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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2980字

重逢

作者1998年于夏门

天气实在太热。我头上那顶草帽早已经不起作用了。长时间没喝水,“大汗淋漓”的时候已经过去,脸上只有一些细细的盐粒。在脚前掌上那颗“鸡眼”也疼起来,使我不得不用脚跟走路。

然而,前面那热气蒸腾的路,仍然望不到头。

突然,沉闷而近乎寂静的空间,传出了马达声。

“汽车!”我麻木的脑子一下清醒了好多。我站向路边,向身后望去,只见公路上扬起一丈多高的黄色尘土。一辆黑色“上海”牌轿车朝我飞驰而来。

我想抬手招呼,但没有抬起来:“不知是哪位领导同志的车,忽然拦车……”我心里这样想,但仍带着一点侥幸心,瞪着双眼,想通过反光的车窗,看看里面有没有熟人。

就在轿车从我身边擦过的一刹那,我真的看到了里面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曹!”我急忙高喊。

轿车没有减速。我赶紧紧追几步:“小曹!小曹……”

然而,车一阵风似的去远了。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往我衣领里、耳朵里、鼻子和嘴里乱钻。我吐掉口里的细沙,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人遗弃在荒原上,心里感到凄凉。

他没有看见我吗?我明明见他那么急速地朝我瞟了一眼!

难道我认错人了?不,他虽然比过去胖了许多,但是那模样并没有变!

他不认识我了?但他离开我才仅仅三年!

一股怨愤从我心头升起,但是不久,怨愤消散了:“他只不过是书记的秘书,也许他的书记有急事,他不便叫停车,他有他的难处。”我对自己解释着。

小曹叫曹亮。两年前,我当县农业局的局长,他是局里的一个工作员。他虽然只是高中毕业,没有经过专业学习,但他年轻而又聪明。工作不久,就掌握了一些专业知识。我觉得“孺子可教”,便放手让他去独立干一些工作,他居然也能干得像一回事。我曾对我妻子讲,小曹这年轻人如果好好学,兴许能在我们这个行道上有所作为。

有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对我说,他很感激我对他的重视和培养。对此,他将永志不忘。但是,他还年轻,为了前途,他准备好好复习一下功课,报考大学。

对他这样的愿望,我自然表示赞许,同时自责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对他说,学习中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忙。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在休息时到我家来。只要我没有急事,总是尽我所能给他指点。我发现,他语文基础不错,而对数理化各科的理解能力也很强。我很奇怪,他原来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同时又感到高兴,希望他学业有成,成为我们国家科技战线上的一位人才。

一回生,二回熟,小曹在我家,很快同家里人的关系搞得热乎起来。对我的老伴,他“李姨、李姨”地叫得十分亲热。我家大事小事,他都要帮忙。后来,竟是帮我家做事的时间多,问功课的时间少。

我对老伴讲,小曹来我家是为了学习,不要让他帮忙做家务。况且我和他是上下级关系,这样做,局里的同志会怎么议论?老伴说,他那么热心,叫人无法拒绝。小曹除了让我帮助学习之外,对我一无所求,何必那么紧张!上下级之间难道就不可能有更好一些的同志关系了吗?被老伴强白了几句,我没再吭声。

不过,老伴也是一个精明人。她不愿让小曹对我家给予太多,于是热心地帮小曹找女朋友,以图还他那份人情。谁知,接连谈了几个,小曹都不同意,把我老伴的心也搞冷了。不过,有一点我们事先没料到:在外人看来,小曹和我们家的关系更亲近了一层。

我们局的秘书,是一位老同志,早该退休了。可是他办事认真,工作井井有条,很多烦重的事务他都为我分担了。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后来,他大病带小病,接连病了几场,我才不得不考虑他的退休问题。但是,谁能接他这个班呢?我问两位副局长,他们只是支支吾吾。

一天中午,我去办公楼,听见一间办公室传出说话声。我想进去同大家聊聊,刚想推门,突然听到一个人说:“他同韩局长关系那么好,除开他还有谁?”另一个说:“我看未必……”第三个说:“未必?他那么起劲地捧老韩,差不多叫老韩干爹,你说为了什么……”我脸上一热,赶紧悄悄地退出办公楼。

说来也怪,这天晚上,小曹竟破例没有到我家来。吃过晚饭,孩子们都出去了,老伴问我:“你们局的秘书谁来当?”我看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谁知道?”老伴说:“我看小曹就不错。”我很想发火。但话到嘴边,变了:“他不是要考大学吗?”“如果工作需要,他说,他也可以不去。”我心头的火气终于按捺不住:“我们局的事,你以后不要管!”老伴看我发了火,好半天没出声。后来,她说:“我也知道自己不该管,但是到底撇不开这个人情。”我看看老伴,叹了一口气:“中国人历来把人情看得很重。投之以桃,必报之以李,以情还情。这既是美德,又坏不少事。”

不久,我们选了另一位同志当局里的秘书。从此,小曹很少到我家来了。我想,这样也好,少了好多闲话。这年秋天,地区管农业的A副书记到我们县检查工作,我让小曹当他的向导。不知怎的,这位副书记看中了他,回去没有多久,一纸调令下来,小曹就去当了这位副书记的秘书。从办理手续到离开我县,小曹都没有同我打个照面。他后来怎么样?因为我第二年就退居二线,当了“甩手干部”,不再清楚了。

我一步一步挨到县城,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毕竟多了些岁数,走半天路,便感到疲惫不堪,我想,这时候如果洗一个澡,喝几口酒,那该是多么惬意啊!

路过县政府大门,我一眼瞥见那辆轿车停在院内一棵大树下。曹亮手上端着一只茶杯,嘴上叼着一支香烟,很有气派地斜靠在车身上。

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小曹!”我喊。

他好像没有听见。我又喊了一声。他扭过头来看看我:“哦,原来是老韩同志。下乡去来?”

我向他伸手过去,他用几个手指尖同我碰了一碰。我说:“我在路上看见你坐在车里,到底没错。”

他掉过头,把手里的茶杯递给正在用抹布擦汽车的司机:“小刘,给我倒杯水。”

司机打开车门,给他倒水去了。我又说:“小曹,到我家喝水去吧,几年不见了。”

“不去啦。”小曹说:“我们马上就要走。”他说话时,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这时,我们县政府办公室的吴主任从他家窗口探出头来,隔得老远地喊:“曹县长,再来搓两圈!我们梁县长还等着你啦!”

小曹说:“不玩啦!我醉啦!今天算我输,下次再来决胜负!”

“那再来吃点东西!”

“不吃啦。喝了酒,吃不下东西!”

“那就请你再来坐坐!”

小曹端着茶杯去了。也许他真醉了,临走,居然没有同我打一声招呼。

我很尴尬。那小车司机看了我一眼,低头擦他那辆新汽车。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走,还是应该留。我装看着小车,绕着车转了一圈。小车司机又看了我一眼,那眼光使我异常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离开这里!

猛然,我眼前一亮:一个轻盈的身影从政府办公大楼飘然而出——那是政府女打字员小叶。我急忙喊:“小叶!”

小叶站住了。我无话找话:“你才下班?”

小叶反问我:“韩局长,你下乡来?才下车?”

她以为我是坐身旁这小车回来的。这使我不知如何回答:“不……不……是,我下乡……走到这里,看看!啊,看看。”

小叶看我风尘仆仆的样子,倒没有说什么。我赶紧又说:“小叶,我问你一个事,就是……就是……”我东拉西扯,借助这根救命绳,把自己拔出了由我自己跳进的泥潭。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伴问我:“老韩,小曹今天回县了?”

“……”

“局里的同志说,他现在当的副县长,干得很不错。”

“凭他那股聪明劲,他是能干出点名堂来。”我没好气地说。

老伴没有听出我的口气,继续说:“听说他很受A书记的器重,是地区后备干部的人选,很快要去党校学习。两年毕业,大专文凭,恐怕还要往上爬。我们过去真小瞧了他……”

“……”

我不想说,却只想哭。

(写于一九八二年)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