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娄山深处孕育“海的儿子”

提及贵州抗战，其中一个绕不开的地名，是有“黔北门户”“川黔锁钥”之称的桐梓县。

这一方灵山秀水，不仅走出了抗战名将何知重、八路军交通站站长袁超俊等名人，更有不少桐梓籍男儿在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和武汉会战中英勇骁战、为国捐躯，共同书写了黔人抗战的伟大篇章。

抗战期间，不少厂矿、机关、学校迁至大娄山深处的桐梓继续建厂办学，为前方战场提供军需，更培养了名垂青史的英才，以宝贵的抗战精神为桐梓留下了一笔永恒的文化财富。

70余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不久前，当我们驱车来到桐梓县，披着蒙蒙细雨，在丹桂飘香的小城里寻觅“文化西迁”的珍贵故事时，竟如同收获了沉甸甸的金秋。

小河里锻炼游泳健儿 小楼里走出海军将领

繁华的桐梓县城，东面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东山脚下，是名为“溱溪”的小河。溱溪河的故事，与遥远的大海有关。

“抗战期间，这里是桐梓海校的游泳课堂。”桐梓县文管所所长刘健女士，指着眼前并不宽阔的溱溪河说，“当年在这里学习游泳的桐梓海校学子中，曾锻炼出了不少能游8000米及1万米以上的游泳健儿，他们中一些人后来成为杰出的海军将领。”

“桐梓海校”，即抗战时期在桐梓办学8年的中华民国海军学校。因为这一时期的特殊贡献，海校在中国海军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并被史学家以“桐梓海校”之称载入史册。

从溱溪河步行至县城文笔路的金家楼，约10分钟。一路上，时尚店面鳞次栉比，整洁街道彰显文明。桐梓海校师生当年每天上游泳课的必经之路，如今已是现代而繁华的商业区。

桐梓海校旧址——金家楼，以青砖黛瓦、朱色门廊的中西合璧建筑风格，仍然显眼地伫立于闹市之中。

这座独具气质的3层小楼，正房、阁楼和耳楼俱全。步入其中，办公室、教室、学生宿舍、饭厅、图书馆、操场……一张张旧桌椅、一张张简陋而整洁的床铺……仿佛小楼昨夜又东风，吹来70多年前桐梓海校的风声雨声读书声。

曾从这栋小楼里走出的，有在“二战”大西洋海战和诺曼底登陆战役立下战功的新中国“南昌”舰首任舰长郭成森；有中国现代天体物理学的奠基者、中科院资深院士王绶琯；还有曾任新中国农业部部长的何康。

（注： 桐梓县城东山脚下的溱溪河，抗战期间是桐梓海校的游泳课堂）

（注： 海校学生抗战期间在桐梓溱溪河进行游泳训练）

著名爱国将领邓兆祥，也曾是桐梓海校训育主任。1949年2月，邓兆祥在上海吴淞口成功率领“重庆”舰起义。新中国成立后，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副司令员，是第六届、第七届、第八届全国政协副主席。

从1938年10月迁入至1946年迁离，海校在桐梓办学8载。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中，航海、轮机、造舰3个专业11期（班）共培养了311名抗战所需的军事、航海和科学人才，为抗战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为桐梓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由于海校在其他地方办学的旧址已毁于战火，桐梓金家楼，成了见证海校在抗战时期发展历程的唯一实物。

1997年出版的《桐梓县志》如此评价：“该校在桐梓期间，群贤荟萃，校风严谨，培养出大批高级海军人才。”

以择优严教 育国之大器

跟随刘健所长的脚步，走进位于桐梓县委大院内的周公馆旧址，推开一楼的桐梓海校陈列馆大门，我们一下子置身于“浩瀚的海洋”。

墙壁和天花板，涂成大海的蓝色。5块红色单元展板，将“蓝色大海”分割成5个展出部分。一帧帧放大的珍贵历史图片，一段段饱含深情的文字介绍，就这样带着旧日的印痕，在“大海”里“漂浮”着，让来访者瞬间穿越到70多年前……

1938年10月，中华民国海军学校迁至贵州桐梓县城金家楼。

这是由清代时左宗棠和沈保桢相继举办的福建船政局“求是堂艺局”发展而来的一所海军学校。在迁入桐梓前4个月，海校因入侵的日机经常轰炸福建马尾，被迫迁离原址前往福州鼓山涌泉寺，之后再迁湖南湘潭李家大院，最终因时局变化继续西迁贵州。

据中国近代军事史及民国史研究者余岸竹先生的相关研究资料：西迁之前，海校训育主任周宪章及教官欧阳宝曾奉命前往贵州贵阳、清镇、安顺等地寻觅校址。他们最后联名呈函海军总司令部建议迁校至桐梓。理由为“此处为川黔公路之中央站，离贵阳、重庆均为一日之路程……距校址不远有公共体育场可以商借以为训练之用”。

事实上，桐梓作为抗战时期全国唯一畅通的川黔滇缅国际通道的必经要隘，在万山拥抱中，周围皆有险关扼守，云层厚、云量大，不易被敌机侦查轰炸，的确是躲避战乱的理想之地。

（注： 桐梓海校的学生们）

海校迁至桐梓后，征用当地人金汉初为其母新建不久的“节孝祠”作校舍。金家为桐梓旺族，他们修建的这座漂亮新式楼房，被海校师生们称为“金家楼”。由于金家楼面积小，不敷使用，学校又将左邻城隍庙前殿及正房两侧小房子改扩建为两层楼，基本满足了学校教学工作及生活的需要。

海校直属当时的海军总部管辖，校长为少将军衔，校长及主任教官由海军部直接任免。海校对生源要求严格，报考海校的学生须年龄为15岁左右，具备初中文化，身体健康、视力好、无色盲，身高150厘米左右，体重40公斤左右，身家清白。

全面抗战爆发后，海校曾一度中断招生，至1941年11月才恢复招生。1943年，桐梓海校举行了第三次全国性招考，全国各地报考者人山人海，被录取者却寥寥。如广东仅曲江考区的报考人数就达八九千人，最终只有24人通过初试。

进入桐梓海校的学子，面临的是更加严格的教育和训练。

海校设航海、轮机两个专业，学制校课六年，舰课两年，从不放寒暑假。设置的学科除国文外，其余数理化及各专业课程全部采用英国原文版本教学。海校还要求学生每日进行严格的体育锻炼。海校西迁桐梓时，除原来在马尾入学的航七、航八、航九、轮五等班随校西迁到桐梓继续完成学业，其后又有几届学生陆续考入桐梓海校，并开设了造舰班。

（注： 桐梓海校旧址——金家楼）

海校学子的学业要求是被放在首位的——凡考试不及格的学生，一律被要求退学；在校期间违纪者一律开除。

海校航海十二班入学时有58人，经过严格淘汰，至毕业时只剩下28人。此外，轮机四班30名学生在毕业考试结束后纪律松弛，因晚上未列队点名竟全部被开除。

已逾耄耋之年的桐梓人严康，至今仍清楚记得自己8岁那年所见：几个被海校劝退的学生，懊悔地站在县城隍庙前等待返乡的汽车。

桐梓海校招生及育才标准如此严苛，与当时的抗战背景以及中国近代海军杰出名将、时任海军总司令的陈绍宽不无关联。

陈绍宽，被誉为“中国近代航母事业的先驱”，他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抗战期间指挥了著名的江阴海战。抗战结束后，因拒绝参与内战而被蒋介石免去海军司令之职。新中国成立后曾任福建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副省长。

全面抗战爆发后，陈绍宽一面部署要塞炮台防御和制造各种水雷，展开“雷、炮游击战”，有力地杀伤日军，阻遏了日军沿江西进，侧击淞沪战场中国军队的企图，粉碎了日军“三个月结束战争”的战略目的，为持久抗日作战起到积极作用；一面又秉承船政学堂“中国防海设军之始，亦海军铸才设校之基”的办校传统，亲自派人到大后方考察海军学校内迁地址，在极为艰苦的战争环境中坚持办学，为抗战胜利后重振海军储备了人才。

1941年至1944年，桐梓海校对全国招收新生，在各省甄选和严格考试择优的基础上，陈绍宽还要逐一面试新生。除了笔试成绩，学生“品貌是否端庄”也在考核范围内，有人笑称陈绍宽此举是“以选女婿的标准”在挑选海校学子。

雪甲午耻 怀报国心

2011年8月14日，20余名头发花白的校友重返已修葺一新的桐梓海校旧址。

“皮鞋擦得锃亮，手上戴着腕表，虽然70多年过去了，他们身上还保留着当年在海校学习时的良好修养。”刘健所长回忆。

这些现居住在世界各地的海校学子重返金家楼，万千感慨。小楼里的每一处角落，都珍藏着他们青春年少时的记忆。老人们激动而喜悦的讲述，将史书记载的文字变得立体而生动。

84岁的文干老人，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大连水产学院院长。70多年前在金家楼里读书的时光已永远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回忆：抗战期间，自己亲眼见到日军战机炸毁了自己的家，炸伤母亲和弟弟。而躲过日军机枪扫射的他，抱着抗日救亡的强烈愿望考入了桐梓海校。

被择优录取的桐梓海校学子，学习目的基本一致。在校期间，他们不仅被要求勤奋努力学习，保持优异成绩，更被要求培养良好品行和高尚情操。

一则关于爱国将领邓兆祥担任桐梓海校训育主任期间言传身教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

桐梓的冬天十分寒冷，但海校规定学生以冷水洗脸，培养吃苦精神。一次，几个学生悄悄用学校厨房蒸馒头的热水洗脸漱口，结果受到处分。为了让受处分的学生发自内心认错，邓兆祥集合全体学生，在接近零度的气温下，当众示范了用冷水洗头洗脸的全过程。

邓兆祥在生活中的简朴也是远近闻名。他日常穿布鞋，自己动手更换坏的电灯泡。一次，一位蔡姓同学在周记中调侃：“邓主任，我们看你的皮鞋年岁颇大，请问多少年了？”邓兆祥在召集学生集会时回答：“我这双皮鞋已经穿了17年，我还要穿到抗战胜利！”

邓兆祥还经常向金家楼师生们讲述中日甲午海战留下的耻辱，亲笔书写“雪甲午耻”匾额悬于图书馆门楣上，并在学校围墙上写下“制海图强”的醒目标语。

“二战”战场建奇 爱国情牵海军梦

宝剑锋从磨砺出。抗战期间，桐梓海校的一批毕业生被选派到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院中国班学习，专业学习课程完成后，又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最紧张时期奔赴前线。

在桐梓海校另一位训育主任周宪章的带领下，郭成森、王绶琯等17名桐梓海校学子全部参加了在大西洋的反法西斯海战。郭成森随所在的英国舰队在北角海战中，击沉了德国海军的沙恩霍斯特号战列巡洋舰。在后来攻击德军梯尔比斯号战列舰的战斗中，郭成森时任副值更官，最先发现企图来袭的敌潜艇，因此得以及时歼灭了敌人，避免了本舰受损失，获与舰长共进晚餐的嘉奖。

（注： 桐梓海校陈列馆）

（注： 工作人员在桐梓海校陈列馆内介绍展品）

1944年6月6日，郭成森等中国海军军官在诺曼底战役的海上作战中分别登上英国驱逐舰、战列舰及航空母舰，或担任主攻任务或担任掩护任务，与兵分5路的盟军一起向法国西海岸的诺曼底海滩发起攻击。郭成森在此战役中，指挥舰艇炮兵向敌阵猛攻，为诺曼底登陆的胜利做出了贡献。

1944年11月，桐梓海校毕业生郭成森、卢东阁随肯特号重巡洋舰参加了英国海空军再次联合轰炸德国最大的也是最后一艘被击沉的战列舰梯尔比斯号的战斗，最终将其击沉，并于1945年初随肯特号完成护送英国首相丘吉尔率领的代表团参加雅尔塔会议的任务。郭成森、卢东阁等中国实习军官受到丘吉尔高度赞誉。

在二战欧洲战场中立下战功的郭成森，回国后被调选到当时国民党海军长治号军舰任副舰长。但是，当他亲睹海军没有参加守卫海防，而被一次次派往华北、东北参加内战，这位海校学子深深失望。在中共上海局的支持下，郭成森策划了长治号以及在上海、南京各舰上的桐梓海校航十二班同学起义。

1949年9月19日，长治号在上海长江口起义成功。新中国成立前夕，郭成森被任命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长治号舰长，不久成为预备党员。1950年长治号改为“南昌号”，郭成森成为南昌号首任舰长。

曾任桐梓海校训育主任的邓兆祥，于1949年2月率重庆号在上海吴淞口起义。他为巩固和建设现代化、正规化的人民海军贡献了毕生精力。邓兆祥的后半生寄托了很深的“祖国统一”情结。他十分思念羁旅台湾岛内的袍泽故旧，每当有回大陆的故旧和学生要求会见，他都不顾年迈体弱亲自接待，宣传和平统一和“一国两制”，热切希望祖国早日统一。

旧址修缮如初 两岸校友圆梦

以“兴海军，振中华”为信念，以抗日报国为使命，在1938年至1946年之间，桐梓海校师生不少人离开课堂就上战场，不惜牺牲生命英勇杀敌，保家卫国建立功勋。但在抗战胜利后，从金家楼走出的学子，被历史推上了不同的道路。

这些从桐梓海校毕业的学子，有的人将毕生精力投入到新中国海洋、海军和航海事业的建设中；有的人则远赴他乡。尽管如此，在桐梓金家楼里培养的报国心、手足情，却是海校校友永久的共同记忆。他们对祖国统一的渴盼，也从未曾止息。

1984年，在阔别金家楼38年后，桐梓海校校友李景森老人第一次回到让他魂牵梦萦的桐梓。李景森曾任永兴号副舰长，率舰参加收复南海诸岛，并在其中一座岛上树碑，将岛命名为“永兴岛”。这位全面见证二战后我国收复南海诸岛屿历史的老人，成为呼吁并发起修复桐梓海校旧址的第一人。

1997年，李景森、文干两位校友提议翻修桐梓海校旧址的信函寄到了桐梓县人民政府，正与当地的城镇规划不谋而合。当地政府积极申报金家楼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举措，获海校校友积极热情的支持配合，并选出代表，组成“项目协调小组”，负责收集相关历史文物资料，并与相关部门建立联系。台湾校友经召集人郑本基老人历时10年的深入收集、精心整理，设法托运共600余件相关资料寄给了桐梓县政府，为海校陈列馆的成立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

在省、市、县三级政府，海军以及福建省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与支持下，2011年8月15日，经过翻修整理后的桐梓海校陈列馆正式开馆。修缮如初的海校旧址成为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对保存近现代中国海军史料、弘扬爱国抗敌精神具有重要意义，也被列为贵州省人民政府第四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在桐梓海校开馆仪式上，来自海峡两岸的20余名老校友紧握着彼此的手，在金家楼前激动地唱起70多年前唱过的校歌。这深深的手足情同袍意，将岁月割裂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