆:“清朝那阵子,太平天国老毛子过路,把我家清洗一场,就是他谢家几个穷鸡巴蛋点的水……他谢家穷吊吊一帮站不起来的叫花子,居然敢做这种梦……哪年他谢家能吃饱肚皮,金银满斗再说吧……但可能吗?远近的山势龙脉已被我家祖坟占尽,他对门寨谢氏能富起来吗?我向天赌咒:他谢氏不要说超过我家,只要能赶上,我的儿辈、孙辈、子子孙孙中的女娃都可以嫁到他家去。”
媒人灰溜溜回来了。
老财主也许认为一个穷人家向他提亲是看瘪了他,一气之下不经意说出了这番恶毒的话,可这话却被三公寒心透骨地死死记下了。不多久,小姐被花轿抬进同是大户的一户人家大门时,三公对着香火,点了香,烧了纸,向列祖列宗发誓:这辈子要做个人样子给那老财主瞧瞧,不让对门寨谢氏家族日子好起来誓不为人。我们这里,据说向天或向地或向祖宗发过的誓必须遵循,否则,死后在阴间会不得安宁。因而,人们是不会轻易向天、地、祖宗发誓的。可见,三公已经寒心到了什么程度。
后来,对门寨在三公的策划下,通过织土布、染土布进行交易,谢氏门中生活有了一些起色,但远远达不到大户人家金银满斗的境地。解放后,土改分得了土地,生活与地主老财们平起平坐了,但这不是三公的目标,他的目标是那恶毒的老财主给划定的,他发誓过要达到那样的目标。那样的话,他对门寨的子孙们就可大模大样地向曾经恶毒的老财主家提亲了,那口恶气就舒舒服服吐出来了。三公抱定了共产党一定能使对门寨谢家人富起来的信念,死心踏地地照着党指的干,就入了党,在“大跃进”时就当上了对门寨的队长。可是,一心想使对门寨过上富裕生活的夙愿迟迟二十年未能实现。
现在可好了,屋基挖好了,三公二十年来的夙愿就要实现了。当然,三公必须再当回队长,那久远了的夙愿才能实现。
二
三公曾当过近十五年的队长。他是六年前那个晚上辞去对门寨生产队队长的。那晚,月光很明亮,对门寨二百多号社员群众,坐着蹲着站着,大片坝儿围在寨中那棵两个汉子合抱不了的大樟树下开会。深秋了,蓬勃葳蕤了一个季节的大樟树枯去了一层通红的叶子:地上落了一层,树上挂着一层。
会议由三公主持。身材魁梧的三公依靠着大樟树,斑驳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头帕是青色土大布,绾盘得阔大雄武;衣裤也是青色土大布,裤管宽松无比,我们布依人称这种裤子为“大裤脚”。
三公环视一下四周,估摸人到齐了,便开始发话:“老幼们,今天召拢大伙,要商量个大事。大队冯支书有事不来了,明天向他汇报就行。我五八年当对门寨队长,到现在将近十五年啦。当着这棵大樟树讲话:我是巴心巴意要让大伙过上好日子的,可我对不住老幼们,没让大伙穿上一件好衣,吃上一碗好饭,盖上一间好房……六○年还饿死了十二个人……我枉自是党员,枉自是队长啊……”
三公说话原本犹如洪钟,可那晚声音却哀哀的很小。这到底是哪样了?人们在猜测。三公那晚喊开会,连队革委也摸不着烟巴蔸蔸,不知道开的哪路子会。
三公镇了镇,声音比原来大了些:“我不能窝害大伙了,我没主意让你们过好日子,大伙重新选队长……我可以提议一个,就是小树根家幺叔,谢永岩。”
人们这才听出了个眉目。所有坐着的蹲着的都站了起来。然后,会场死寂一般,像谁摄下的显影不太好的一张黑白照片。
显然,三公的话着实让对门寨的人震颤了一下。对门寨清一色谢氏。三公年岁在寨中并不算拇指,但辈份最高,是“玉”字辈,“永”字辈次之,但都跟着儿辈“超”字辈喊他三公,有的跟着孙崽重孙喊他叫三祖公、三老起祖公。他为人耿直,有眼光,脾气性格倔强,认定的事十头牛拉不回。解放前那阵,对门寨人丁稀少,曾几次被一伙惯匪抢掠财物,寨中年轻后生寒了心,在一个冬夜,瞒了三公,把那伙土匪袭击了一场,抢来了好些东西。三公当时才四十多岁,但说话在寨中已最管火,已算是寨主,他正想主意治治那伙惯匪呢。三公知道后,硬逼着领着后生们把抢来的财物还了去。从此,那伙惯匪居然改了邪,对门寨因此没再受抢掠。这件事使三公闻名远近寨子。在对门寨,即使三公没当队长,但他说话也是最有分量的。
人们鸦雀无声地站着。人们望着大樟树下有些模糊的三公的身影。这样一会后,被凝固的氛围开始化动:你三公巴心巴意领着大伙,都没能搞出哪样名堂来,哪个又能有夺天的本事?何况,左邻右寨不也穷兮兮的么?寨人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等待的意识潜在着:既然这样干就是跟共产党走,那就不得错的,只不过还欠火候,还没有搞到大寨那一步,日子才苦巴丁的。这种潜在的意识,把许许多多的不满、许许多多的心里疙瘩淡化了。三公心里也如此,但他比别人急躁得多,考虑得更多。他曾经相中的小姐还活着,她在看着他的人样子哩,虽然她现在的日子同三公差不多;那老财主早已死去,就葬在对面那座土山上,三公觉得那坟墓里时时刻刻喷射出一双带着恶毒和侮辱的目光,射向三公自己,射向对门寨。同时,还因为他是队长,是党员,是寨主,他考虑到谢永岩这个堂侄子虽然才二十五岁,但有魄力,有头脑,高中毕业有文化,让他来当这个队长,或许能早些日子赶上大寨,过上富裕日子。
人们仍旧没吭声。大约就认可了,就听三公的了。三公清了清嗓门,恢复了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同意的举手,如若不同意,大伙另选。”唰啦啦地,只见一只只手举过头顶——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有娃娃在腿边拱来挤去,被挤拱的大人扇娃儿屁股一巴掌,又急忙举起。
谢永岩来到三公的面前,说我不行我哪行?三公说不行也得行,手在空中挥:“明天就由谢永岩喊工了。散会!”三公就这样坦荡地信心十足地辞去了对门寨的队长职务。
但是,谢永岩在没日没夜地领着大伙学大寨的同时,却出了桩大事——谢永岩家自留地的三十三根红苕藤长长地爬进了集体种了秋荞的地里。这是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巡查组发现的。谢永岩被撤了队长职务。
作为从旧社会那边过来的人,党在三公心里的形象是固不可摇的。可是,这件事却难为了三公。那天,公社在那块地边组织召开现场批判大会,三公蹲在侧边的一棵古枫树下,转思磨想,一派茫然。傍晚时分,会散了,人走了,三公还在那块地边神愣愣的。他摘了一根红苕藤瞅瞅,又看看集体地里刚插芽的秋荞,还是一派茫然,思绪像丢了娘的小牛犊,撞过去闯过来,无所适从。
这件事的确难为了三公。他最后只好归结为:谢永岩有错,他没有按党的政策办事。
那天三公得出了这迷茫的结论后,便开始物色下个队长。因为不管是群众选举也好,公社大队指定也好,大体还得他的一句话。三公认真地筛选着新的队长。那时,三公对对门寨过上好日子的希望还坚不可摧,因为有党撑着腰哩。
三公筛选出来的队长是谢永奇,是一位党员。在三公的指点下,谢永奇谨小慎微地把这个队长当到一九七八年夏,却发生了一桩悲天恸地的事。对门寨改河道工程是从谢永岩当队长时开工的。三四年过去了,填旧河工程远未完工。夏日的滚滚洪流在新老河床里奔涌。正是抢栽抢插时节,小湾坝六十多亩良田不可能让它荒芜。于是,就抬来四个挞斗当船渡。第一个挞斗刚渡到河心,一个旋着的激浪涌来,人慌斗晃,斗晃人更慌,翻了。二人得救,四人跟着格凸河浑浊的洪流永远地去了。出了人命,加上当年汛期特长,这也就断定了对门寨小湾坝六十多亩稻田的荒芜。三公那天腰杆骨酸痛,没出门。谢永奇跑到三公厢房里一哽一哽地哭说。三公听罢老泪纵横,竟是嚎啕,就像那年大食堂对门寨饿死人时他抱着死者泪流涔涔的样子。他苍老的哭声,像是寄走了二十年来殚精竭虑的那个期望,又像是那个期望还在,只是感到期望不可实现而在痛切地愧疚着。
此后不久,三公在一次杵棍夺棒赶乡场回来后,便开始不与人说话,开始挖他的屋基了。……
三
屋基已经挖好了,三公已经整整两月不与人说话。人们都说他中邪了疯了。三奶(这里我也叫奶奶为“三奶”)说“真是疯了,不顾活人顾死人天天挖屋基”。三公任别人怎样说,就是不回应。谢永奇曾在屋基边对三公说:“三公,你老人家咋个了嘛。见你费力我们心痛,要想帮,你又不准,加上那又像是把你往阴间推。唉……”三公当时瞪了眼,挥手示意谢永奇快走。
屋基挖好的第二天,三公把谢永奇叫到那间厢房。谢永奇好长时间没进来了,因为三公不说话,来了一句话也得不到,干坐。可这次三公说话了,他说:“小木,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小木是谢永奇的奶名,谢永奇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惊喜:“哪样事?三公你说。”
三公咽了回口水,说:“我要再当回队长。日他家怪的那大寨难学到手。这些日子上面日怪的又不提学了,想来也是觉得不好学。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说有钱了,就连粮食都老是不够吃。让我再当回队长,我有个办法,老幼们的日子会好起来。”
谢永奇听得云里雾里的,一方面,他确认三公并没有疯,老人的心还在牢牢地惦记着对门寨近三百个老小,但另一方面,他不明白三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当队长,真有办法,点点晚辈们不就得了吗?谢永奇出于孝顺,不好多问,当然答应了三公。
近年来,公社大队好像对生产队的事不管不问的。于是,对门寨也就自作主张,三公第二次当上了队长。
翌日一早,该到出工的时候了,但还没听见三公喊。三奶煮好了过早,也不见三公出来吃,就站在院子里喊了几声,不见应。三奶就慢吞吞去拍厢房门。门紧紧地关着,三奶又喊了几声,没动静,就顺了门缝瞅。三奶不相信自己的老眼,揉了揉,再瞅,便呼天唤地起来:“老天爷呀……小超恒家公吊颈根死啦呀……”
人们听见哭喊,从四面围拢过来,打开厢房门,把三公放下——尸体早就凉了。几个妇女扶着劝着三奶。三奶泣不成声,说都怪自己不见事,鸡叫头遍时她听见厢房里有东西重重倒地的声响,准是蹬的垫脚凳,准是那个时辰去的……
请来了道士先生,晚上开了路,救了一堂苦超渡了亡魂。第三天,先生依着三公的生辰八字,依着去时的年月日时,带了罗盘,赶山跟脉,最后把山赶到了对门寨的背后山,而落脚点正好落在三公挖好的屋基里。先生说,早亡或晚亡一天、一个时辰,就不在这个屋基上了。先生说亡人可能懂风水阴阳。随从的几个老者这才回忆起一九五八年三公入党前,曾跟随鼎罐寨的王老先生跑过几年。王老先生早去世了。据说三公出师后从未给谁家办过丧事。
先生说,这个屋基虽好,但地处陡坡,花工太大,如不早挖,现在就来不及了,因为时辰不等,就要偏一些了。先生指指旁边的一个山鼓鼓。
先生下了罗盘,定了山向,左右瞄瞄:“井”打得不斜不歪,不前立不后仰。
先生还神神秘秘地凑近谢永奇的耳朵,说:“这个向山坐势太好,正好抗住了对面山上那颗坟铺过来的晦气……”谢永奇虽半信半疑,但还是使劲地点头。先生指的“那颗坟”就是那老财主的坟墓。
第四天早上,要送三公上山了,全寨子人拢了来。这时,有人翻得了三公用牛皮绷成的用土漆漆黑的叶子烟盒,说要留着做个纪念。那人打开油黑发亮的叶子烟盒,发现里面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铺开来看,上面分条目有密密麻麻的字。油印的。
人们争着看:
纸的背面是一头大肥猪。三公是属猪的,一八九九年冬出生,享年七十八周岁。人们这才明白三公的屋基、三公不说话、三公要当第二回队长。这张纸是三公那次赶乡场买来的。他不曾识几个字,买纸时曾叫卖纸的人念给他听;回家后,又悄悄地叫来读初中的孙子句不连逗地念给他听。这个孙子就是我。当时,我一点也不警觉这里面会隐藏着什么重大事情。
人们都抹了泪。好些人放声痛哭。我的堂叔谢永岩和谢永奇伏在棺木上嚎啕大哭:“三公啊!你好苦心啊!三公啊!……”
对门寨的老老小小披麻戴孝,用自家织的白土布缝成孝衣穿、剪成孝帕戴,拖着一路的恸哭、悲苍、抽噎、呛泪,把三公送进了他自己挖好的屋基里。
尾声
悠悠的日子,送来了一个个正月十五。
我们这里,正月十五要给祖坟上亮。当对门寨的人在三公的坟上点亮一盏盏白果灯、燃香烧纸作揖后,都会转过身来,站在三公的坟前往山下俯瞰。望着山下大樟树周围的人家,望着一间间茅草房变成青砖瓦房,望着青砖瓦房又变成了一幢幢平顶的漂亮闪眼的楼房,心头就想:怪哉啦怪哉啦,是不是三公在他自己挖出来的屋基里显灵了呢?
(发表于1992年第1期《夜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