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言
1999年5月,我和系上的几位老师带一个班的学生到黔东南的雷山县西江镇去实习。这一次是把社会学、伦理学、宗教学、人类学这几门课程的教学实习放在一起同时举行,所以学生到这个地方搞调查研究是有很多课题可供选择去做的。西江是著名的千户苗寨,其名声早已远播国内外,同学们对于能够到这样一个典型的苗族社区去做实习都感到兴奋不已,我们几位老师因为也是第一次去西江,心情其实同自己的学生们一样也是充满好奇和激动的。当我们乘坐的汽车进入西江地界,在一座山头上已经可以远远地俯瞰到西江苗寨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看!好大的寨子!”顿时车上所有的人都把头转向了车厢左侧的窗口,车厢里掠过一阵小小的惊叹声,“太大啦!”确实,西江苗寨太大了,看起来几乎布满了整整的一座山。
那天天气很晴朗,初夏时节,满山都是一片翠绿,瓦蓝的天空明净如洗,灿烂的阳光倾泻在大地上,绿色的植物闪烁着耀眼的光斑,接近正午的阳光仿佛点燃了满山满野的绿色。汽车顺着盘山公路而下,越来越接近西江苗寨,一座巨大无比的山寨已经清清楚楚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了。清一色的干栏式青瓦木楼,一幢挨着一幢,密密匝匝地从山脚一直盘旋着排列到山顶。一条白晃晃的小河依偎着西江大寨从南往北蜿蜒流过。苗寨的上空正升起缕缕蓝色的炊烟。一派祥和悠然的气氛。
我们一行人在西江民族招待所住下来之后,西江镇政府专门为我们召开了一个座谈会,把当地的大致情况一一向师生们介绍了一通。接下来的几天,同学们按自己选定的题目,分头走村串寨去做调查。我们几位老师则坐在招待所喝茶聊天,每次吃饭时还专门要一壶西江当地产的米酒。这种小作坊酿制的米酒实在太香太醇,几位女老师也都很乐意品尝一两杯,男老师们则是欲醉方休。早上暑热未起和傍晚暑热已消的时候,我们几位老师也到寨子里面去走访苗族人家。我们还专门拜访了西江鼓藏头家,向鼓藏头请教了一些关于西江苗人仪式和习俗方面的问题。
在我的学生四处奔波去忙乎他们的田野作业时候,我却大部时间坐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面发呆。招待所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矮墙边有一排绿荫如盖的香樟树。每天下午我都会独自一人坐在香樟树下眼睛望着墙外的稻田和山坡上以及河边的苗族人家。其实我很想和我的学生们一起跑得远远的去调查采访,但我觉得两三天的实习时间实在是太不够了。关于西江,下来之前我曾看过一些介绍的文章图片之类的东西,仅从这些图文资料中我就被西江的文化和景观迷住了。亲自到了实地之后,更加证实了我的这种感觉。以致我竟不敢,或者是不愿意轻举妄动,生怕匆匆忙忙的采访会破坏我对它的那种完整而空灵的感觉。所以我宁愿呆在招待所里,泡上一杯雷公山新出的春茶,在细细品味之余慢悠悠地去感受西江苗寨的总体氛围。此时我的心里面产生出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还会再次到西江来的并且将较长时间留在这里。我的这个念头也许是一种预感,也许是一个愿望。总之我觉得自己不久将会再次来到这里,因此对这次没有走出去串寨采访反倒无所谓了。
在西江逗留的这几天中,正值美国的导弹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事件在全国引起了一片轩然大波之际,我们从招待所的电视里看到了对这件事的报道和评论,也看到了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大学生热血沸腾地上街游行抗议示威的场面。我们几位老师也就此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尽管天下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但是西江这里依然平静如常。初夏正是插秧的时节,农民们忙着把秧子插进田里,关心的是天气和田水。赶场天汇集的人们专注地谈论的还是庄稼、牲畜、活路等话题。仿佛天下的大事同他们全然没有什么关系,令我觉得这里差不多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几天的教学实习活动很快就结束了,归途中顺便到雷公山自然保护区去转了一趟,饱览了保护区内几乎还是原始森林的自然风光。全体师生满载而归地回到了学校。在最近的几个星期之中,大家的话题都同西江之行有关,因为西江留给人们的感受和印象太多太深。我又回到了日常的教课程序之中,但对西江的事却一直没有释怀。
几个月之后,也就是1999年的9月7号,我再次踏上了去西江的旅途。一同出发的还有另外15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青年教师。雷山县是贵州大学对口扶贫单位,每年都有一些干部和教师被派到县里扶贫。这次我们16名扶贫支教的老师到县里面后将被安排到下面各个点去教学。我自然是到西江,据说是分到西江中学。
从凯里到雷山的途中,公路有很长的一段是沿着清水江的支流巴拉河而行。碧绿的巴拉河水在宽阔的河床中间不急不缓地流淌,河岸两边的山上是发育茂密的森林。这种良好的生态环境在黔东南地区随处可见,当地人并不觉得十分稀罕,但对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人来说,看到这样美丽的风光却倍感欣慰。途中汽车的速度逐渐放慢了下来。车外有许多人在行走,人越来越多,一些小商贩甚至把摊点摆到了公路的两侧。远处的河滩上簇拥着许多人,他们在观看一场水牛的打架。原来是当地的苗人正在过一年一度的“吃新节”。穿着苗装的女人三五一群地聚集在路边和山坡上,不知道她们在等待些什么。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们大家都很好奇把头探出车窗想看个究竟,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已经是到了苗疆的腹地。虽然还没有下车但浓郁的苗乡风情已经被感受到了。
在雷山县城我们呆了两天,各自被分配到该去的学校之后便接的接送的送,报到上班了。送完了大家最后送的就是我,因为我要去的西江是离县城最远的一个点。讲好9号的下午教育局的车送我下去。其时雷山县的杨县长和教育局的刘局长要去参加西江中学新建的一座桥的验收,顺便送我到西江中学。进校之前必须先经过一座小桥,这是才完工不久的,县长们今天来便是为了参加它的验收。桥头早已站了几位穿着苗族素装的少女,每人都捧着酒杯。在桥上我们便被连灌了三杯拦路酒才让过桥进校。
开完桥梁验收会之后,杨县长把我正式介绍给了西江中学的校长和教导主任,说“王老师这次到西江主要是来搞民族文化研究的,你们给他少安排一些课”。李校长热情地说:“我们早知道王老师要来西江中学,非常欢迎。为了不影响他的研究我们尽可能少地安排他上课。”我也当即表示虽然不给学生上课,但可以定期给学校的老师们作一些讲座。就这样我在西江的工作定了下来。晚饭后杨县长、刘局长以及随同来的贵州大学的两位老师(支教队的队长)上车返回雷山县城。看着车子消失在黑夜中,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这次是我一个人留下来了,并且将在这里呆上一年的时间。
当晚住宿在临街的邮电招待所,但心里面却思量着得想办法住到寨子里面去。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爬起来走到楼道的平台上看到流经西江中学操场前的小河;抬头看到的是建在半山腰和山顶的寨子。早晨清新的空气使我很振奋,也意识到自己对西江几乎是一无所知,心中不禁跃跃欲试,急于就想一头扎进这里的生活之中。
下午西江镇政府召集西江全境内的老师们开了一个庆典大会,因为今天是教师节,镇政府要慰劳一下教师们。当天的太阳明晃刺眼,空气热得令人浑身出汗。西江中学的操场上已经坐满了来自各个村寨的老师。从远处来的至少要赶四个小时的路程,当然是山道和步行。我作为嘉宾被请到了主席台上就座。主席台上坐的是县里面的政协主席和教育局的几位领导以及西江镇的书记和镇长们。会上我请求作一个发言,这是被台下乡村教师们纯朴和耐劳的精神感动而主动要求讲的。简短的讲话中我赞美了苗乡的美丽和苗族文化的魅力,希望我以后走到各村各寨时能够得到各位老师的指导和接待。台下的老师们对我的讲话给予了鼓励掌声。
晚上镇政府设宴招待所有的教师,杀猪一头,鸡若干,水酒丰足。宴会就在操场上席地铺开,这是一顿乡土风格的宴会,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县和镇的领导们一一到每桌前去敬酒。兴致高昂者在席间唱起了酒歌。我因被劝酒太多几乎醉倒,但身体却感到舒畅,心情也很愉快。
晚宴上认识了小董老师,一位英俊的苗族小伙子,他是才从贵州教育学院中文系毕业回到西江的。他家住在西江大寨的东引村。吃饭的时候他得知我想住到寨子里面去,马上就说我可以住到他们家去。我觉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第二天上午我就一路问起去了。爬上东引寨的大坡再拐几道弯,终于找到了小董老师的家。当时他们家正在准备午饭,因为大伯家在凯里工作的女儿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大人小孩共十多个正要聚餐,蛮热闹的。苗家人是非常好客的,不容我推辞,邀请我加入他们家的午餐。吃饭的时候我很快同小董老师家里的人搞熟了。他的堂姐、堂姐夫、堂弟和我都很摆谈得来,尤其是堂姐夫很会说话。饭后他们邀我一道下河去打鱼。为了加深友谊我同他们一块儿去了。
晚饭前我再次前往小董老师家,我把想住在他家的想法同小董的父亲讲了,老人表示欢迎。至此我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了下来。因为下午我参加了他们的打鱼,虽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按当地苗人渔猎的规矩参加者皆有份,晚上被邀请去三叔家吃鱼。饭后天早已黑尽,我告辞下寨回到街上的招待所。小董和他的堂弟(三叔家的大儿子)陪我一道下山。后来的日子中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临睡前想到明天就可以搬到苗寨里去住,心中又高兴又兴奋,一夜竟然睡得很不安稳。
我终于把行李搬到了小董老师的家。小董的母亲早已把我住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欢迎我的到来,小董的父亲还专门为我举办了一个家宴,算是接受和欢迎我的仪式。又请了大伯、三叔来作陪。晚宴十分丰富,现杀了一只鸡,有猪肉、豆腐、油炸花生米、蔬菜等。西江中学的校长和两位教导主任也被请来了。主人家的盛情和丰富的菜肴使我感到非常的温暖。酒一巡一巡地喝下去,在这样美好的场合和气氛中我顾不得控制我的酒量了。酒使得人们之间的差异变得模糊。大家喝得高兴谈吐也很高兴。我很放松自然,就像在自己的家一样。不知不觉我已经醉了,头晕得支撑不住身体,只好先离席去我的房间里躺下。学校的几位领导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我全然不知,这一夜睡得沉醉香甜。
这是我到西江后第一次住在苗族人家,今后的一段时间,这也是我自己的家。我对西江的人类学的考察生活就此拉开了序幕。我在西江东引寨的落户使我有充足的时间和最近距离去从容地观察西江苗人的生活和文化。我的主人家甚至把我当成是自家人来看待。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正在融入到西江苗家的日常生活之中。
下面我将通过一些小小的故事把我在西江生活一年的感受和发现写出来。我试图把人类学的知识和视角投入到我的这个写作中去。这样的叙述方式也是我的民族志写作策略的一次新的尝试。它没有结构好像也没有什么目的,犹如我实际感知到的日常生活一样,那么它就是我眼中的西江苗人的日常生活的描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