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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坝 以歌为媒的情爱广场
所属图书:《凤凰:贵州侗族生育文明探幽》 出版日期:2014-06-01 文章字数:8431字

高坝 以歌为媒的情爱广场

我从黄哨山上下来,一直下,一直下,下到坡脚,就进入锦屏县城了。我把车泊在路边,然后下车拿相机俯拍整个锦屏县城。从高处往下看锦屏县城,真美!远处是赤溪坪风雨桥,近处是锦屏大桥,更近的地方是飞山庙,一条碧绿汹涌的清水江穿城而过,两岸高楼林立,大厦杂呈,青瓦木楼,的确很有气象。

我把车子停在大十字旁边,然后打电话给文友石玉锡,说我到了。“到了?我马上过来。”他说。此时才是下午1点过,他可能正在午休呢,所以过了很久他才赶过来。他把我带到桥头的一家宾馆里,安排我停放好车子,入住房间,然后才问我:“今天要下去吗?要下去的话,时间来得及的。”我说,“那就下去吧。”就这样,我来到了著名的“九寨”。所谓“九寨”,就是指锦屏小江、魁胆、平秋、石引、黄门、瑶白、彦洞、皮所、高坝等九个侗族大寨。这是侗语北部方言区文化的中心社区,也是我多年来非常神往的地方。

当汽车开进一处极为破败的普通小镇时,文友石玉锡和王明相告诉我,说平秋到了,这就是平秋。我走下车来,四处张望。虽然我事先有思想准备,知道很多东西未必如我想象,但客观地说,我还是感到很失望——那么有名的侗乡,如今已经很难看到一点侗族传统文化的痕迹了。服装消失了,建筑也改木为砖了,所有文化景观都在发生变化。我之所以有思想准备,是因为我看得多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乡村行走,我所见到的所谓传统古镇,绝大多数都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我的故乡石洞,就在平秋大坡对面,晴天都能看得到,历史上是著名的侗乡啊!在原来,在我小时候,甚至直到80年代初的时候,那里依然还是一片木楼和青瓦,赶场天能看见满街是清一色的细耳草鞋和红头绳阴丹士林布服装像河流一样在大街上奔涌,流淌,但现在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还有当年到处能听到的玩山歌,如今也全部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王明相和石玉锡带我去参观一处新修的斗牛场,还有一些民居。王明相介绍说,这里的街道当年很是繁华,商铺连片林立;这里的村寨当年也非常的密集,后来失火烧掉了,村寨从此就散了。我没见过当年的景象,所以都只能去想象了。而现实所见,则整个镇子一如其他普通乡镇,都是既凌乱又肮脏的。斗牛场倒是现代豪华气派了,但水泥的围墙却使斗输了的牛再也无路可逃,太不人道了。大伙议论说,其实牛是很通人性的,斗输的牛是不会朝着人群跑去的,传统的斗牛场从来没有发生过斗牛伤人的事情,现在的斗牛场普遍使用水泥只能反映出现代人对农耕文明的无知和基本人道与人性的严重缺失。街道上的几个很深的水坑也让我们议论了大半天,说不明白当地政府为什么对这几个水坑居然如此长久的视若无睹,难道他们不觉得这几个水坑对当地的百姓生活来说是多么的不便吗?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样的水坑对于当地政府的面子和形象来说是多么的负面吗?大伙对此议论纷纷。我的结论是体制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稍有侗族社会文化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在传统的侗乡社会中,公益事业总是由社会上德高望重的地方权威来主持和安排的,因而绝不可能出现像平秋水坑那样的大损地方文化脸面的现象。王明相解释说是曾经的大火烧掉了原先的村落格局,同时也烧掉了传统文化的精神,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穿越一片竹林,然后走到一条古道上。王明相介绍说那是当年平秋通往四村八寨的主要通衢,当年是花街石板路,如今依稀可见其残余。路上还有几棵残存的古树,我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我们继续驱车前往彦洞。结果在彦洞,我们看到的情形跟平秋也基本一样。

夕阳照在彦洞老桥的桥面上,使老桥的桥身明暗分明。老桥的桥头立着许多的古碑,那是当年群众自行集资修桥的见证。只有到了这些地方,看到了这样的景象,我才真切感觉到自己是置身于真实的侗乡了。而在那些坚硬的水泥街道上,和那些近年来才修建起来的凌乱的建筑物中,我只看到当代人的狂妄无知和愚昧堕落。当然,还有体制的积弊和时间的残酷。

桥下有一道瀑布,从桥上可以看到一个侧面,但看不到全部。对面的山上残存着一些古树。王明相一路上不断传递给我一些关于“九寨”过去生活的信息,他说“那时候这些地方如何如何……”说的还是当年的繁华景象。我心里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过去的人们可以生活得如此诗意,而今天的人们却生活得如此不堪呢?我很不理解。

瀑布下有一丛竹林,在夕阳的逆照中显得异常的青翠。我站在桥头的堰沟边,指导我女儿学习拍摄逆光的风景。她拍了几张,构图很不错,光的理解和处理都很好。后来我看她拍摄的照片,看到她拍摄的镜头里有一棵巨大的红豆杉,看得出,她是被那棵树优美的造型给迷住了。但其实那棵树的价值远比她看到的部分还要大得多。这使我想起我们村原来也是有很多的红豆杉的,简直满山遍野,但后来都被村民砍来修建猪圈和房屋了,现在已经彻底消失了。我想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的遭遇也跟这红豆杉是类似的。不是说我们没有传统,而是我们太不懂得尊重传统了。当然传统有时的确也腐朽僵化,想尊重也难。但太多的时候,由于我们的无知、短视和急功近利,或者迫于生存的压力,我们对待传统的态度其实是没有经过任何理性思考的,这就更遑论还能理性地进行选择了。

返程的途中,我和王明相、石玉锡等文友一路在讨论侗族文化的衰落问题。我们都感到很无奈。因为侗族整个的传统文化,都是建立在农耕文明基础上的,现代化之后,农耕文明必然衰落,这是历史大趋势,势不可挡。

这天我们赶回锦屏城里时,时间居然还很早,大约五六点钟的光景。这时锦屏上游的三板溪水库已经在放水发电了,清水江河面的水流顿时猛涨。河面映着蓝天,河水碧蓝,同时倒映着两岸的五颜六色的建筑,看上去十分美丽。“鸳鸯渌浦上,翡翠锦屏中。”我突然想起这两句诗,我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笔,居然如此大气,两句话竟然已经高度概括了锦屏最主要的风光特点。

第二天,我们继续走访“九寨”。这次去的是“九寨”的另两个主要村落——高坝和皮所。这也是石玉锡的长篇小说《竹影》的取材之地。实话说,我正是在看到他的这部作品之后,才决定要立即去“九寨”走访的。因为他曾对我说过,他所写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照实的写”,所有文字描写的情景都有其生活的原型。对于一个同样具有写作经验的读者来说,我完全明白他说的“照实的写”是什么意思。多年来,我用文字经营着我的盘村叙事,其间的很多故事,其实也是“照实的写”的。

其实,在去高坝、皮所之前,我已经在电子地图上反复光顾这两个寨子多回了。我是从家乡盘杠出发的,沿着家乡的那两条小河,往下游走,经盘磨,孟优,龙塘,八神,代松,八卦,扒岑,高车,柳寨,里翁,圭照,摆洞,翁寨,甘寨,皇封,归米,而到达锦屏三江镇。这条河在我家乡那一段没有名称,是无名小溪,到达龙塘后称之为鹿洞河,在八卦一段叫八卦河,到达锦屏前的一段叫小江,到达锦屏后就汇入了清水江。那么我是怎么从这条河岔道走上高坝、皮所的呢?因为这条河到达高车时,对面山坡即是高坝、皮所,所以我每次用眼睛走到高车时,都要顺便到山对面的高坝、皮所打望一眼,心里在说,嗯,这就是高坝、皮所,其实离我老家那么近啊。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用眼睛从公路上走到高坝、皮所。还是从我老家出发,经过盘磨,孟优,龙塘,八卦,麻龙,到磻溪,磻溪过来有两条路,一条走大广小广,一条走磻乐,即达圭仁,圭仁过来就是高坝、皮所和平鸠、平岑等村了。条条道路通罗马。其实在自然地理上,从我家到高坝、皮所很近。在文化地理上就更是一个区域。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听老人们议论这个叫高坝的地名。我知道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日,这村子要举行一个大型歌会,届时周围方圆百里的侗族村民都要聚集到这里进行对歌活动。对歌当然只是一种形式,最终的目的却是通过唱歌来寻找伴侣。当我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一位堂哥就是通过来高坝唱歌唱得了一个老婆回去的。因我那堂哥是地主子女,那时候在本地讨老婆比较困难,结果他从高坝带去了一个当时在我们看来是如花似玉的绝色美女。后来我堂哥因病辞世,年轻的大嫂丢下了两个孩子返回高坝下堂改嫁。从此我再也没见到她。一晃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但我还依稀记得她的模样。丰满的身材,微胖的体型,尖细的嗓音,还有一口我们不大容易听得懂的侗语方音。我曾经和她一起在生产队里劳动过,那时她拿的工分是8分,我拿的也是8分,但我还记得当时我的劳动能力比她强很多。上山开荒拓土,我的峪口比她大很多。那时候,她和我堂哥住在我祖上的老屋里。那本来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一份产业,后来被收归集体,用作造纸的厂房。因为我堂哥是地主子女,没有权利修新房子,生产队就把我爷爷的那老屋送给他临时居住。后来那老屋被这位来自高坝的大嫂失火烧掉了。他们在我家另外的一处自留地里修建起了一栋新木房……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还在高坝吗?她过得好吗?来锦屏之前,我回了一趟老家,我专门问过我母亲,那位大嫂叫什么名字?母亲回忆了半天,说,叫什么秋花吧,姓什么却不记得了。

这天上午,我们驱车来到高坝,还是文友石玉锡陪同前往。同时增加了一位大学校友林顺先。他在锦屏县政协工作,任文史委主任,编辑《锦屏文史》,是一位业余书法家,同时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石玉锡的岳父母都在高坝,他的姐姐和姐夫也都在高坝。难怪他能写出那么厚重的作品来,原来他在这里的根扎得很深啊!

“你帮我问一下,看看有没有一个嫁到盘杠去又回来了的叫秋花的人?”我对石玉锡说。他赶紧帮我问。问了几个老人,他们说,“哦,有,有那么一个人,那个人叫龙秋花。”“她还在寨子上吗?”“在啊,她就改嫁在本寨子上。”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我们先是到高坝寨子上串了大半天,然后回石玉锡的岳父母家吃中饭。我们看到高坝也跟平秋、彦洞一样,传统的木楼民居正在被现代的砖房取代。但主要的交际语言还是继续使用传统的侗语。小孩也说侗语,这使我稍感欣慰。

高坝分上寨和下寨。上寨属于剑河县,下寨属于锦屏县。他们说,中间有一道分界线。但我们其实根本看不到这条线,只感觉村寨就是一个整体。林顺先说,行政区划是人为的,其实老百姓本来就没什么界线。“那倒也是。”我说。

到中午吃饭时,王明相、王光俊和王宗勋也赶来了。都是一群文学爱好者。于是大伙围着一个火锅一起喝酒吃饭聊天。聊到下午2点过,我们才酒足饭饱的要转移到另一个叫平鸠的寨子去。

离开高坝之前,我没有忘记叫石玉锡带我去寻找我那叫龙秋花的大嫂。结果到她改嫁的那户人家去问,说她不在家,去剑河磻溪赶场去了。我有点失望,就准备随大伙往平鸠去。结果事有凑巧,就在我们刚刚打算离开高坝村的时候,从公路对面开来一辆大巴车,石玉锡估计这车可能是从磻溪开来的,就把大巴车拦下了,问,龙秋花在车上吗?司机头一摆,示意我们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人就是。石玉锡就笑起来了。龙秋花也赶紧走下车来问我们什么事?我用侗语问她,大嫂,你还记得我吗?龙秋花很吃惊,说,不记得了,你是?我说我是盘杠的人啊,我叫某某某,我父亲是谁谁谁。龙秋花一听,眼泪水都快要流出来了,说,哦,是你呀舅,那去家坐吧。我说不去了,见到你我很高兴。好多年了,我都记不得你的名字了。她说,我也记不得你了。我拿出100元人民币给她,说你拿去买包糖吧……之后我们重新上车,继续往前走。但那一路上我心情已经很难平静下来了。我不断地跟石玉锡和林顺先描述着我对于这位大嫂的点滴记忆,在记忆的展开之中,我的眼前浮现出故乡遥远时空中的无数鲜活的生活画面……

我们本来的打算是到平鸠去参观一个溶洞,说是那洞里有很多神奇的古迹。但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刚抵达平鸠,天就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只好中途退回平鸠石玉锡姐姐家躲雨,同时打算在她家搞晚饭。结果他们几个人一到家就开始打麻将,我和女儿及王宗勋没有这爱好,在家里无所事事,于是就在雨停之后跑到一个叫高岑的寨子去走访拍照。然后又从高岑步行到皮所。一路水光山色,风景迷人。

这些寨子似乎都建立在高坡顶上。四周是丰饶的水田。水田里的稻秧青翠欲滴。远山如梦。天空中乌云翻滚,雷鸣火闪。似乎要下雨了。但偶尔又有阳光从云层中倾泻下来,光芒四射。木楼人家此时多半都很安静,连狗吠都很少听见。

当我们回到平鸠时,几位文友为我们准备的饭菜已经搞好了,我们一到就开席吃饭。自然少不了酒。酒是米酒。菜是土鸡和原生态的瓜瓜豆豆。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盘洋芋。女儿平时饭量极小,但这天还是吃了不少。我本不想喝酒,但到了这些传统的侗乡,不喝酒哪里说得过去,于是由主人家带头,大伙都跟着稀里哗啦地连干了几大碗。后来王明相提议大家猜拳行令喝酒。我不同意。我说那些酒文化不是侗族的酒文化。侗族的酒文化是唱歌喝酒。大伙就说那么就唱歌吧。于是大伙唱起了酒歌。还不错,几个文友都还能唱上那么一两首,而且唱的都还是纯侗语的酒歌,很可以了。但我也知道,其实这已经是侗族文化的夕阳晚景了,在我们这一代之后,侗歌也罢,侗语也罢,都将退出现实舞台,走进历史博物馆。

就在我们酒歌唱得正酣的时候,早已经吃好了饭的女儿突然从外面跑进屋来说:“爸爸,有彩虹!”我们一听,都纷纷跑出门去看彩虹。的确,雨过天晴,两道美丽的彩虹高挂天空。我拿出相机来拍照。大伙也争先恐后地抢着镜头。酒席也就此散了。大伙上车,往回走。

“今天我们运气真不错啊,居然遇到了彩虹。”我说。

“托你的福,”大伙说,“只有贵客来到,彩虹才会出现。”

当天晚上,我和锦屏的几位文友相约,再过几天就是高坝传统的歌场节了,到时候我一定赶来跟他们在高坝重聚。

仅仅过了十几天之后,我真的再次走进了高坝。

这一回,我是跟贵州省计生协会的向勇部长一起来的。本来,我是跟随他到全省各地去考察少数民族的先进人口文化的,途径锦屏时,我们的考察工作业已接近尾声。但到了锦屏,我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高坝。我说,就在十多天前,我才从那寨子离开,当时,我对热情似火的高坝人有一个承诺,说到了你们举办传统的歌场节的时候,我会再来。恰巧,我和向勇部长来到锦屏的这天,正是高坝歌场节开幕的日子。

于是,当天上午,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往高坝。

结果一到高坝,我们就被当地火爆的歌节气氛给镇住了。刚进入高坝村寨大门,就看到一群身穿节日盛装的如花似玉的侗族姑娘手执牛角酒杯在恭候我们的到来。我们一走出车门,歌声就响起来了。“欢迎你啊,远方来的客人,山高坡陡,路途遥遥,你们路上辛苦了,快来喝杯甜酒吧……”使我特别兴奋的是,这一回,我终于听懂了他们所唱的全部歌词的内容。

车子停满了公路两旁。村人还专门腾出一丘大田来作停车场,居然也停满了。

到处彩旗飞扬,人山人海……只有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感觉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歌会是由村民自发组织起来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因此没有地方官员的莅临。我们这一行的到来,几乎就被看作是所来的客人中资格最高的贵宾了。所以,整个歌会就专等我们到来才开幕。

既然是资格最高的贵宾,那么进村的拦门酒是一定要喝的。

但大家都有点害怕,都在互相推让,毕竟是满满的一牛角酒啊!

好,喝就喝。这一回,我当仁不让地走在了最前面,以我多年的田野经验,我知道现在的苗村侗寨在酒的礼节上已经大大的改革了,喝拦门酒一般都是象征性地表示一下而已,而不再像传统那么“野蛮”,真的要给客人灌很多酒。果然,我们仅仅用嘴唇沾一下即通过了。

喝过拦门酒之后,我们被带到村委会前面的主席台就座。一路上锣鼓喧天,歌声飞扬。

我可不想坐下来。我拿着相机到处跑,到处拍摄。对我来说,每一个画面都是那么的美丽,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的亲切。我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按着快门。

歌会的开幕式正式开始了。我听到有人在用很激昂的嗓音宣布歌会开幕。然后,鞭炮声响成一片,硝烟滚滚,地动山摇。

突然,我听到广播里在叫着我的名字,说要请我去讲话。天哪!

我犹豫了片刻,就走上了主席台。原来,同行的几位领导经过密谋,最后一致推举我代表来宾讲话。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头难免有点紧张,毕竟没当过领导,缺乏锻炼。但稍作镇定,我随即用侗语大声喊道:“高坝是个好地方!”下面的群众大概没回过神来,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我接着说,“高坝地方出好姑娘!”下面“轰”的一下全笑起来了。我讲的侗语原文是“高坝赖姑娘”。“赖”在侗语里是“好”的意思。但在这里兼做动词,有“出产”的意思。

大伙的笑声其实不是笑场,而是对事实的一种认可。历史上,高坝的确是出产美女的地方。高坝的侗族姑娘以美丽、多情、温柔、贤惠而闻名整个侗语北部方言区。

接着,我讲,今天是我们一年一度的高坝歌场节,我希望大家能继承我们先辈的传统,通过歌声来传达我们的情感,来描述我们的生活,来抒发我们的忧伤……所以,今天我们要尽情地唱,要放开胆子来唱,唱出我们的水平来,唱出我们的风采来!

我讲的全部是侗语。我估计同行的向勇部长,包括中共锦屏县委宣传部的杨部长他们都听不懂。不过,我也不打算翻译了。在这个地方,他们听不懂是正常的,但我估计他们连猜带蒙其实还是能听懂个大概的。

时间正当中午,天上的太阳正热辣辣地烘烤着大地。讲完话,我感觉有点眩晕。我不知道是太阳烘烤的缘故呢?还是我在这种节日的氛围中陶醉了。我重新走下主席台去,汇入人海之中。

高坝歌场节据说起源于一个真实的历史故事。说是,清末道光年间,高坝地方出现了两个显赫的家族,肖家和吴家,其中肖家有个女孩叫肖玉娘,长得十分漂亮,吴家有个后生叫吴承祖,长得也很英俊。他们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更是经常在一起唱歌,后来两人相爱了,某一年的农历七月二十日,他们许下山盟海誓,私订了终身。不料吴承祖随后参加农民义军,并且很快战死沙场。可怜肖玉娘还没跟吴承祖过门成亲,就成了寡妇。吴承祖虽然死了,但肖玉娘信守当年与吴承祖共同发下的誓言,从一而终,永不背弃,于是终身不嫁。而且,每年七月二十日这天,肖玉娘都要来到她当年送别吴承祖的地方唱歌,抒发内心的忧伤。村里的男女青年受其感染,都自发地追随肖玉娘聚集到山坡上唱歌,之后附近的村民也都纷纷赶来参与唱歌,久而久之,形成歌节。

如今每年过歌节的时候,人们都要把肖玉娘与吴承祖的爱情故事编成歌舞剧在舞台上加以演绎。今年也一样。开幕式上,一群身穿民族传统盛装的青年男女在操场上唱歌表演,唱叙高坝歌场节的来龙去脉。

表演结束,群众开始举行游行活动。整个侗语北部方言区的来宾代表,各自组成不同的队列,敲锣打鼓,在高坝村大街上浩浩荡荡地游走,尽情展示各个地方不同的文化风采。

同时,由平秋镇政府组织的篮球比赛和歌唱比赛也在高坝小学拉开了序幕。

但我来高坝,最想看的还不是这些当代的节目和内容。我想看的是人们怎样在山坡上自由放歌。于是,我跟着锦屏县计生协会的黄磊会长和文友石玉锡等人一起来到大塘,这个当年肖玉娘送别吴承祖的地方,如今又名三星塘、三塘、肖家塘,当初是因为肖玉娘每年来此歌唱怀念吴承祖,而成为高坝歌场节的发源地,进而成为高坝歌场节的歌场和歌堂。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经高坝寨老们协商,决定把歌场迁移到高坝村的后山上,于是,今日高坝歌场节的歌场,就在高坝村背后的龙山上。

当我们来到高坝村背后的那片草坡时,村民自发的歌唱已经开始了。此时夕阳西下,彩云满天,山风徐徐,吹拂着草坡周围茂密的树林。在这个马鞍形的约有足球场大小的斜缓草坡上,到处聚集着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他们在那里自由歌唱,旁若无人。

我从未见识过这种场面,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我爬到草坡的最高处,挤入一个歌声特别嘹亮的人群中,为他们拍照,为他们录音。看到有人前来录音录像,他们似乎唱得也更加卖力展劲了。

以上全部是用侗语演唱的,翻译成汉语的大意是——

我给西子打电话,告诉她我此时正置身于一片真正的歌的海洋之中。“我完全听得懂,我完全听得懂……”我语无伦次地说,“太美了,太壮观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山坡上到处是人,现在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涌来,很多人都是临时结识的,但他们用歌代替语言说话,用歌传情,在这里很快就熟悉起来了,变得很亲密……”我沉醉其中,泪眼婆娑,不能自已。我恨自己不会歌唱,在这里完全沦为一个局外人。

我也早就与朋友们走散了。夜来临,他们喊我吃饭,把我的手机都打爆了,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见。因为此时的高坝龙山歌场,歌声正如海啸一般,淹没了所有的声音,也彻底颠覆了我正常的听觉,撼动着我的灵魂……

凤凰:贵州侗族生育文明探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