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里 巧遇一场侗族的婚礼

秋冬之际的黔东南山地，到处能见到秋阳冉冉或空山新雨的天气。天空中的那种碧蓝，那种纯净，会让人大脑瞬间短路，有一种暂时脱离现实世界的感觉，仿佛突然间看见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似的。那天，我从凯里出发，独自驱车翻越雷公山，前往一个叫乐里的侗乡古镇去，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空通透得不能再通透了，空气也清新得不能再清新。我一路走一路停车拍摄，每次停车都不想再上车。到雷公山顶时，我看到的天空蓝得令人发晕，山谷里的树林像油画一样浓墨重彩。

如今想来，那一次的旅程，似乎一切都有神的美意在里面。因为这一路的际遇真的是太神奇了。本来，在去乐里之前，我原打算在凯里参加一个国际服饰节的活动，但那天，差不多到上午9点钟了，我还没能拿到服饰节的入场券。吃早餐时，朋友不停地打电话，四处问人哪里可以弄到服饰节的入场券。我那朋友并非等闲之辈，在凯里地方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按道理弄到一场入场券应该轻而易举。反正她说了，万一不行，我先拿她的票进去，她再去找人要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不想参加服饰节了，而想直接往山里去。之后我就跟她分手，独自驱车走雷公山，取道小丹江、平阳进入乐里。

这天是星期天，城市里依旧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但乡间却十分的安宁寂静。车出雷山县城之后，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车辆。实在说，我是太喜欢这样的旅行了。当然，和我以往所有的旅程一样，我并非漫无目的的浪游。每一次出行，我通常都是带着一定的目的和任务的。这次也一样。这次我是受贵州省计划生育协会的委托，要到侗乡去做一个关于侗族生育文明方面的课题考察和研究。我说过了，我从来无意于做任何课题的研究，但我却很珍惜以此为借口逃离城市人群的机会。

到乐里时已是下午4点钟光景。乐里计生协会办公室一位姓石的主任接待了我。他把我安排到乐里镇政府的办公室里休息，然后去忙自己的公务。我说我先去街上逛一圈，拍些照片。他说好的，你先去，到吃饭时间再打你电话。就这样，我把自己放逐在乐里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实话说，对于这个古镇，我不能说十分熟悉，但却存有一份特殊的情感。那就是说，在我平凡的生命历程中，我和这古镇有着一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说好呢？首先是，我的爱人西子，当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的时候，就随着父亲来到这镇上读书，生活。许多年以后，当她大学毕业，回故乡参加了工作，并与我恋爱着的时候，她又把我带到了这个古老的小镇，故地重游。我那时不名一文，几乎形同乞丐，但西子却于众人的白眼中看到我的可取之处，于是毅然决定嫁给我，如今想来，那种情感，那份感动，依然如在昨天。

还是来看看我在一年前写下的一段文字吧。

在这篇题为《回不去的时光》的短文里，我就这样回忆起了我和西子在这古镇里曾经牵手走过的那些岁月，那段时光。我回忆的是20多年前的事情，但勾起我回忆的却是在2011年的冬天，我和西子带着孩子一起回到故乡老家的时候，当时我们先是在故乡过了年，然后带着全家驱车来到了这古镇。我们当然不是专程前来凭吊青春足迹的，而是应朋友之邀而来。那是西子的小学同学，一个名叫培爱的侗族女子，整个寒假里，她一直电话不断，反复邀请我们一定到她家来坐坐。之前，她有一个孩子，考取了我们的学校，念的是建筑设计专业。读书期间，她委托我们关照过那孩子。那孩子很争气，整个大学时代成绩一直非常优秀，毕业后，他留在湖南的一家很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公司上班。公司是随项目跑的。就在2010年的夏天，培爱的孩子随公司到了炎陵，她那时正在上海打工，就想要到湖南看一看自己的儿子。她来到湘潭的那天早晨，恰巧我刚把车子买回家，还没上牌，我就跟着西子去火车站接她。第二天，车子牌照办下来了，我立即马不停蹄带着她们赶往炎陵。我们很顺利地在炎陵见到了培爱的孩子。同时我们约定，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定得上乐里古镇去看看培爱和她的家人。结果，当然，天遂人愿，我们不仅见到了培爱的家人，而且还巧遇了一场侗族婚礼。这场婚礼在当地并无特殊之处，但对我来说却印象非常深刻。深刻就深刻在她们的服装上，那种华美，那种庄重，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也正是这样的印象，使我决定在接受跟贵州省计生协会进行第二次合作的时候，我所要选择的课题考察的第一站，就是乐里。

那是怎样的一场婚礼呢？

我记得那天是农历的初十日，星期六，阴天。我和家人在日前抵达乐里。入住培爱的姐夫家。当天下午我陪西子逛街，无意中就见到了一个熟人。那人叫杨仕彬，是乐里文化站的站长。杨仕彬坚决要请客，而且还把当地的一个有名的本土作家杨家珠也请来了。杨仕彬和杨家珠带着我们继续逛村寨。晚上我们在杨仕彬家吃饭，喝杨梅酒，聊天，到深夜才散。到家后我们又跟培爱聊了很久的天。培爱是一个很传统的侗族女性，她不仅特别真诚善良，本分实在，而且非常的聪明能干，心灵手巧，所以至今还能操持各种传统侗族女红。那天，她坐我的车子去炎陵，她就答应要给我编织一个刺绣挂件。我当然满心欢喜。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挂件？她说她在上海给老板打工，也给老板的车子做了一个这样的挂件，不仅老板很喜欢而且别的人看了都非常的喜欢，所以她估计我也会喜欢。这次培爱果然把刺绣挂件给了我。我就挂在车前后视镜的挂钩上，很美，很独特。可以说，在培爱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传统侗族女子所具有的美丽和智慧。西子对培爱也一直不停地夸赞。她说，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母亲。这个我也完全认同。她对孩子教育的成功也完全证实了这一点。

一夜无话。次日醒来，我和西子匆匆洗过脸，就往乐里大寨子去。我本来只想带西子到大寨走走，看看，顺便拍摄几张照片而已。没想到，我们却碰上了一场隆重的侗族婚礼。就在大寨的半山腰上，我们看到很多人在一户人家门前聚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挑的挑，抬的抬，场面十分的壮观。我和西子走近前去打听，才知道那户人家是要嫁女儿，要嫁到不远处的兴隆寨去。于是我们一路跟着接亲和送亲的队伍，也到了兴隆寨。结果到了那里，完全意想不到，结婚的这户人家，户主竟然是西子中学同学的亲戚。

我说过了，西子是在古镇上念的小学和中学。那时候，她父亲是乐里区的区委书记。按说，她算得上是这地方的“高干子女”了，但严格的家教和她本身的低调却使她的身份完全被同学和老师们所忽略。西子说，在这镇上，她就跟当地的任何一个普通侗族女孩一样，被同学暗恋，却又始终没人向她直接表白。那天，我们就在婚宴上见到了西子的好几位中学同学，其中的一个中学同学，叫小伍。西子说，那时候，小伍一直很关照她，曾给她做过冬天烤火用的火箱和夜间照明用的灯笼。但说起这些往事，小伍至今仍有些害羞。婚宴开始前，我和西子去小伍家小坐了一会儿。看得出，他的家境一般，但他却很乐观，精神状态很好。当年的小爱好成了他如今的谋生技艺——西子介绍说，他是当地有名的木匠之一。“差不多快30年了吧，我们一直都没见面，想不到却在这里跟你见面了。”他腼腆地对西子说。西子也一直不停地感慨，叹息。当我们重新回到婚宴酒席上的时候，酒宴已近开始了，主人家极为热情地张罗着，招呼着。“你们能来，我太高兴了，你们今天莫走，晚上你们几个同学好好聊聊。”她满面春风地对西子说。西子说我们下午要走，不过中午的婚宴是一定要吃的。果然，中午时分，四面八方的客人陆续到来。屋前屋后全部摆满了桌子。人们分别以8人为一组，围桌而坐，一共坐满了70桌，那场面实在太壮观了。我和西子被安排在正屋的檐廊上，跟一群身着盛装的妇女们坐在一起，她们的衣服非常的华美高贵，是典型的七十二寨式。什么是七十二寨式呢？贵州榕江县的侗族服饰一般分为三宝式、七十二寨式、四十八寨式、天甫式等四种样式。其中七十二寨式即以乐里为中心，包括乐里周围的侗族村寨，传统上习惯称之为“七十二寨”，其妇女普通的服装的样式分为夏秋装和春冬装两种，夏秋着蓝、白布单衣，冬、春两季穿青紫色棉衣和罩衣，无领右衽，衣服宽大，衣长过臀。这种服饰最显著的特点是，袖口宽大，并绣有色彩艳丽、做工精细的花草鱼虫图案。下身穿青色百褶裙，裙长50厘米左右。扎绑腿，末端有飘带。脚穿绣花船形钩鞋。七十二寨式样的侗族服装，应该是目前人们已知的侗族地区最华美的服装了。盛装则更为讲究，其服饰一般由圆领宽袖、胸襟、围腰、袖口、百褶裙、小腿布套、龙船形绣花鞋、银饰等组成。盛装的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先分块挑、绣各种精美花样图案，再连缀成套，或将已做好的各种图案的部件分别贴缝于各个部位。在她们的服饰上，刺绣多是些五彩斑斓的图案，龙、凤、鱼、花、草是每件衣服上必不可少的，还有孔雀、白鹤、鸳鸯等图案，她们说，因为这些图案含有幸福、吉祥等寓意，也象征着侗家姑娘像孔雀、白鹤一样美丽、漂亮。除了服饰比普通样式豪华外，头上还须高挽发髻、满插银簪，配以宽衣大袖的艳丽圆领丝绸服装，腰系丝绸五彩围腰，下身着青色百褶裙，腿套丝绸布套，脚踏龙船形绣花鞋，浑身上下缀满各种银饰，极显雍容华贵，酷似“宫女装”，故而又被称为“宫廷装”。侗族怎么会有“宫廷装”呢？按说，一个深藏于大山之中的少数民族，应该是没有“宫廷装”的。但也有学者解释说，侗族乃古越人后裔。春秋时期，越国曾为“五霸”之一，称雄江南多年，后在与齐、楚争夺中原的战争中失败后，其民南迁，一部分人流落到岭南定居，一部分则向西南各地迁徙，最后定居于湘黔桂鄂边地山区，形成今日的侗族。这之中，可能就有王公贵族后裔，七十二寨的侗族，也许就是当时流落到这里的某一支古越人王公贵族的后裔。这种说法或许还缺少更多有力的证据支持，但也算一家之言。依我之见，在农耕文明高度发达的侗族社会里，拥有如此精美的服饰，其实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按照乐里侗族传统婚礼的规矩，男方宴请宾朋这天，要欢庆一整天，吃两餐，即早餐和晚餐。我们参加的午宴叫早餐，真正的正餐在下午举行，即晚宴。晚宴结束后，新娘将跟着家人回到娘家去。新郎家当然也要派人护送。然后新娘家也有宴请。新郎家人在吃过新娘家人的喜酒之后，当即就返回了。至此，婚礼即告结束。之后，新郎即可以任何借口和理由去请新娘来与自己同住，直至怀孕生子。在过去，新娘回到娘家后，常常会以各种理由拒绝新郎的邀约，不愿在婚礼过后的很短时间内与新郎同居，这一习俗，叫作“长住娘家”。长到多长呢？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来年。为什么新娘要在娘家居住那么长时间呢？民俗学和人类学界过去有很多理论解释这种现象。但实际上，事情其实很简单，主要的原因无非有两个，一是为了进一步考验新郎的人品和耐心；二是为了让女儿多帮衬娘家，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那天，我和西子吃过早饭就匆匆离去了，没有参加完整个的婚礼过程，但是，仅仅是我们参与和见识的那个部分，已经足够让我们体验到侗族婚礼的豪华和壮观了，也足以令我们赞叹和感慨——侗族人对生命个体与人生礼仪的重视，实在是超乎寻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