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彝文文献古歌研究
一、清浊气运行形成的天地
除专门的《摩史书》、《诺沤》两类文献外,《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物始纪略》、《彝家宗谱》、《阿买恳》、《恳咪》等文献都录有很多的古歌、神话传说与创世史诗,且都有相同的描述。混沌初开时,先有清浊气的运行,“轻轻的清气,急剧往上升;沉沉的浊气,徐徐往下降。清浊急剧变,黑洞洞的,黑沉沉的,高高的天,宽宽的地结合。” [1] 《彝族源流·清浊气产生》中叙述道:“远古天未形成,地未产生时,哎未产生,哺未出现时,先有清浊气。出现徐徐清气,沉沉浊气。清气青幽幽,浊气红彤彤。青幽幽清气,红彤彤浊气。青的翻来变成哎,红的覆去变成哺……清阳出现,浊阴产生时,清阳像细针,浊阴像发丝。细针和发丝,是清浊阴阳。上产生徐徐清气,下产生沉沉浊气。徐徐的清气,沉沉的浊气,它俩相配合,散惬惬一代,惬恒恒二代,恒隐隐三代,隐雅启四代,启雅略五代,略恩恩六代,恩恩窦七代,窦克克八代,克武武九代,武斯索十代。清气出十代,到了武斯索。斯索为乾父……皑可可一代,可可投二代,投莫莫三代,莫莫觉四代,觉雅奋五代,奋雅纳六代,纳雅鄂七代,鄂列雅八代,列雅投九代,投阿武十代。浊气出十代,到了投阿武。阿武为坤母,哎生哎斯索,哺生哺立娄,它俩结合后,产生哎的根,产生哺的源。”乾父、坤母即天地父母。“先有上升的清气,先有下降的浊气。清气变为天,浊气变为地。青变为哎,赤变为哺。哎成天的根,哺成地的本。”天地形成后,由物质的最小元素的哎与哺结合,产生了万物。《物始纪略·天地的起源》则综合了清浊气运行形成天地的过程:轻轻的清气和沉沉的浊气运行三十代后,出现了“米古鲁”和“靡阿那”,两物以黑白色交合在一起,形似后来的太极图,彝语叫做“输必孜”,是她们以各种形态孕育了万物。
二、人力与物力结合织造出来的天地
《彝族源流》、《西南彝志》、《物始纪略》、《恳咪》等彝文献记录的彝族古歌中,认为天地与万物的产生不源于神的创造,而是事物按自身的规律运动变化的结果,这即是一条主线,在这一主线的引导下,由众多的人,即使是达到九千、八万的庞大数字,都分工负责,明确责任,编织出层层的天、层层的地。同时又折射反映了彝族先民对宇宙起源的认识过程;对宇宙的存在的想象、表达则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蜘蛛与九千女、八万男造天织地,《西南彝志·蜘蛛牵经线团》载:“上古九千女造天,八万男造地,哎哺细思考,好不容易记清楚……天上地上,有哎哺的织机,织到边上结束,哎织天心急急,哺织地心切切。尼能缀天体,什勺立天象,鄂莫安天机,赤陀搭天桥。女的来丢梭子,男的来装机,装机牵线如车转,装机并安轴。上下纵子通畅,线团如藤伸。” [2] 如此并不一帆风顺,还几经周折,失败了又来,最后才取得成功。蜘蛛、苍蝇、青蛇、黄色雄鹰等动物都参加了织天地的活动,但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蛛蛛的手中。“蛛蛛弹弦子,扇翅砰砰响,在天空活动。蝴蝶七层翅,照映着日月。太阳收敛成圆形,月亮收敛成圆形。太阳冉冉升起,从日区域升起,丽日晴朗朗,皎月亮堂堂。” [3] 神异人牵经布纬,织造七或九重天地。以《彝族源流》里的九重天的织造为例,其中《论第三重天》叙述道:“第三重天出现,架三团云线,叟博博来拉,苦妥妥来背,史蒙蒙来牵,里汝厄来织,挂在高天上,设了七道门,舍武武老人,门由他来管。口里诵着风;手里施雾霭;雾连着苍天,任凭他摆布。在三重天内,设立云星司,由他来管理;设立锦帛司,由他来管理。启用卧武图,做天君谋士。” [4] 《物始纪略》第五卷《天地的起源》记录了以娄斯颖为代表的女性和郎多努为代表的男性牵经线、布纬线织出天地,再挂上去的创世神话传说。
三、以修补的方式改造出来的天地
够阿娄家族的修天补地分工。《曲姐》、《陆外》等歌谣和文献《物始纪略·修天补地》记载,天地形成后,摇摆不定,出现缺陷,由够阿娄的家族负责修天补地;更细致的分工则为:“阿娄阿德,修天布星斗,阿德苏纳,补地播草木,苏纳拉嘎,把偶像塑造,拉嘎魄魄,把珠宝培育……”《物始纪略》以短小的史诗形式,记录了远古《修天补地》、《修造日月》、《造云造星斗》、《开天锁地锁》、《开日锁月锁》、《补天连地》等一个个短小的创世神话。在传说故事和《诺沤》中,射日月或召唤日月的故事非常丰富,支嘎阿鲁射日月的版本记录说:太阳一家生了七个男孩,七兄弟都住在东方的吉朵吉;月亮一家生了七个女儿,七姊妹都住在西方的弘嫡勾。无人管束的日月子女,像脱了缰的野马恣意驰骋,为所欲为,一会儿白日变成黑夜,一会儿夜晚变成白天,天地从此昏沉,四季八方都无法分清。天君策举祖一怒打坏六个太阳,一气撞坏六个月亮,派人抬走埋在洛恒山下。山龙王鲁依岩为了捉弄举祖,为了报复阿鲁,便挖出山下的六日六月进行修补,将修好的六个太阳和四个月亮重新放回天空。此后,太阳不晴便半年不出,一晴便七日一道出,天下万物被晒死,地上草木全枯干,只剩山棠梨;月亮也跟着捣乱,要么半年不升,要么五月同出,天下的水皆干涸,仅剩三颗露珠,天上也只剩下麻苦海。这样,天上神与天下的人全都不得安宁,天君便派支嘎阿鲁去射日月。阿鲁拉弓练箭三个月,磨破了手皮,直到稳操胜券才来到吉贝博大山,他张开银弓,搭起金箭,一射连中六日,地上堆满羽毛;再射连中四月,地上落满兔毛。此后,阿鲁为天上人间彻底地去掉了日灾,除掉了月祸。《诺沤·召唤日月》与《陆外·迎接日月》两个本子记录的是:“在那远古时,若不晴则已,晴则七日出,树木尽枯干,只剩山棠梨。是水皆干涸,才剩三滴露。烈日暴。又怕月来照。天庭策举祖,也为此烦恼,开一次金口,吐出玉言来:‘谁人敢射日?谁敢射月亮?’他刚问完毕,舒友达特说:‘我敢射日月!’举祖下旨意,遣他速去射。舒友达秀他,左手张银弓,右手抽金箭。金箭连连抽,日月被射中,日月都发慌,日月齐逃走,宇宙背面藏。而后天底下,七日不知夜,七日难辨昼。曲蟮不走亲,喜鹊不串戚。大地的四方,昏昏不见亮。神仙和百姓,个个都受苦,只好下诏书:‘谁人会招日?谁人会招月?镶金的王冠,我不戴都可。脱来让他戴。绣龙图锦衣,我不穿都行。脱来让他穿。’水牛出来说:‘它能把日招,它能把月唤。’半夜三更时,向宇宙九方,哞啊哞的叫,哞哞叫九声,出来啊太阳,太阳不肯出;过来啊月亮,月亮也不来。麂子出来说:‘它能把日招,它能把月唤。’半夜三晚时,向宇宙六方,吭吭叫六声;出来啊太阳,太阳不肯出;过来啊月亮,月亮不肯来。雄鸡出来说:‘它能把日召,它能把月唤。’半夜三更时,向宇宙四方,喔呀喔的叫,喔喔叫三声。东边黑云散,西边云拆开,天出现黎明。黎明刚过后,朝日一轮出,日出亮亮闪。夜降一月升,月出明晃晃。昭昭日和月,一刻不错乱,光照策举祖。天庭策举祖,满脸堆着笑。天庭策举祖,取下金王冠,戴在雄鸡头;绣龙的锦衣,穿雄鸡身上。古时策举祖,镶金的王冠,而今成鸡冠;古时策举祖,绣龙的锦衣,而今雄鸡羽。”惩罚日月的行动,其实是修天补地的延续,也是先民开拓自然的折射反映。
哎哺的女子织出苍天,哎哺的男子织成大地,神异的娄斯颖、郎朵诺、够阿娄、葛阿德修天补地,修造日月,安星斗,布草木,锁天锁地锁日月、锁云雾;舒友达特、支嘎阿鲁箭射日月,除去灾患。在他们那里,日月作恶可以打坏后埋在地下,日月生污垢可以洗涤,使之重放光辉。短小而优美的古歌、神话传说与创世史诗,形成一种自成体系的风格,也体现了彝民族创世神话的独自特色,
四、星神合一的神界与星界。
《物始纪略》借描绘与叙述鬼神形象,记录了远古氏族的颜色崇拜,如有羊头青人,猪毛黑人,九掐脸白人,鸡冠黄人,虎头红人等;记录了远古氏族的原始偶像崇拜,如有尼能九只脚,什勺六只手,独脚野人,人首蛇身,米靡杜波祖等。《物始纪略》的各氏族带有原始崇拜色彩的夸张描写记录方式,与《山海经》如出一辙。羊头青人,猪毛黑人,就掐脸白人,鸡冠黄人,虎头红人等这些形象,为神或为鬼,为神时,管理着天地的各个方位;为鬼时专司捉人灵魂的勾当。它们又分散在满天的星斗中,为浩瀚星空的与“撮泰”星并列的各一星座,生活在星神合一的天界。天上的星还与人发生关系,《西南彝志·天地断烟亲》、《彝族源流·天地交恶》、《洪水泛滥史》、《诺沤》、《细沓把·额索孝母》等文献都记载说:从哎哺到先祖笃慕经历380余代后,笃氏家族人烟发展很快,地上都快容纳不下,六部叟厄和八部武古把山崖、森林、江河都给耕种了,连天帝策举祖家的祖灵地和练兵场都不放过,失去家园的各路神灵纷纷上天告状,策举祖放下洪水淹灭人类,仅剩孤零零的笃慕一人。在天帝的撮合下,“贝谷肯嘎,他们来到后,天地设歌场,已行了歌礼,十六的夜晚,歌场人团圆,神人拉尼尼,在高天飞翔,像伟岸的鹤,神人拉陀陀,在遍地飞着,像杜鹃英姿,奏一曲芦笙,俄索吹芦笙,野人舞歌帕,飞人凑篝火,獐子打火把,住洛吐依的,希略尼(北都星)姑娘,周吐依来的,柴确能(南都星)少男,做一对对歌,妥斗巫上方,窦赳赳少女,妥斗巫下方,朵多多少男,做一对对歌;芍拉素上方,勾通吐少女,芍拉素下方,卧愁尼少男,做一对对歌;尼姆畏星座,尼巨益少女,尼姆畏之内,益女铺少男,做一对对歌。”在举祖主持的这场对歌活动中,其他星座的少男少女都是为笃慕作陪衬,青星之女尼依咪哺、赤星之女能依咪哆、北极星之女啻依乌吐在贝谷肯嘎(今云南会泽境)与笃慕的对歌才是主角,通过对歌后,笃慕与三星君之女结为夫妻,生下武、乍、糯、侯、布、默“六祖”。人与星的来往,还反映在后来的情歌《曲谷走谷》里,出现了独谷蒿孺郎和益比吐嫩妮一对有情人的灵魂化为天上明亮的情人星的故事。
五、人类是由进化发展而来的
天地是怎么形成的,人类是如何产生的,这是一个古今都在探索的话题,人们或用想象创作出传说,或用科研的手段去揭示。在彝族的短篇文献或口头传说里,都有“先是纵目(或直目)时代,然后到横目时代”,但纵目时代的故事不多,讲述得丰富的,还是人类“横目”以后的故事。彝文文献《大丧经·人类的形成》以哎哺形成的五方生民来追溯彝族的源头,在《恳咪·米阿媚时代的人》一篇中,介绍人类的进化过程时说:“远古天出现,地产生以后,人开始产生。人不像人,人像鸟,鸟样过三代。鸟样过日子,果子当饭吃,雾当作水喝,松叶当衣穿;人不像人,人像野兽,兽样过三代。兽样过日子,生肉当饭吃,露当作水喝,阔叶当衣穿。人像人样,是到了米阿媚那时,米阿媚时代,像人过日子,五谷当饭吃,专门喝泉水,织布做衣穿,有这种传说。”正是这种朴素的传说,更贴近人类社会发展的科学规律,也应该是彝族所独有的。到“五谷当饭吃,织布做衣穿”的时期,是叫做“哎哺”的时期。《彝族源流·叙哎哺世系》、《彝族源流·哎哺九十代》、《西南彝志·叙哎哺根源》、《西南彝志·哎哺九十根源》、《西南彝族·哎哺九十代》等章节,以父子连名5这一特殊的记载历史方式,记载了哎哺氏族的23组共222代谱系,从哎哺氏族里分出了采舍、鲁朵、哼哈、则咪、武侯、目确、尼能、什勺、布僰等亚氏族,他们既成了神灵(星座的命名),又是文献记录的彝族不同支系的祖先。哎哺时期,先是发明了火,《西南彝志·天地事物的形成》载:“开初的人类,尚不知地利,不知利用地。野兽遍山林,人居于树上,人与兽相处,人处兽群中,兽和人相处,人结成群体。在那时间里,哎奢耿诺佐,他想了三年,又想了三月,聘史做慕魁(兴聘用慕魁),到史慕魁时,他发明了火,有火兽逃避。”有了火,人类才开始了自己的童年。恩格斯说过:“摩擦生火第一次使人支配了一种自然力,从而最终把人同动物分开。”
彝族先民在哎哺时期就创造了天文学,发明使用了文字,“撰三部金文,哎哺两圣贤,集思广益的,想的以千计,上亿有条理”。哎举佐一支传十世到慕哎哺,在他这个时期,“四巧人产生。开十属相星,十有二属相,源出于哎哺,带着日影出,……哎哺九十代,边想边陈述,眼看手来写,哎哺举奢哲,想的都完美,在八卦上分,八卦多演生,写卦的重叠知识,飞快地写着,著生辉梼易,星文花朗朗”。“有贤良的君,有明德的王,贤君生圣体,贤臣集美文,心里想知识,口里讲知识,手里写知识,快速的书写。天上繁星闪,写卷卷天文。有无数形象,知识遍山野,见闻海样多。知识以千计,见识有无数,都出自哎哺。”
哎哺时期,还有了疏通河流的记载,“疏通九条河、纪主、洗亚、觉主、史色、假沫、府富、富白、纪节、鄂尼”。到哎哺后期人类进入了阶级社会,出现了君、臣、师三位一体的统治机构,兴起了纺织和冶炼,“则咪两阿莫的时代,华丽天地间,娇女织锦帛;健男冶青铜。贤父收集知识;良母论述历史”。
彝族古歌、神话传说与创世史诗记录了古代彝人眼中的客观世界,也反映了在他们意识中的主观世界。
[1] 王仕举、王运权翻译《西南彝志》第三~四卷,贵州民族出版社,1991年。
[2] 王运权、王仕举主编《西南彝志》,第一二卷,贵州民族出版社,2004年3月版。
[3] 《彝族源流》第一集,贵州民族出版社,1989年1月版。
[4] 王继超、王子国译《物始纪略》第二集,四川民族出版社,1991,1;第三集,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