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龙玉六传 ^[1]

龙玉六是湖南省花垣县猫儿乡新寨村苗族人，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外甥龙作堂的后代。生于1905年7月（清光绪三十一年），殁于1988年1月。虽是文盲，但从小聪明好学，过耳不忘，世人皆称为奇才。承袭八代祖传苗医、苗老司 ^[2] ，投拜12位能人为师，又学得兽医、狩猎、武术、雕刻、剪纸、捏像、绘画、扎彩、理老 ^[3] 、歌郎、讲古、魔术、邪法、算命、扛仙、测天象、看地理等技艺。他知晓苗族哲学、史学，精通苗族医药学，掌握丰富的苗族民间文艺知识，既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普通老百姓，又是一个了不起的苗族民间医学和文学艺术人物。花垣《崇山文集》称龙玉六为苗族大师，有些学者称他为不识字的大知识分子。

龙玉六5岁就开始跟祖父龙万家学苗医，13岁即可单独治病。9岁跟伯父学苗老司，14岁安坛为师 ^[4] 。后又陆续学到各种技艺。凭借刻苦学到的本领，一生奔波于苗乡山川，为苗家民众操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他的才华即受政府重视，安排到本县民乐区当兽医。1956年改行参加民乐联合诊所从事苗医诊疗，1958年创办猫儿人民公社民办苗医院。由于医术高明，于1959年被调进花垣县人民医院任门诊苗医。1963年龙玉六要求下放回猫儿卫生院，1981年退休。1954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64年当选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大代表和州政协委员。1960年发明苗医大蒸汽疗法治疗多发性水肿病功效显著，推广用于中国南方数省，被评为国家级劳模，出席全国文教卫群英大会，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周恩来总理还特别设宴款待。

民国十数年间，有绥保巡防司令田义卿的护卫官患烧热病，几经名医治疗无效，年仅18岁的龙玉六，自我推荐，用苗药医治，3日痊愈。田司令亲自敬酒相酬，用苗话称他为“代偪”（外甥）。

1958年，猫儿乡人民公社果合大队苗民杨某，因长肚瘩引起腹壁溃烂，损及大肠穿孔漏粪，请龙玉六医治。为了取得蚂蟥血配药，龙玉六不惜自身痛苦，挽起裤脚行走在水田里，招来好多蚂蟥吸其鲜血。他将蚂蟥肚中血挤出，调和药粉，配成特效生肌膏，给患者补漏填疡。第一天用此药补好了大肠，第二天用此药补好了网油，第三天用此药补好了腹膜，再用此药长肉生肌，并煎服汤剂补体赶毒，共治10余日痊愈。附近各地尽把此事传为奇闻。

裁缝师傅石某，幼年不幸被铁器将手指斩断落地，急请龙玉六，龙趁断指未冷，速接拢固定，敷上活血连与生筋接骨草，5天后，断指果然接活，几十年功能一直完好。

龙玉六诊病，主要擅长鹿马脉。他常念师父教导的谨句：“千年苗药容易学，只怕鹿马脉掌不和。”这是一种独特的苗医脉法，分鹿脉和马脉两部。鹿脉分部在手腕内侧，划分肚、肝、心、肺、肾5条纵线，每条纵线有一、二、三个诊断的关口，共15个关口。医者用3根手指横按这15个关口，探听脉气跳动的先后强弱，即可测知体内多种病症。马脉分布于手腕外侧，察此脉气跳动的强弱有无，则可断定病人吉凶生死。

“民国”十八年，其舅父的儿，年方20岁，暴痢赤白，招龙玉六治。龙诊毕鹿马脉，秘密跟舅说：“表弟今晚要死。”舅不信，欲杀羊求神保佑。龙劝说：“以脉看，马已倒，鹿将绝，病入九分，神仙下凡，阎王也要勾簿 ^[5] ，杀羊做鬼不顶用。”舅甥争执间，不慎被病者听到，马上下床指责曰：“表哥，你为何咒我死？我就不死，我和你赌吃饭。”于是就当面吃完3碗稀饭，但至半夜，果真一命呜呼。

龙玉六苗医理论甚为完备。在苗医史学方面，他传述了母药王 ^[6] 、阿抔濮僮 ^[7] 、阿抔仡偻芈 ^[8] 等医祖的故事，描绘了他们的形象。在苗医生理学方面，他认识到父母之气，是对生命起主导作用的搜媚若 ^[9] ；人体搜媚若的正常功能表现，就是人的生命活动。在病因学方面，他能讲述“无毒不生病”和“无乱不成疾”的原委；在病理学方面，他认为人体各种病变都是“搜媚若”不正常的表现；治病的目的在于调整人体的“搜媚若”，使之由异常恢复正常。在药理学方面，他能讲述药物“搜媚若”的质征，以矫正病人“搜媚若”变性的道理；在预防养生学方面，他主张采用以动制静、操习锻炼、讲究食疗、改善生活条件、珍惜和培护人体搜媚若的措施以求康乐长寿。1985～1988年，他为搜集者口述100多万字的苗族医药学资料，亲笔绘制10多幅苗医图谱。其绘画作品，是实情和艺术的结合，富有艺术性、趣味性和吸引力，别具一格。

龙玉六认识很多苗药，初步统计约有1200种。除继承前人用药经验外，还增添了自己多年的实践知识，较大程度地充实和发展了苗药学理论。他传述酸、甜、苦、辣、麻、 ^[10] 、香、咬 ^[11] 、皮 ^[12] 、咸、热、冷、和、唊 ^[13] 、臭、煳、腥、臊、鲜及粘糯、沙面等36种苗药质征，总结酸的止泻甜鲜补、苦煳退火辣退气、麻的止痛腥赶、咬的败毒香健胃、皮帮交环咸赶表、臊臭攻毒唊止塞、冷治热病热治冷、和性可把交环医 ^[14] 等苗药治病经验，讲解了独特的苗药走关学说 ^[15] ，为凭鹿马脉下药配方提供理论依据。

某年，龙玉六与众名医到龙山县开会，闲谈间，某老医从怀中拿出一物当众显耀，自称是解毒辟邪的妙药——阿魏。龙老一看便说：“这不是阿魏，是死人棺木菌。”那老医很不服气，激烈相争。这时，另一老医又拿出一物，与先前那老医的“阿魏”相似。龙老一见又说：“这是真阿魏。”这一下就把先前那个老医激怒了，骂他瞎说乱讲。龙老不以为然，耐心地说：“真阿魏用火一烧，就会溶出胶状黏液，用指甲接触后可拉出长丝；假阿魏如烧枯木烂渣，没有胶状物溶出。”伙伴们当场试验，果然如此。骂他的那个老医惭愧地当众认错，众名医非常佩服，尊称龙玉六为“教授”。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副州长黄穆如，重视发扬民族民间医药学遗产，20世纪60年代，亲自带领民间医生前往广东翠莪山采草药。该地领导接见时，说此山虽产名贵药材，但恶蛇毒虫甚多，几年间，上山者被蛇、虫伤数十人，死9人。他们向来者表示：“既不阻拦上此山，也不主张上此山。”因此，多数同伴不敢前往，领队人也动员回归，只有龙玉六等3个老医生坚持要去。为了防治毒蛇、毒虫伤害，他献出了祖传秘方，采取腐臭的人尿25千克（50斤），调入头发腻渣、雄黄粉等药物数千克，配制成防蛇、闹蛇的妙药。他们穿上航空服、长筒靴，外面全涂上这种药液，由龙玉六领头登山。那些挂在树上、草上的粗如拇指、长三五寸的山蚂蟥，碰到他们衣帽外的药液，立刻掉落下地，不久即死；很多毒蛇、大蟒，闻到他们身上的药味，都匆匆地溜走；只有那撩棒蛇不怕死，像甩捶衣棒似的对着他们身上碰来，但一触到药液，就掉在地上乱翻乱滚，几分钟后也归于毙命。他们用此药液洒到一条大蟒身上，果然同样遭丧。几人在翠莪山大闹一通，采得不少好药，满载而归。

以往龙玉六也用敬神、祭鬼等苗巫传统方法治病。他回忆在旧社会，约有三分之一的病人用这些方法治愈。他认为这些方法能够打消病人的思想忧虑，激发人的“搜媚若”，所以能够治愈疾病。但对重病、老病，必须依靠药物治疗。

龙玉六有良好的医风医德，待病人如亲人。他常说：“治病如救火，一半阴功一半德。”退休在家居住时，有贵州省松桃县木树乡贫困苗民龙老格、龙秀兰久患妇科病，同来求医。龙老热情接待，分文不收，还扶杖上山采药相送。两人顽疾均经治愈。翌年，特登门致谢。行至半路听说龙老医生死了，顿时同声啼哭，含泪赶到他家，见他仍然健在，立即破涕为笑。

龙玉六有一套打猎擒怪的特殊本领。“民国”二十年，某日，同两徒弟在外做完“吃牛”祭祀，挑着主人打发的肉类礼物，趁黑夜行路回家。行至山谷，突遇怪物学人讲话，抢肉吃。龙玉六立刻施出绝技，把怪物生擒活拿，五花大绑背回家来，燃灯一看，是老狐狸。当即活剥其皮，后来缝制成衣。其毛金黄，夜能放光，温暖异常，此物可惜于1973年因火灾烧毁。此事村寨人等，多数耳闻目睹。又于1978年，猫儿卫生院多次闹“鬼”。一骨折住院人夜间被“鬼”哭笑声吓得高呼求救。龙玉六悄悄从屋后走到“鬼”叫处，一斧头把“鬼”打倒，并用脚踩死，原来是大黑鼠狼。也剥下其皮，后来做成帽子，此物至今还在。

龙玉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行苗老司30年，有渊博的苗族巫学知识，凡远近苗寨的“吃牛” ^[16] 、“接龙” ^[17] 、“祭雷神” ^[18] 等大型祭神活动，多请他做主祭法师。他在祭祀活动中除请神仪式外，则唱苗古歌，讲苗古史，奏苗乐，跳苗舞，说吉祥话，以满足在封建社会苗族民众的精神依托。因为他对苗巫文化颇有造诣，每逢新年佳节，登门求教的各地苗巫爱好者络绎不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龙老虽抛弃苗老司职业，但却吸收巫歌、巫词中不少有益的哲理，为处事接物准绳。

龙玉六继承相传“封尸”奇术 ^[19] ，凡经他“封”过的死尸，可长时间不烂不臭。民国某年夏季，其邻居麻母逝世，因信迷信，需屯尸半年，待良辰吉日葬。经龙玉六“化水封尸” ^[20] ，尸体逐渐干枯，未腐未臭，腊月方才入葬。1986年，花垣县卫生局局长吴绍荣、防疫站站长朱正中等人，特请龙玉六作“封”鸡尸防腐试验。将甲、乙两只形体相似的母鸡缢死，生拔去毛，各用同样木盒盛装。甲鸡尸盒请龙玉六“化水封尸”，乙鸡尸盒不“封”，以作对照。在平均21℃气温的条件下观察10天，然后当众开盒验证。经过“封尸”的甲鸡尸体完整无缺，色泽如初，无腐无臭；未经“封尸”的乙鸡尸皮肉全腐，溶解变黑，骨架败露，异臭难闻，吴绍荣局长在鉴定表上签了字，证明这次“封”鸡尸试验有防腐臭之效。

龙玉六承袭丰富的苗族民间口头文学，善于谈古论今、论理赛歌 ^[21] 。每逢闲暇，男女老少常群集围坐，聆听其讲《苗族古老话》 ^[22] 、唱《苗族古老歌》 ^[23] 。新中国成立后为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和文化部门提供几十万字的苗族史学、文学等口述资料。经龙玉六朗诵、龙炳文等翻译整理的苗族古籍《古老话》，1990年由湖南省岳麓书社出版，全书34万字，记述苗族历史、文学、哲学等。

龙玉六突出的贡献，是所传授的苗族生成哲学。其口述苗族《古老话·事物生成共源根》，鲜明地反映了这种哲学理论的特色。根据此哲学的观点，作者与他进一步研讨，于1987年联合创作了《苗族生成学说》一文；又根据《事物生成共源根》的主要内容，与龙炳文、雷安平等学者，共同编著《苗族生成哲学研究》，1993年由湖南出版社出版，全书13万字，记述三为万物之本的苗族哲学观，尤其对医学的实用性方面作了深入探讨。

苗族生成哲学是阐述事和物共同生成原理的一种理论体系。这种理论认为一切事物都由搜媚若、各薄港搜和玛汝务翠这三大根本所组成的三本一体 ^[24] ；并认为事物生成的三大根本之间以及事物相互之间，必须通过相资、相制、相需这三大关系才能实现生成变化。因为苗族生成哲学认为事物是三大根本所组成的三本一体，所以它主张用一分为三的方法分析事物和处理问题。这种哲学科学地阐明事物生成原理和演进规律，可用来认识事物、研究事物、利用事物和改造事物，促进人类事业发展。这种哲学得到发掘、问世，再次证明历史悠久的苗族，具备丰富的文化遗产，又一次给那些民族虚无主义者和卑贱主义者一个很好的教训。

由于龙玉六对传承苗族民间文化遗产作出了重大贡献，得到湖南省各级政府的高度关怀。1986年10月14日，湖南省人大副主任石邦智（老红军）、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大副主任石国玺、花垣县县长石昌禄、猫儿乡党委书记龙通和等省州县乡四级政府领导人，一同乘车前往龙玉六家慰问，其光荣可想而知。

龙玉六因患老年中风病医治无效，于1988年1月11日5点17分逝世，这颗既普通而又特殊的苗族民间文化巨星陨落了。其家人遵照苗族风俗习惯，按大法苗老司的规矩，把灵堂屋上的瓦揭开一槽，以见天日，民俗叫“开天门”；在堂屋中搭一座灵台，灵台上放一把大坐椅；又用长篾条扎成梯状的长竹梯，此称为“上天梯”，其梯的上端穿连“天门”，其下端固定于坐椅靠背；然后将尸体作坐姿，用绳固定于椅上，好像一个活生生的龙玉六端坐于灵台之上，聆听诸位苗家道士们频频鼓锣，番番歌舞；默思家人亲友们的沉恸祭吊。省、州、县民委及文化部门都发来唁电。关门弟子田兴秀特地写了八幅挽联，张贴于灵堂两壁，以表感恩。现抄录如下：

第一幅：

想恩师玉六若偻多才多艺多情多意胸中藏书三万卷但无文凭 ^[25] ；

思文魁黄袍巴岱克难克坚克道克任医林闪耀一盏灯常照苗家 ^[26] 。

第二幅：

不识文，茫而博古通今，学识渊，富有民间风味，技艺甚多，平出奇出，受人人称赞；

久从医，派以随源守流，理法严，具备苗族特色，脉义精玄，断病测方，得累累效益。

第三幅：

自幼好学，拜师十二位，又以民为师，学得技艺十九种，为人众操劳七十多年，可谓劳苦功高；

祖传苗医，精通理法方，讲究实际效，研创蒸疗诸般病，传经宝亲临南方数省，成为革新楷模。

第四幅：

邃苗古朗民歌风生溢趣带来满堂欢悦；

谱哲理谈医道出口成章奉为处事准则。

第五幅：

年五十开始贡献苗族民间文学艺术，接受从中央到地方文人采访三十多批，提供资料垒垒；

岁八旬之后传授苗族生成哲学医论，得到速记本和录音口吐真言百多万字，潜藏效益彰彰。

第六幅：

未入学，做文章不用纸笔墨砚，轻轻松松，全凭肚撰口讲，而称上品；

成高才，解难题哪需经书典籍，随随便便，只仗心领神会，恰准明堂。

第七幅：

口授苗族生成哲学，精华理论，龙玉六大师功建万古；

幸得恩师名人教益，苗族医学，后继人层出基地长存。

第八幅：

吊龙老深体验，平人当中人华在，奈何识宝者无几；

办事业靠能量，艰难之外是通途，误在用人才不当。

1988年1月16日10点钟，乡亲们把龙玉六的尸体连同其坐椅绑上轿杆，由人抬向墓地，送葬的乡民超500之众。其墓地距其家只一华里之遥，而苗道士们却分三段叫人把其轿停放下地，每次约要停半小时，由他们施行路祭仪式，也是打锣敲鼓，频频歌舞，鞭炮齐鸣，颇有民族风味。等抬到墓地之后，才把龙玉六遗体从坐椅上解开，放进棺材安葬。

当龙玉六临终之日与安葬之日，都逢天下鹅毛大雪，真可谓大雅云亡人悲恸，天地草木戴素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