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垃圾的社区

一座城市产生的垃圾量是很惊人的。但是如果这座城市管理得好，看起来这座城市仍然会是很清洁干净的。一个农村社区其实产生不了多少垃圾，但缺乏管理，因此看起来却是污秽肮脏的。

西江苗寨是一个典型的农村社区，它是那样的美丽。沿河傍山是一色木头的吊脚楼，褐色的木屋、青灰的瓦顶，融入在青山之中，加之它那巨大的体量，远看起来既壮观又秀丽。一般说来西江的环境卫生是可以的，但也有一些令人遗憾的地方。西江大寨四周是大山，山上是层层梯田和坡土，沿河的小坝也是一块块的稻田。在这些地方你是看不到垃圾的，到处是一片碧绿，水灵滋润，烦躁的心情只要一走进这片领域便会变得清凉爽朗。

原因很简单，你会觉得这里是一片真正的净土。

走进西江大寨，开始接触到人间烟火，日常生活，房屋街道，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在我的眼中，西江大寨仍然是一个干净美丽的地方。尽管房前屋后的小空地上人们会在那里摊开圈粪晒干，小路边会有一些撒落的谷草、藤叶、豆壳、粪渣之类的东西，放养的鸡在门前串来串去，还有那些不太规整的排水沟溢出的生活用水，人家户的晾架上随意堆放的木柴、稻草之类的杂物等等。这一切如果不是太过分混乱的话，并不会让人产生不清洁的感觉成反倒是觉得洋溢着一种生活气息，令人觉得农村生活应该是这种样子。村寨不可能像城市那样，环境卫生纳入理性化的管理，街道时常用水冲洗，给人一尘不染的错觉。村寨不可能这样，它要自然随意得多。

西江这个社区实际上是一个无垃圾的社区，在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的意义上来说尤其如此。我在东引寨住的时候，我的房间每天都会产生一点垃圾。那是废纸、塑料袋、纸壳、易拉罐、废了的胶卷盒、废电池等等。我不知道该把这些废弃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因为寨子里面没有垃圾箱、垃圾堆，我只好把它们装在一个大塑料袋中。到了不能再装的时候，我只好去问叔妈怎么处理。叔妈说“你拿来”。结果我看到叔妈在煮猪食的时候，将这些废物混着柴火一道烧了。这真是一个最好的办法。从此只要有一点垃圾我就自己去灶里烧掉了。

说西江是没有垃圾的社区并不是绝对的。寨子里面的生活相对来说垃圾确实很少。以我的经验而言，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最大的垃圾来源可能是吃剩的食物、水果皮屑、不能食用的菜根菜叶、破锅烂碗、过时家具、淘汰的衣服、报废的家电、废书废报、包装物等等一切不用的杂物。而这些东西对于西江的家庭来说，绝大多数的弃物都可以将之就地处理，使之成为有用的东西。办法就是当柴烧掉。还有农村人的消费物品不可能像城市人那样复杂多样，更主要的是农村人消费的东西大多是自然的产品。吃剩下的东西，不食的菜叶菜帮可以喂猪，破布烂鞋废塑料袋烧了之后混着柴灰、煤渣倒在门外的园地中又是可用的肥料。总之，一切自然的东西要转换成腐殖土都是很容易的。因此，西江寨子中的人家以及公共场合中没有垃圾箱之类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生活不产生垃圾。粪便被小心地收集起来作农家肥料，其余的一切转换成腐殖土之后被自然利用。家中扫出的土渣在一个水泥构成的建筑中是不好随意乱置的垃圾，而在西江苗寨就根本不是问题了，倒在自家的菜园地中，是最妥的安排。

西江家家厨房都有一个大灶，燃料主要是木柴。每家有自留山林，故用柴不是问题。此外，杂草、玉米秆、豆枝秆等都是上好的燃料。因为家家都要养几头猪，每天必煮一锅猪食。烧火时便可把一切可以燃的废物统统烧掉。这个灶除了煮食的功能之外，其实还是一个“垃圾转换处理装置”。由此而言西江苗寨确实是一个不产生垃圾的社区，因为所有的垃圾都被充分地转换利用吸收了。有些人类学家把这种生态和生活模式称之为“宇宙仓模式”，也就是说这种模式中的物质能量的消耗和利用是循环不已的。应该说这是一种最符合也最有益于生态环境的平衡与保护的生活模式。

然而这些却是就传统的消费生活而言的，事实上西江的生活消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市场经济裹挟着各类商品向这里的渗透，西江人的日常消费物品中增加了一些新的东西。当这些东西使用之后变成无用之物时，由于没有办法处理便成了垃圾，污染着西江的环境。在寨子里面这种情况看起来还不算是太严重，但是到寨子下面的街区，情况就很不妙了。

西江苗寨由于太大，人口过于集中，为了管理的方便，国家在此设镇，因此这里成了一个中心的行政区域。镇政府所在地，相应配套的商店、饭店、银行、粮管所、邮电所、学校、医院广播站、书店、文化站、林业站、保护区管理所、电视差转台、招待所、烟草专卖站、税务所、派出所等一系列社会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这些单位设施都集中在西江大寨的那唯一的长街上。这条街约两三百米左右，社区的社会设施多集中在后半街，因此这个公共区域是人口活动最密集的地方。加之西江又是黔东南著名的苗乡胜地，临时来往的游人比较多，这些非农业性的日常生活给西江增添了大量的垃圾。而这些垃圾是无法消化在老百姓家里的灶火中的。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有一次我走路去开觉寨，刚出了西江镇，在公路的一个转弯处看到了一个令人非常遗憾的景象。湾道侧边的低洼地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散发出腐败的气味。这同周围的山林、农田的景致太不谐调了。更可怕的是垃圾堆的下方就是流经西江的白水河，下大雨或白水河发大水时，这些垃圾便会被冲走，冲到更远的河道之中，污染着河水以及两岸的庄稼地。这真的太令人不能接受了。

改革开放以来，西江人民的物质消费生活水平也随之提高，垃圾也在随之增多，玻璃碎片、塑料薄膜、破瓷砖、破铜烂铁、废弃的水泥构件、再生塑胶、编织袋、塑料包装、腐烂的食品等等到处涌现。那些不容易甚至是永久性不可分解的物质，壅塞在河床的浅滩上，扔掷在路边，沤烂在河沟中。虽然政府派人每天扫街，但集中起来的垃圾不过是倾倒在离镇区稍远一点的公路边。西江民众那种长期消费自然物资生活中养成的没有专门处理垃圾的习惯，使他们处置废物时没有严格的边界意识。比如说把自家的废物倒在园中或顺手把一顶不用的草帽扔掉，这些做法都是不伤大雅的，因为它们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但这种习惯用来处置现代垃圾就完全不合适了。结果是很糟糕的。

总而言之，在西江公共社区领域的范围内尚缺乏一套处理垃圾的系统和处置现代废物的行为模式。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这个意识。包括这里的国家工作人员都比较缺乏这种意识。

西江镇的政府现在越来越意识到西江在旅游上是大有潜力可挖的，他们也正在积极地促进搞旅游开发。但如果在开发发展的过程中，不学会首先解决好环境卫生和垃圾废物的控制问题，恐怕一切努力最后都将化为泡影。外界的人士到西江来旅游，人家就是冲着你洁净的自然环境、洁净的空气、洁净的水质以及苗族社区的日常生活、风情、习俗而来的。如果这些都失去了，那也就失去了最终你想引来的客人，又谈何旅游业呢！

我在西江生活了一年，到过许多村寨，我发现每个村寨中都是没有垃圾的。我相信只要这些农民的生活资料主要靠的还是自然物品，只要他们家中烧柴的大灶还在，那么，他们是很容易消化和处理掉生活垃圾的，即便是有废纸、塑料袋之类的东西仍可以妥善处理。事实上我没有发现他们现在的生活造成了环境的污染。作为人类学者，我甚至认为没有必要去刻意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因为习惯是和他们生活的内容和理念连为一体的。比如说为什么客厅里就不能堆放谷子和红苕呢？比如说院子空地为什么就不能晒粪又晒谷子呢？对于当地人来说这种处置事物的边界是不必要的。城市观光的人看到这些景象时应该从文化和现实的境遇中去体会这种生活习惯。至于细节上一些不太符合卫生的地方，我想恐怕也有经济上的原因，这有待于慢慢地改变。

在西江我所看到的令人不能接受的、令人生厌的、肮脏的、污染的地方并不是当地苗人自己的田土、坡林、寨内，而恰是该政府机构管理的区域。具体说来就是西江镇街上最热闹的那些地方以及附近的河流、水沟。那些地方随处可以看到肮脏的垃圾。

我多么希望西江当地的管理者们能够找到一套有效的办法和制度，让西江镇的街面、院落、市场、沟渠、河畔到处都没有垃圾。我相信西江镇的政府部门会找到的。其实，苗寨中普通百姓家的办法不正是有启发性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