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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时光里寻访“蓝花”
所属图书:《蓝花叙事:丹寨蜡染从村落走向世界的探索:上册》 出版日期:2013-01-01文章字数:字

村落时光里寻访“蓝花”

In Villages time for Blue Flower

走进原野,那里有美丽的花朵,有摇曳自由的意向。走进村落,那里有“蓝花”,暮色的霭光里,苗族妇女在画花,多么美丽。

到丹寨村落里寻访“蓝花”,是一次文化的行走,这种行走,从十年前就开始了。寻寻觅觅“蓝花”,我们不知疲倦,多次到过排倒村、排莫村走村串户,看着妇女手下流淌的花朵,和她们聊天,听她们讲对于蜡染的市场愿景。

每一次,到村里之前,我们都会到扬武乡,在蜡染协会观看妇女们画蜡,拉着杨芳姐说半天的故事,在目光涟涟地看着她慢慢展开的一幅幅蜡染,每一次都能看到好看的蜡染,都仔细听那些美丽的故事。作为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杨芳很注重蜡染的技艺传承。她拿祖传的磨布骨头,一块水牛下颚骨部分,用于土布的磨制,反反复复在土布上摩擦数百次。一块原本粗糙的土布变得平整、光滑起来,在上面着蜡,容易被吸收,蜡扩散不大,线条精细,能做出精美的蜡染作品来。蜡染技艺的好坏,最看笔法和是否断蜡。多年来,杨芳带过很多徒弟。在蜡染的诸多工序中,最强调磨布了。由于花时多,很多画花者已经放弃。看着使劲磨布的杨芳,我们也曾想,技艺这么好的师傅,花这么多时间去磨布,是不是很可惜?她完全可以在画蜡上着力,制作更多的蜡染片片。实际上,对于一个传承人来说,每一个蜡染工序都能完成,并完美呈现给后来者,才是她要彰显的价值,而这不是工业化生产的标准和生产力可以衡量的。

我们曾在县城里见证了传承人王阿勇的困境,多年前,从村里搬到县城居住,阿勇公司更多是搜集或者是把订单分给老家远景村里的苗族妇女做。她似乎已经很难有时间和精力,去经历一次完整的蜡染技艺过程。当一个人离开她的乡土,时空转移,原来的生活记忆瓦解成碎片,似乎很难重归原来的生活世界,在那里去整理过去的生活情境,并延续过去的行为。王阿勇来到县城,面对新的环境,生计的压力和对于应对现实的需求,让她不得不放下单纯的乡间生活方式,以一种最简单的方法追求一种最直接的经济利益。所以,家庭手工作坊以她的名字成立了旅游公司,看到了她的名声,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具竞争力的品牌,却无力把公司发展壮大,走以丹寨蜡染文化为主体的产业化路径。

我们在她家的公司小店里,一个当年美国总统里根在白宫接待阿勇的照片大大地贴在背景墙上,很多安顺蜡染的快速产品稀稀落落地挂在店子里,几件丹寨蜡染作品摆设在那里,只不过是一种装饰和点缀。裱好的榕江蜡染被端正地挂在墙上,阿勇的儿子还不敢承认那是榕江蜡染。阿勇做得最多的就是画蜡部分,她到店子里来接受我们访谈时,就带着几张正在画的蜡染片片,多少类似于被安排的表演。这里看不到丹寨蜡染作为文化中心的意识,也无法在一种文化品牌的构建里去寻找丹寨蜡染的市场路径。对照外界对于丹寨蜡染认同的独特价值,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忧伤,何况,阿勇的“东方第一染”品牌被安顺蜡染用足了,却不为文化只为市场,守着文化不知如何传播和经营,这是阿勇的尴尬。

如今,阿勇年事已高,老人的技艺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失。她的媳妇王阿板在继续着阿勇的事业。我们在省博物馆的一次文化遗产的展演上见过她,她低头画花,没有表情。身后,自己的作品被端正地挂在玻璃窗的里面。隔着窗玻璃,我们看不到“蓝花”的真实容颜,被那些自由的花朵深深吸引,而阿板的眼里含着一种莫名的忧伤,我很疑惑,这是为什么?没有询问,不敢询问,只有唐突地拉着她画的花朵,发出赞美之词“好好看啊!”

丹寨蜡染的独特文化价值,在台湾收藏家黄英峰先生、省内著名收藏家刘雍先生的藏品中,都见很多。在贵州省旅游局,幸得傅迎春局长赠台湾长河艺术博物馆馆长黄英峰先生出版书籍《中国西南少数民族衣装、银饰、器物》及英文书籍《Writing on the thread》及图册《贵州故事》。书籍里的丹寨老衣的“蓝花”如此精美,无论我们如何寻找,都再难寻时光深处的古老故事。画册里杨芳和一个妇女身着“蓝花”盛装,坐在阳光下浅浅地笑着,不知何时,她被记录,并在这里永久定格了“蓝花”的瞬间,让我们感觉到唯美的瞬间,就这样不经意间消逝了。

(注: 和丹寨其它地方的蜡染图案不同,高寨水族村里的蜡染有民俗活动场景和故事。)

我们曾翻阅很多蜡染的书本,在里面看到一个丹寨苗族妇女拉着一块正在晒着的蜡染被单,深情地凝望。丹寨蜡染艺术性和审美性很高,这也是业内的基本评价。笨拙的鸟儿在枝头,呆头呆脑的站在枝头,就是黔艺宝·多彩公司总经理杨成勇在接受我们价值链调研中的评价。这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蜡染故事。不同于榕江蜡染具有强烈的祭祀和仪式功能,丹寨蜡染主要是用于日常生活里的用品,比如妇女的便装、盛装、年轻姑娘的嫁妆、男子的盛装、床单、被单、背包、包片等。日常生活的叙事赋予丹寨蜡染接近真实世界的本质,让人瞬间触摸到了她的美丽动人。这种走进生活的真实,是一个活态的世界,人们在这里表达生活世界的美丽,随时表达一种对于自己日用品的精美诉求,让我们对于丹寨蜡染的寻觅进入了一个真实的大地。而榕江蜡染多是画给神灵和死者看的,带着一种不可复制的神圣感情,看着庄严,有时好像神灵猛然抓住了你,有时会感觉到阴森之感。

阿勇的现实,促使我们到远景村去探寻,当地村民在经历什么样的生活?她们是否还在画蜡?我们匆匆忙忙,带着一种好奇,去倾听一个刚从土里回家,带着一身热汗爬楼翻开柜子里尘封已久的蜡染片片,拿着家里所有的蜡染片片给我们照相,眼里没有厌倦,充满温暖。即便是丈夫刚刚过世,儿子、媳妇带病失去劳动力,家里所有的劳动只能靠她。“一朵鱼儿躺在荷叶上睡。”听着她讲述的蜡染盛装上的鱼儿的故事,这种极具人文关怀的人生叙事,似乎就像她的“蓝花”状态,无论遇到何种生命的磨难,遭遇任何生命的挫折,苦难不能在她的脸上刻画什么,甚至把苦难记在心头。像很多苗族妇女一样,她忙里偷闲,画花,做蜡染,都是给家里日常用的,很少出售。村落也偶尔有游客来买走蜡染,但这并不成为她增加家庭收入的期盼。能卖当然好,不卖留着自己用,反正都要做来自己用的。这种画花的状态还持续在40岁以上苗族妇女的生活世界里,不知道下一代人有多少人还会画?

时间仓促,我们只在村头的一户人家里看了蜡染,无法爬几个小时的坡,到巫威大寨去看久闻的蜡染了。我们曾在一次和丹寨蜡染爱好者王英的接触中,见过一些美丽的蜡染片片。王英把这些美丽的蜡染一张张地挂在如意树院子里,让我们欣赏,她一边说,这些都是纯手工的,是当地的大师做的,每一个都价格不菲。那些蜡染不褪色,是因为制作者遵循了自然的规律,选择了8月的某一天漂染。我们一直以为蜡染褪色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那天却相信在遵循传统、尊重自然之间,很可能真的能做出一种历经岁月洗礼,不褪色的“蓝花”呢。为了帮助当地苗族妇女卖出她的蜡染,解决她急于用钱送子女上学的困境,我们曾带着王英到贵阳一家民族手工艺商店去推销,却被是朋友的老板吃了个闭门羹:“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价格?”让人顿时感觉是上门敲诈的主儿。那以后,蜡染被王英退回了村里,却留下一个丹寨蜡染进入市场的疑问:每张上千元的价格,丹寨蜡染如何进入市场?尽管杨成勇曾经提到,丹寨蜡染在贵阳市场基本还没有,因为价格比较高,适合走高端市场。我们在贵阳的小试水,已经表明丹寨蜡染进入市场的路径是和安顺蜡染不一样的。

在我们交流的过程里,很多人多次质疑:“你说丹寨蜡染是手工的,普通人怎么看得出来,放在一起,无法辨别,和安顺蜡染几乎是一样的。”面对这个问题,让我们时时思索,处于文化边缘状态的丹寨蜡染,也处于市场的外圈,人们问这样的问题再正常不过。这好比城里的多数人,把民族文化的东西视为“落后”的产品,这在盲目追求现代化步伐的城市来说,更是无法看到民族手工艺价值,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定位这是无法和他们平等对话,无法进入他们生活世界的物件,只有流行的好莱坞电影和国际时尚品牌走进了他们的视野并得到激烈的认同。我们更深感,开掘故事、文化深度叙事,对于丹寨蜡染的文化传播,建构文化认同,也许能让更多的人去认同和理解。文化需要发掘,也需要建构,这种建构的过程就是一种文化传播和文化识别的过程。丹寨蜡染和贵州地缘文化一样,需要在文化传播里建构本土的认同价值,进入市场的可能性才能增强。

带着诸多疑惑,我们在2010春天的一个早晨,拜访了云雾茫茫的水族寨子高寨村。也许是独自幽居于一个水族、苗族的文化圈内,文化交融和替代不知不觉发生,这种文化融合在水族妇女的蜡染文化特性上显得尤为突出。我们站在云雾袅绕的村头,等待一个喜欢画蜡的苗族妇女从坡上回来,为我们展示她的蜡染片片。想着,为何这些族群都开始画花?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们的子女们都能被固定在一个稳定的系统,画着同样的花朵?妇女回到家,忙碌着打开门,把一件件蜡染片片展示给我们看。我们观察到,妇女画的蜡染和丹寨其他几个苗族寨子的蜡染有很多相似之处,很多图案有别于传统的花鸟鱼虫图案,而是有很多民俗场景的叙事,比如对于织布、蜡染过程进行描述的蜡染图案等。奇怪的是,妇女并不知道这些是何时开始画的,无论我们怎样询问,她只是笑着说:“我看到什么就画什么,喜欢什么就画什么。”在之后,我们走访的另一个水族妇女家中,她向我们自豪地展示了很多大件的被面、床单等,那些都是为姑娘出嫁准备的嫁妆。妇女的蜡染图案充满现实的写意,几乎都是现代图案。她说,自己在打工的路上,看到什么,就喜欢上了,回来,就把它们画在蜡画上了。两个水族妇女的蜡染,都曾经被很多游客买走过,还来过外国人呢。她们说,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外地的游客来到村里游玩,买走自己的蜡染。所以,两人都很勤于画花,每年能给家里带来上万元的收入。

这么一个偏远的寨子,是什么吸引了外地游客来到村子里?难道是水族文化的打造让寨子沾了光?还是,她们通过某种途径模仿了安顺蜡染大量移植进入的民俗画风,让顾客在一种集体的安顺蜡染文化认同里,选择了在深山里看到的水族蜡染?无论如何,寨子的蜡染进入市场的能力,还是让我们有些吃惊。这也再次说明,看似小众的丹寨蜡染,实际上也有她小众的市场,这个市场是以当地生态环境、文化符号、妇女生计为基础的。

(注: 服饰上的“蓝花”,哥涡图具有仪式性。)

对于村落世界的“蓝花”寻找,无论是拉着排倒村一个偏远寨子80岁老人珍藏一辈子的嫁妆,拉着那幅被时光褪成深深浅浅的蓝的背面,在泛着土木色令人尊敬的木方美人靠前灵动着和我们说话。还是在排倒村一个70多岁的老人家里,层层掀开的底层旧床单,静默在一个有太阳光的下午,慢慢倾诉已逝老伴50余年的手上记忆。那一刻,被光亮打亮的深蓝,让人看到了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何来忧虑?我们享受了“蓝花”文化胜景,在一种行走的感悟里去寻找着一个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答案。也许,无所谓,答案和结果,我们来了,我们看了,我们体验了,我们感受了,我们拥有了。

让我们沮丧的是,无论走到哪里,我们无法停顿和思考一个理性的问题:丹寨蜡染如何进入市场?难道市场标注了丹寨蜡染的价值?

尽管翻越山野,从丹寨村落来到贵阳参加“蓝花”慈善义卖活动的蜡染片片,多次收到叮嘱又叮嘱,找人带话,“这个蜡染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将来要陪着我下葬的,出多少价我都不卖的。”排倒村的好几个苗族妇女找到我们说了好几次,那几件老蜡染,无论如何是不能卖的。牵着那些老蜡染片片,我们曾经在安静的深夜,偷偷欣赏好几遍这些淳朴的“蓝花”,安静的“蓝花”,它们再也不会来,也再也不会有人带着这样的感情,去完成一件用生命表述的物件了。王佩往各参加义卖活动的几幅蜡染都被订购了,收入4000多元。已经60多岁了,她粗糙的手拿着一块老牛骨头,在土布上来回磨啊磨,一会儿,她从里屋翻出蜡染片片,在无言下展开她美丽的蜡染背面,一朵朵灵性的花朵在飘扬,她是不愿意卖为女儿出嫁准备的蜡染的。

这些在田野里拾掇的文化碎片,是一种文化坚守,对于神圣仪式和祖先崇拜下的族群自觉行为。市场其实在很多时候显得苍白无力。市场不是唯一的路径,但是是一个可行的探索。无论如何,丹寨蜡染迈向市场的探索势在必行。

排倒莫蜡染在多年的探索中,可能是在外部世界最容易被识别的。扬武乡蜡染协会打的品牌就是“排倒莫”,以至于当我们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以为就是一个村寨,或者就是一个蜡染的名字。对于排倒莫村落蜡染的探索,我们总是想,在一个和外界的文化互动和内部的文化认同中,寻找到些什么。

(注: 80多岁的老人,珍藏了好几件自己做的老蜡染,那“蓝花”意象质朴、单纯。)

2004年6月24日至25日,我们曾经在排莫进行一次田野调查,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李飞撰写的一个调研报告里提到:居住在排莫的苗族自称“白脸苗”(或作“白礼苗”,不知谁是谁非),有佩带银首饰的习俗,有制作蜡染的传统。蜡染的制作是家庭式的,即以家庭为单位来进行,闲来自织土布(已不种植棉、麻等,直接从市场购来棉线,在自家织机上织成布匹),画蜡(用蜂蜡熔化后在布上构图)。到了七月,从地里割回蓝靛,泡七日,开始染布。这一工作主要由妇女进行。苗族妇女生来就是图像艺术家,能够用最简单的工具在布上绘出各种美丽的图案(我们请一些妇女在白纸上用油笔画了部分图案,她们对握笔十分生疏,而习惯用针作画,就先用针尖在纸上勾了图案,再用油笔描出)。成品一般只供自己使用,或母亲做了给出嫁的女儿作为嫁妆。

在一年的项目期内,我们曾多次到排倒、排莫实地考察调研,并在村里进行多次田野工作,深入了解排倒莫蜡染进入市场的信息,以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思考,为项目的开展获取有益的信息,为丹寨蜡染进入市场寻找根据。

每一次,在杨品英低矮的路边小屋里,我们都能轻易感觉到老人对于画花的爱意。而这种动力更多来自于本地市场和外地游客的鼓励。老人画当地人用于做盛装的“哥涡”图,每一套三张售价200多元。由于许多人在外地打工,无暇顾及做蜡染,所以当地做盛装的蜡染片片有很大的市场,老人画的很多盛装蜡染都是被当地人买走作为嫁妆用的。市场的激励让老人沉静在画花的时光里,随时接待来参观的客人,拿起画笔就开始进入“蓝花”的世界。进入市场是一个契机,没有市场,杨品英还要画花,只是她的后代们,再也很难进入这样的意境。因此,建构以市场为导向的文化传习是必须的。即便在很多年以后,不是每一位女子还在沿袭祖上的记忆,把画花视为一种生活方式,或者适者生存的技巧。很多年以后,她们已经不会重复祖母看针脚、论花样择取夫家了。只要能进入生活世界,丹寨蜡染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就可以进入世界范围的任何一个空间,作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作为人类文化的一种形态,丹寨蜡染还存在着,这也许就是市场探索的一种成功。

排倒莫有一个丹寨蜡染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名字叫韦祖春,常在外活动,蜡染市场做得红火,每年能得几万元的收益。我们多次到村子里找她,都没有遇到人。村民告诉我们,她到上海参加世博会了,在县城里买得有房子。最后一次田野,我们到丹寨,终于在县城里她的家里和她有了短暂的交流。由于常年在外跑,快50岁的人,汉语很好,很容易和陌生人交往。韦祖春的蜡染价位也比其他人定位得高,在她看来,价格就证明了丹寨蜡染的市场价值。她的案例,再一次印证了丹寨蜡染的市场价值。

蓝花叙事:丹寨蜡染从村落走向世界的探索: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