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印象镇山
1993年初,我们在贵阳近郊遴选民族村寨作为“民族文化村寨”进行保护时,镇山并不是首选,因为当时很多人并不知道花溪有一个镇山,只知道有一个高坡。然而高坡是以苗族为主的,而我们所要寻找的是一个布依族村寨。在哪里寻找一个布依族村寨呢?和我们一同考察的贵州省文化厅副厅长潘廷映说,他在20世纪70年代曾写过一篇关于镇山的文章,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个布依族村寨。随同考察的花溪区文物管理所所长张永吉肯定了潘厅长的说法。得到这一确切消息,当时真是喜出望外。
是年6月的一天,胡朝相、潘廷映副厅长、贵州省博物馆副馆长罗会仁先生在花溪区文化局汪书记、花溪区文物管理所所长张永吉等陪同下,前往镇山考察。镇山距贵阳并不远,只有20多公里 [1] ,经过40多分钟的时间便到石板哨至镇山的分岔路口。往西行3公里可达天河潭,路况很好,全是柏油路;往南行可达镇山村,是一条乡村公路,虽然只有一两公里,但路况很差,下雨天只能开越野车才能进村。车过了铁路桥后,公路便穿过一片农田,村民们正在打田插秧。车行驶到一个弯道处时,被一堆牛草粪挡住了去路,下车用钉耙掏开后车才勉强通过。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20多分钟开始下坡,张永吉所长说转过弯即可进村。
村子在哪里?前面是一个斜坡挡在我们的面前,半山上矗立着一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当地称白果树),在银杏树的后面依稀能看见一道石墙,但没有垛口,不像具有军事防御功能的城墙。
我们从山左边的一条石板路进了村。这条路十分泥泞,路旁有很多牛粪,村民进出大都穿胶筒靴,当地村民风趣地称这条路为“市西路”(意为很稀烂的一条路)。路的左边是悬崖,因开山修路后裸露出了石山褶皱的地质结构,少许石头上还留有斑斑点点的痕迹,据说是两亿多年前的腔肠类动物化石,石头上留下了许多美丽的图案,成了一道反映自然史的景观。路的下面是水库,蓝色的湖水掩映在一片树丛之中。
进了村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些用石头砌筑的残墙断壁矗立在眼前。从石头风化的程度来看,这些残墙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岁月,石拱屯门已坍塌了大半,好像从来没有人维修过。
镇山全景
这时向我们迎面走来的是镇山村党支部的支书班仕强,一张方正的脸,眼里露出了他为人的忠厚和农民的纯朴本色。班支书年纪40开外,个子不高,穿一件青色的补疤对襟上衣,挽着裤腿,脚上穿的是一双草鞋,看样子是要出门干活。我们的到来使他暂时放下了农活。张永吉所长向他介绍了我们一行,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当我们走进村寨顿感震撼,这是一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古村寨,没有城市里的喧嚣,没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只有老头子坐在石凳上抽着叶子烟,老奶奶在门口做着针线活,狗儿睡在石板上也懒得睁眼,很是悠闲。这里的生活节奏像一首慢板式的春天奏鸣曲,一切都显得自然、和谐。
镇山村的东面是半边山,临水一面是如刀劈斧剁的斑驳的悬崖,另一面是缓坡,披着绿色的草丛。半边山像一只乌龟,昂着头,身子潜在水平如镜的花溪水库中。南面是李村,中间被300多米宽的湖水连接着,划船可以到达李村,非常方便。
镇山村东面这座山为什么叫半边山?班支书向我们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秦始皇用赶山鞭赶山填东海时因用力过猛,一鞭子将一座完整的山劈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贵州,矗立在镇山的一条小河边,叫“半边山”,一半赶到了云南。1952年土地改革之后,工作队的领导同志将半边山村改为镇山村,这便是“镇山村”名字的来历。
镇山村的上寨被坚固的石墙包围着,进寨门必须经过石拱门,石拱门的两边是向东西延伸的石墙,高2.5~3米。班支书说:“镇山在历史上是一个屯兵的地方,屯墙的周长约有500米,我爷爷在世时屯墙就存在,不知建于何时。”经初步考证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建于清代咸丰、同治年间的贵州各民族农民大起义时期,另一种认为是建于明代初年的大规模屯兵时期。但都找不到建屯堡的碑记,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张永吉所长介绍说:在花溪区境内现还遗存有29处营盘,但这些营盘之内没有一处是有村落的,都是单一的防御性工事,是清咸同年间战事的遗物。这些营盘的屯墙、屯门不论其高度和规模都不能和镇山的相提并论。因此,镇山完全有可能是明代屯兵的遗物。
安顺七眼桥镇的云山屯,屯墙依山而建,有上下两道屯门,其规模和格局与镇山相同,屯内有几百户村民,有街道和商铺、庙宇等。据屯内村民金氏家谱记载,金氏家族先辈于明洪武初年自金陵(今南京)入黔,一支入平坝卫(今平坝),一支入普定府(今安顺)曹家街,一支入云山屯。《明实录》载: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命颖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率军入黔,遂屯田驻军,当时的普定府为屯田驻军的重地,云山屯也在屯军范围绕之内。将镇山和安顺一带的屯堡作比较,也许可以推测出镇山屯堡的营造年代。
镇山村武庙,是一座破庙,位于两山交汇的一块平地上,处于屯堡内的中心位置。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武庙只剩下正殿,面阔3间,体量并不大,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地面上还遗留建厢房和下厅的基石。班支书介绍,1977年,武庙的厢房多处糟朽,加上盖学校又缺钱,只好将两厢和下厅全拆除卖给了别人,如今想来十分令人惋惜。武庙屋面的瓦片已掉落多处,椽皮裸露在外面,使大殿里多处透出天光。右次间墙壁的装板早已不知去向,留下了一个大洞。檐口处的“沟头滴水”几乎都掉光了,仅在左次间的檐口还保留了“沟头滴水”。好在正殿前踏步两边的“垂带”保存完整,其造型上部为一头石狮,狮头向下,狮子前面是一面圆形的抱鼓。由狮、鼓组成踏步的垂带,这种造型在贵州是十分少见的。
武庙构架十分完整,全系穿斗结构,明间最顶层的梁架用圆形的“托峰”相连接,符合大殿的营造手法。柱础全系八棱形抱鼓,其上雕有花草;正厅前的两根檐柱的“斜撑”,全系镂空木雕,雕刻的是一只倒挂的狮子,神态栩栩如生,有极高的木雕艺术价值。
为什么在镇山村建武庙?这是一个谜,因为武庙一般是建在城里。
武庙又称武成庙,主要祭祀姜太公以及历代良将。姜太公是武成庙的“圣主”,他是我国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缔造者,是一位影响久远的杰出的韬略家。儒、道、法、兵、纵横诸家追他为“本家”。唐高宗上元初,封姜太公为武圣王;唐开元年间,武成庙的祭祀比照文庙的祭祀体系,始置“亚圣十哲”配祀;至宋代逐渐成为祭祀姜太公的庙宇。明代洪武年间,废武庙,以姜太公从祭帝王庙。而对关羽的崇拜最早仅流行于湖北的荆州地区,唐代时只成为武成庙的配殿,宋代朝廷对关羽进行册封,关帝信仰才逐渐进入了佛教、道教系列。宋真宗时,以关羽为主配殿的关圣庙出现。至明末,关羽成为武庙的主神,与孔子文庙并祀。明万历年间,关羽被明神宗封为“协天大帝”“义烈真君”“三界伏魔大帝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关羽的“忠”“义”“仁”“勇”得到了历代皇帝的推崇,清康熙四年(1665年)武庙的地位与文庙并列,合称文武庙。
半边山
镇山的武庙建于何时,班支书也很难说清楚,只是听老人们讲武庙建得很早了,有上寨之时就有武庙。对于镇山建武庙的时间,有不同的说法。一般都认为是明代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平播”之后,李仁宇将军入赘镇山时所建。但村里的一位叫李秀良的老人说,武庙建于李仁宇将军来镇山之前,原来并不是建在上寨,是建在李村下面临河边的“字库” [2] 旁。后来一只母狗在现在武庙的地方生了一窝狗崽,按当地的说法“猪来穷,狗来富,猫猫来了撕孝布”,因此被族人认为是一块吉祥之地。经族人商议,将武庙搬至上寨。原先的武庙毁于清朝咸丰、同治年间的战火中,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合族重建。按李秀良老人的说法,武庙的建造年代早于明朝万历年间。现在所看到的武庙是清光绪年间的建筑,在进武庙的“中轴线”上有一块作为铺路石的石碑,其上中书“合族人重建”,左书“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即1908年。
镇山村分为上寨和下寨,建在屯墙以内的民居群统称为上寨。上寨以武庙为中心,民居建筑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西面的一条上山的古巷道从武庙的下厅门前经过,与南北走向的一条石板路相交,形成“丁”字形,与隆里古城的街道布局如出一辙。这条古巷道长约60米,宽不足2米,所以显得很深邃。可以通过古巷道两边民居的朝门进入院内,但两边的朝门不是相对而开的,坐在北面的民居的朝门是向南开的,而坐在南边的民居的朝门是向北开的。但不管是北边的还是南边的民居,正房大门都是往东开的,因为他们认为东方最为吉利。古巷道则成为两边居民共用的通道。
武庙飞檐
在这条古巷道的两边住了3户人家,每户人家只要将朝门关上,即成为一组封闭式的院落,院里十分安静,户与户之间在饮食、起居上都不会发生干扰。走出古巷道由西折向北,又是一条石巷道,这条巷道不再那样幽暗和神秘,没有两边高耸的屋檐所形成的“一线天”,显得明亮了许多。难道是古代的规划师有意识地采取“一明一暗”的设计理念?这里也只有两组三合院,巷道末端的那组三合院的石天井为矩形,约1米高的石檐坎,全系细凿条石镶砌而成,比较规整。正房面阔7间,有两个堂屋,显然住的是两户人家。穿过任何一家的堂屋,后面便是菜地和约2米高的屯墙,主人从坍塌的屯墙缺口辟了一条从后门进出的路。可以推测,在屯墙没有坍塌之前民居后面处于封闭状态。在这组民居的前面还有两组三合院,虽然建有单体的红砖房,但它们都布建在屯墙之内,与外界隔绝。
下寨和上寨的布局迥然不同,下寨是1958年建花溪水库时从河边搬到屯墙下面组成的一个寨子。下寨建在一个山湾里,地形犹如一把椅子,3栋“长五间”的民居安放于“椅子”中间,位置可谓不偏不倚。两边的“扶手”将依此由下往上的3栋民居围护得很严实,充满了安全感。走出下屯门,往右行,即可俯瞰3栋民居的屋面,屋面全用薄石板当瓦盖。石板与石板相互叠压而构成的“纹路”,犹如一幅印象派的作品,让人难以读懂它所表现的主题。
民居朝门
由于村里的人口不断增加,下寨也不再只有3栋老房子,渐渐地在两边的“扶手”上建新房,村民们还是沿袭传统的建筑材料和建筑营造技艺,木构架盖石板,木构架装石墙,这些新建筑和原来从河边搬来的3栋建筑组成了立体的建筑空间,形成了以石头建筑为特色的镇山建筑群。
下寨梯级民居
从河边搬上来的3栋建筑原来都是三合院或四合院结构的建筑,因地形的关系,将其组合成单列面阔5间甚至7间的木结构建筑,依山势由下至上分为三个阶梯,很有韵律感。每一栋单列建筑的前面有1个用石板铺就的石院坝,石板都被历史的岁月磨得很光亮。最长的单体建筑要算班仕强支书家的第二阶梯的“长七间”,用建筑术语称为面阔7间。有3个明间,所谓“明间”,即俗称的“堂屋”,是一家人精神生活中最神圣的地方,因为堂屋用于供奉祖宗神位。
班支书家居住的房子并不宽敞,只有明次两间,明间作堂屋用,墙壁为木装板,板壁和桌椅板凳等都被水洗出了木纹,地面铺的石板也像被水洗过一样,十分光亮。堂屋前面是长3米、宽1米的“吞口”,供人在此休息。次间是餐厅和厨房。
在班支书家,我们受到了非常热情的接待。在当时仍比较缺粮的情况下,班支书的妻子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端到桌上的菜有一大钵南瓜、一海碗酸菜小豆汤、一盘油炸洋芋片、一盘蒸腌肉血豆腐、一盘糟辣白菜,还有一大钵面条。桌上的佳肴,真让人有些垂涎欲滴。班支书又上了一壶镇山米酒。城里的人很难吃上这样的特色菜,全都是自产的,包括那一壶米酒都是班支书自己酿造的。
班支书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牛眼睛”大的小酒杯,然后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他用筷子在酒杯里蘸酒后往地下点了3下,表示对祖宗的祭奠。然后他敬了我们每人3杯,由于酒的度数较低,即使喝了3杯也没有多大的感觉。这时班支书的妻子笑着走了出来,手里也拿着一个小酒杯,和支书站在一起,显得十分恭敬。他的妻子开口便对我们说:“你们都是难得来的贵客,没有好菜饭招待你们,我们唱布依族的歌敬你们一杯酒。”夫妻二人互相对视了一下,开口唱道:“镇山自古布依家,贵客来了没有茶,只有米酒敬客人,若不嫌弃请喝下。”这是他们随口就编唱的,言辞朴实真挚,是用惠水地区布依族《好花红》曲调填词唱的。特别是支书的妻子不但嗓音好,而且也是编歌的行家里手,在什么场合就编什么样的歌词。她在镇山也算是最会编歌的人,因此我们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歌手”,她也很乐意接受这样一个称号。
[1] 公里,长度计量单位,是千米的俗称,1公里=1千米。为尊重传统及方便阅读,在本书中不作换算。本书中分、亩、公分等照此处理。
[2] “字库”是班氏用来放典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