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移的马郎场
“玩马郎”是西江年轻人在婚前恋爱阶段的一种交朋结友的活动。也可以看做是西江苗人青春期文化的一种制度。苗语叫做“游方”(You Fang)。在过去,“玩马郎”必须到一种特别的地方“马郎场”去进行。每个寨子的附近都有“马郎场”。一到晚上,串寨的小伙子们来到某个寨子里面,用打口哨的方式告诉寨子里的姑娘,他们来了。在家中的姑娘听到信号后,连忙抓紧时间把家里的事情做完,刷锅洗碗、安排弟妹睡觉,一切都做妥以后,就溜出家门,约上几位要好的姊妹来到寨前或寨后的“马郎场”。在那里,别的寨子来的小伙子们已经在等候着了,双方见面后便以唱歌的方式来进行交流。不论男女,如果情歌唱得好,对自己选择对象是极为有利的。从初始的了解、盘问、调笑,到后来的深情叙述表白情意,都用歌声来作为表达的形式。嘴巴笨,唱不好歌的,则在“玩马郎”之中会处于不利的地位,因而年轻人都很在意这种本领的训练。这种制度也造就了大量优秀的歌手。可以说那时候西江的人个个是唱歌的高手。西江素有“歌的海洋”之誉称,这同“玩马郎”的习俗是分不开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大多数已经不会唱马郎歌,但“玩马郎”的活动仍然是继续进行的,依然是串寨打口哨约会。但是人们不再去原来的“马郎场”了,而是到街上来见面。西江的街上有几家舞厅和卡拉OK厅,这是近年来学县城里而开办起来的新生意。唱卡拉OK要钱,这不太符合西江年轻人的消费能力。开了不久生意不行,开不下去也就自行消失了。舞厅则保留了下来。因为舞厅的门票不贵也很灵活,一块钱,几角钱都可以,进去之后可以跳几个小时,还值。关键的是这种场合好像天然地适合年轻人的交往,因此颇受欢迎。每到晚上西江各个寨子的年轻人便会到这里来。如果是赶场天或节日,舞厅的生意就会格外的好,因为来的人更多了。年轻人喜欢到这里,一是想享受一种新的娱乐方式,更主要的是为了“玩马郎”。舞厅的出现使原先的“马郎场”变得冷清甚至被人遗忘了,而舞厅却成了新的“马郎场”。
就在这马郎场的飘移之中,我看到了一种文化在迅速地消失。从文化保护的角度来说,这是很令人遗憾的。可是,新的“马郎场”难道不也是一种文化么?假如它真正的能给年轻人提供更好的交往形式,从精神上文化上更能提升和支撑人们的情感交往的话,不也是值得欢迎的么?作为一个社会人类学观察者的我对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于是专门去考察了这变迁之中的“马郎场”上的“玩马郎”到底有些哪样内涵。第一次观察是1999年我带学生来实习的那一次,当时西江街上有几家卡拉OK厅。那是在西江才兴起不多久的新鲜玩意,很吸引年轻人的注意。我去看了。一间不大的房子很简单地布置了一下,灯光是粉红暗红的那种,音乐不停地放着;电视屏幕上反反复复的出现那些配歌的图像。多半是一些海滩边、游泳池旁、别墅花园、喷泉边的泳装女郎,骚姿弄首的摆着各种姿态。歌曲当然是遍及港台及大陆的流行歌曲。光线暗淡的卡拉OK屋中坐着一些年轻人,看热闹的多,点唱的却很少。不知道是不愿意花钱唱歌呢,还是觉得这些歌曲并不能表达自己来玩马郎的心情。我想兼而有之吧。总之气氛冷冷淡淡的,也难怪这样的歌厅根本办不下去,悄然消失了。
舞厅的情况要好得多,昏暗的一间大屋子中有很多人;舞池中有不少人在跳舞,沿墙壁的坐凳上也坐着人。便宜的舞厅门票让人们可以接受,但还是感觉得出汇聚到这里的男男女女,在交往中却显得并不热烈自在。装饰简陋可笑的大屋子中轰响着中外流行的舞曲,华丽的电子音乐同这座房子的外观形成一种不协调的对比。震耳的声响和舞蹈在这里不但没有起着帮助人们相互沟通交流的作用,反而倒是把人们疏离开来了,强大的声响隔断了人们的讲话,跳舞使讲话不可能有连贯的内容。玩马郎的激情和渴望相互了解的愿望在这里不可能有充分的实现和展开,反倒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和压抑。
我和小董、老哈、兆明等苗族青年朋友们多次到舞厅来过。我是为了观察而来,他们是为了玩马郎而来。以我暗中的观察,我发现他们没有一次是顺利地同那些姑娘搭上联系的。和所有的人一样,大家只是匆匆忙忙地跳舞,一轮接一轮,交谈是不可能深入的,那么大声的音乐成为这里主要的然而是空洞的气氛。好不容易刚攀谈几句,下一曲开始时又有人来把谈话的人拉起去了。大多数人都显得心神不宁,甚至有些烦躁不安,这种状态也容易激起年轻人火爆的脾气。为一小点事就打架的情况时不时要发生。我的朋友老哈有一次在舞厅和别人发生冲突,被打得鼻青脸肿,沮丧了好几天。小董干脆认为跳舞没有什么意思,无聊得很。
我的感觉是这个飘移的“马郎场”歌舞厅完全没有接替原来的“马郎场”的功能和机制。当地的年轻人在这里找不到同自己的生活方式相协调一致的感觉,那来自于乡土生活中的想象力和言谈的方式以及情感在这里被击得粉碎。相反倒是有一种处于文化失语症的尴尬和感性生命压抑的困惑之中的危险。
快近午夜,舞厅放完最后一曲后停业了。神经和身体被音乐和灯光刺激得还在兴奋的年轻人们走出了舞厅。虾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拖着有些疲乏的脚步向黑漆漆的山寨走去,脑袋里面一片混乱或者一片空白。虾已经不知道来舞厅多少次了,但至今仍然没有同任何一位姑娘建立起联系。他说他还是看中了几位姑娘的,但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接近她们,舞是跳过多少轮了,还是疏远。他觉得舞厅里的那些音乐、歌曲还有电视屏幕上那些在海滩追逐的男女,在灯红酒绿的酒巴中谈情说爱的情侣是一些虚幻的梦境。流行歌曲中那莫名其妙的歌词根本无法替代他心中想对某个姑娘要说的话。音乐、图像、灯光只是使得他青春期生命中的激情变成一种空洞的漩流。他每次从寨子向街上的舞厅走去的时候心头都还揣着一片希望和泛起一阵激情,可是每次从舞厅回家的路上,他又觉得心情无比的空虚,无比的烦闷。他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有些愤怒了,他觉得是那位今晚在舞厅一直用眼睛看着他但又故意不理睬他的姑娘把他惹得如此心烦。在回家的路上,虾要经过寨子边的一个“马郎场”。虾望了一眼死一般沉寂的“马郎场”中的树林,想起了老人们说的“马郎场”上的情景,又想起了他听过的那些马郎歌,虾觉得他应该会唱一两首吧,他启动嘴唇想唱一唱,可是没有发出声音。虾发现自己心中隐约熟悉的那些马郎小调其实自己一句也唱不完整了。
一丝星光,隐隐约约的“马郎场”在暗夜中浮动了起来,昏昏沉沉的虾眼中的“马郎场”逐渐变得像一团虚薄的东西向远方飘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