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剑桥”崛起在湄江之滨
1940年初,贵州北部一个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的小县城,突然来了一群举止得体但却满面尘土的读书人。他们来自遥远的江南,因为战火纷飞,他们流离失所,却将传承文脉的重担挑在肩上,渴望着在远离战火的西南大后方觅一张安静的书桌,继续专注于教学与研究。
遵义湄潭县是一个远离炮火的小镇。一路向西迁徙的浙江大学来到了这里,结束了长达2600多公里的“文军长征”,而且一“定居”就是7年时间。
我们来此寻访历史记忆的第一站就是位于县城中心浙大广场上的“浙江大学西迁文化历史陈列馆”。
以“浙大”命名的广场,是一个阶梯式的广场。广场第一级阶梯,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浙江大学西迁至此地的校门所在处。
拾阶而上,最上端便是陈列馆所在地。这里曾是湄潭人祭祀孔子的场所,当地人称之为“湄潭文庙”,已有400余年的历史,四合院式的建筑格局仍保存完好。徜徉其中,我们与明代凝重的石雕、清代精美的木雕“相遇”,历史感不由得从心中油然而生。
如今,湄潭文庙成为文化历史陈列馆,它讲述着让湄潭人永远引以为傲的历史:1940年至1946年间,国立浙江大学西迁遵义湄潭,他们不仅受到纯朴热情的当地人的欢迎,而且在这里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科研成就,助推了湄潭社会、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
4次迁徙 艰难途中定下“求是”校训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国多所高校成日军轰炸的重要目标。国内108所高校中,91所遭受了轰炸破坏,25所高校被迫停办。形势严峻,一些高校走上了举校迁徙、流亡办学的艰难征程。
1937年8月13日,日军攻占了上海,杭州等地也陆续遭受了日本飞机的轰炸。时任浙江大学校长的竺可桢亦力主西迁,并于9月21日开始撤离杭州。从这一天起,直至1940年2月,浙大师生完成了首迁浙西、次迁赣中、三迁桂北、四迁遵湄共2600多公里的西迁路。因迁徙路线与红军长征大体相同,人们把它称为“文军长征”。
(注: 浙大师生到达湄潭,受到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
西迁路途远且艰险,浙大一行人遭受过疟疾、痢疾,得过“大脖子病”;他们还要随时躲避日军的无情轰炸……
在浙江大学西迁文化历史陈列馆里,解说员罗娅告诉我们:“浙大师生遭受日军无情轰炸最严重的一次,是1939年2月5日在宜山标营内的浙大校舍,连续遭到日寇18架飞机猛烈轰炸,投下的燃烧弹、爆裂弹等达118枚之多,浙大师生不得不躲进防空洞。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竺可桢校长仍要求大家继续上课,于是男同学们轮流驮着背板,让老师在上面书写教授。”
然而,就是在这样艰难的西征途中,“文军”也取得了多种成绩。
在浙江西天目山禅源寺,浙大开始推行“导师制”,此举开了国内教育先河;在江西泰和期间,浙大师生遵照竺可桢校长“教学与科研必须与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相结合”的办学思想,为当地修建赣江“浙大防洪堤”,创办“澄江学校”和建立沙村“示范垦殖场”;在广西宜山,根据竺可桢校长的倡导和提议,浙大决定以“求是”作为校训,即“冒百死,排万难,以求真知的过程”。
1938年12月8日,由国学大师马一浮作词、男中音歌唱家应尚能谱曲的《浙江大学校歌》也在宜山诞生。
“大不自多,海纳江河。……国有成均,在浙之滨。昔言求是,实启尔求真……”解说员罗娅清唱了这段校歌后,又给我们解释了歌词大意:“学问的道路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大学之大就是要不自满学问的积累,并且拥有求是精神,一直奔走在求远求真的路上。”
湄潭扎根 淳朴民风厚育“东方剑桥”
1939年,广西战事吃紧,浙大准备第四次西迁。
2月25日,竺可桢偕史地系主任张其昀赴重庆,与教育部商谈迁校事宜,途径贵阳时,偶遇贵州省技术室主任宋麟生。宋是湄潭人,他极力劝说竺可桢将浙大迁到遵义之东的湄潭。2月26日,竺可桢校长又到警察局会晤湄潭人陈世贤、陈世哲兄弟,他们都主张浙大迅速迁到湄潭。
6月13日,竺可桢在胡刚复、张孟闻的陪同下,从遵义出发,乘坐滑竿,经71公里的行程,于次日晚到达湄潭。时任湄潭县县长的严浦泉,亲率当地社会各界21个团体的有关人员在湄江大桥等候,欢迎竺可桢一行的到来。
6月15日,在严浦泉和湄潭中学冉懋森校长等人陪同下,竺可桢一行对湄潭县城及周边环境进行了实地考察。他们发现湄潭环境优美、物产丰饶,碧波清澈的湄江从城西蜿蜒而过,随处可见堰坝、水车和依山而筑的吊脚木楼,不负“小江南”的名号。
浙大能够成功迁校至湄潭,与当时的县长严浦泉的鼎力支持分不开。
浙江大学西迁文化历史陈列馆馆长罗睿告诉记者,严浦泉当时专门成立了浙大迁移协助会,免费提供房舍250多间,让出湄潭文庙、民教馆、救济院等办公房屋。她介绍:严浦泉是江苏人,曾留学英国,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任江苏省江阴县县长、湄潭县县长。他思想开放,是一个有知识、有远见、又开明的县长。
(注: 20世纪40年代的湄江桥)
湄江桥头,有一栋高5层、足有2000多平方米的仿西式建筑,是湄潭人韩仲强修建的,当时也腾出来供浙大教授居住。韩的儿子韩忠鍪后来回忆:浙大西迁至湄潭时,自己家里有两个大黄桶,每桶能装上千斤米,父亲韩仲强听说浙大师生正忍饥挨饿,于是每周就用这两只桶装米发给大家,浙大师生每人可领1升米,发完为止。
浙大农学院毕业的学生戴朱恒曾盛赞,在物资不充裕的时候,湄潭人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会低价或无偿为浙大师生提供大米和各种副食品。湄潭民风淳厚、人民勤劳良善的口碑就此传开。
(注: 竺可桢)
浙大在湄潭一驻就是7年,这7年也是浙大历史上发展最快、最辉煌的时期之一。浙大人在湄潭创造了硕果累累的教学科研成果,使浙大迅速崛起成为中国一流高等学府,并享有“东方剑桥”的美誉。
科研硕果累累 比肩世界一流高等学府
走出陈列馆,记者来到穿城而过的美丽的湄江江畔。70多年光阴飞逝,这里依然草树萋萋,流水潺潺。
流水易逝,历史难忘。作为土生土长的湄潭人,陈列馆馆长罗睿一直致力于挖掘和弘扬让湄潭人引以为傲的“浙大西迁史”。在她的介绍下,一段段有确凿数据、人名的史实,印证了湄潭人的骄傲——
浙大在湄潭办学期间,其规模由抗战西迁前3个学院16个系,发展为6个学院25个系。有4个研究所、5个学部、1个研究院、1所龙泉分校、1个先修班、1所附中、两个农场。学生由抗战西迁前613人,增加到2171人,正副教授从62名增加到212名,培养本科毕业生和硕士研究生2000余名。
竺可桢、王淦昌、谈家桢、苏步青、卢鹤绂、李政道等共51名新中国的两院院士和1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也是从湄潭走出来的。
这期间,苏步青教授关于微分几何的研究、王淦昌教授关于探测中微子的研究、贝时璋教授的细胞重建理论研究、束星北教授的相对论、陈建功教授的三角函数、卢鹤绂教授的原子理论、罗宗洛教授的微量元素对植物生长之影响、蔡邦华教授的昆虫学、吴耕民教授的果蔬学、杨守珍教授对湄潭茶叶的研究等,在全国乃至世界引起了很大反响。
“浙大从此向世界一流高等学府看齐。”罗睿说。
在湄潭期间,王淦昌、束星北、卢鹤绂3位教授还专门从事物理教学研究。王淦昌完成的《关于探测中微子建议》论文在美国发表;卢鹤绂完成的《重原子核内之潜能及利用》论文,在当时引起国际物理学术界震动;束星北还成为世界科学巨匠爱因斯坦“最喜欢和赏识”的助手。
王淦昌的论文发表后在美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美国学者阿伦教授按照他的“建议”做了BE7的K电子俘获实验,获得了巨大成功,被国际物理学界称为1942年最重要的成就之一,被命名为“王淦昌·阿伦实验”。之后,美国科学家奥本·海默教授根据这个成功实验,制造出了美国第一颗原子弹。
(注: 湄潭文庙——湄潭浙大西迁历史陈列馆)
由于在物理学方面的突出成绩,1942年至1945年的中国物理学会贵州区年会先后4次在湄潭召开,宣读论文50余篇。
1944年,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驻华科学考察团团长李约瑟曾在湄潭做了为期6天的考察。他惊讶地发现,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浙大却不缺乏高水平的专家学者、好的教学仪器和浓厚的科研教学氛围。李约瑟深感钦佩的同时,把西迁湄潭的浙江大学称赞为“东方剑桥”。
1945年10月,李约瑟在英国《自然》周刊上发表文章称:“湄潭是浙大科学活动的中心,可以看到科学活动的一片繁忙紧张情景。在那里,不仅有世界第一流的气象学家和地理学家竺可桢教授,有世界第一流的数学家陈建功、苏步青教授,还有世界第一的原子能物理学家卢鹤绂、王淦昌教授。他们是中国科学事业的希望。”
一项项世界领先的科研成果在湄潭这个小城里诞生,而每一项成果的背后注定都是动人的故事。如今,这些动人的故事还在湄潭县被传颂着……
浙大西迁湄潭后,当地破旧不堪的唐家祠堂充当了浙大生物系实验室。没有自来水和电灯,师生们只有在做显微镜观察标本和染色体时,为提高分辨率才舍得用一下煤油灯。
谈家桢先生,这位曾留学美国并师从现代遗传学先驱、诺贝尔奖获得者摩尔根教授的浙大生物系教授,就在简陋的实验室里带领师生“土法上马”,以竹管作导管、瓦盆做蒸发皿,以挖地窖来代替冰箱储物,坚持做遗传学实验。
1944年春,一个细雨沥沥的傍晚,谈家桢在实验室里观察瓢虫忘了归家。天色渐暗时,他点起煤油灯继续观察,一个奇妙的现象突然出现。谈家桢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在瓢虫的鞘翅上,由黄色和黑色所组成的不同斑点类型中,在它们的第二代身上,它们父体和母体所显示的黑色部分均能显示出来,而黄色部分则被掩盖住。这种现象以前在实验中从未发现过,我为之兴奋。”他立即将这一发现告诉了时任生物系主任的贝时璋教授,贝先生建议将此种现象命名为“嵌镶显性现象”。
同行们说,这个珍贵的发现就像“一束强光,照透了谈家桢整个的人生,在阴霾的1944年多雨而离乱的傍晚,这应该是科学之神所能给予他的一件最好的礼物。”
被称为“东方第一几何学家”的浙大教授苏步青,在湄潭留下了“菜农教授”的美名。
浙大西迁,苏步青和日本籍妻子米子是用担子挑着全家家什,走了2000多公里的行程来到湄潭的。这担子的一头装着书籍和教案,另一头放着年幼的孩子。到达湄潭后,他们住进城南的朝贺寺。
身为数学系主任的苏步青,经常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衣服上讲台。当他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时,学生们悄悄议论:“苏先生衣服上的三角形、梯形、正方形,样样俱全,还有螺旋曲线!”妻子米子听说后,就把外婆送给自己作结婚纪念的玉坠子当了,给苏步青添了一件新衣服。
苏家人丁多,开支很大,苏步青就在朝贺寺前的半亩地里开荒种菜。女儿苏德晶后来回忆:“爸爸很会种菜,他种的菜特别绿,冬瓜都很大。”湄潭人很快都知道了国立浙江大学里有一位“菜农教授”。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岁月里,苏步青教授关于微分几何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成为我国古典微分几何浙大学派创始人,被称为“东方第一几何学家”,与当时美国、意大利学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