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跳洞:回望“老家”
所属图书:《龙里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篇》 出版日期:2017-12-01 文章字数:4438字

跳洞:回望“老家”

踏进深藏在深山中的硐口大寨,我的脚步总会变得沉重起来,心情凝重。这个村寨对于我来说,有太多的感情色彩。这里没有留下震撼我一生的故事,却让我一生都在魂牵梦萦,就算是点滴、细微的事情,都会记忆难忘。我庆幸硐口大寨藏匿在偏远的深山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她要是被推土机掀翻了,我的记忆也就随风飘逝了,我的灵魂肯定飘零无着。

我的祖先沉重的足音,伴着疲惫不堪的呻吟,大约在千年前悄悄地钻进了这片还是虎狼盘踞的深山。与虎狼为伴是很可怕的,这片深山箐林中的很多溶洞,成为先人们最好的栖身处所。这样的山洞,让我的先人停驻了迁徙的脚步。直到今天,山洞对于我和族人们是“家”的概念,是神的护佑。“家”的概念来源于“洞”,“家”的读音bleaf由“洞”(blab)变音而得。

不知何年何月硐口大寨得名“若旦(ronl dlead)”,意思为山洼里的村寨,形象地概括了村寨所处的环境、地势与形状,“若”是寨,“旦”为洼。从这里走出来的人,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记住,肉身来源于那个曾经守护祖先的山洞,灵魂亦如此。我小的时候,从爸妈嘴里得知我的族亲在“若旦”,“若旦”在方圆二十公里被称为“摩觉摩若”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神奇而更广阔的天地了。

带着神秘的想象,14岁那年,我和哥们五六个徒步从早上走到天黑,来到了贵阳市最南端的村寨——硐口大寨。从那个时候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除了记住父母留守的家乡以外,我就记着还很重要的硐口大寨。遇上能和我用苗语交流的苗族人,我就介绍:我是“若旦洞”的,对方也会介绍他是哪个洞的。在这样的语境中,无须做姓甚名谁的身份介绍,显然“若旦洞”比人的姓和名重要得多,人们常常也不需要知道你姓甚名谁。

先人们对曾经护卫过自己的山洞有着深厚的情结,过年的时候总是去回望,去复燃香火,去寻觅岁月的沧桑,去吹响芦笙重复迁徙的步伐,去感念大地赐予的护佑神。每年春节都去回望这原来的“家”,于是便有了跳洞,相沿成习,跳洞成为男女青年表达爱情的重要仪式,将爱情写成了民族认知的歌谣,把激情演绎为芦笙舞蹈。一个民族以这样无穷无尽的力量续写生命的史诗。

多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来到硐口大寨的那一天是正月初四,如此深刻的记忆,是因为那一天是杉坪跳洞的日子。我们在路上遇上了从杉坪跳洞回来的长长的人流,穿着蓝色长衫的男青年一路吹着芦笙,一身白红相间的女青年足踏笙音轻盈而随,情话全部由芦笙那轻扬的笙音表述出来。大地嗡嗡回响,与多情的姑娘的心音和鸣。

我问了,但人们无法解释,为什么杉坪跳洞从古到今都是正月初四。或许就不该问,人们本来无须问,这是先人作了永久的约定,乾坤时光已经作了规约性的认定,后来人以敬畏之心尊崇。我记住了那一天。

我那时懵懂不明,在硐口大寨待了五六天,说是要去我的直系祖先的屋基上种几棵树留念。懵懵懂懂听说,有人怕我们种树以后,会回来争占老屋基。那时我不明事理,但心里想,我们怎么可能离开我们的家,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住呢?绝对不可能,这里没有一块田属于我们,没有一方土给我们种菜,怎么可能呢?我们的那个家虽然是茅草屋,要是我们不住了,长时间无人管理,那些老鼠一定猖狂地把屋顶的茅草全部掀翻,会打出无数漏雨的洞。风雨腐蚀生我养我的那个茅草房,就会像是风雨侵蚀我的心一样。那年正月初一,世人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无端的火快速地烧毁了我们家那个茅草房,烧痛了我的心。一家人无家可归,那是我的人生最饥寒交迫的时候。那时,多么想有一个山洞来为我遮风挡雨,多么想重回到祖先曾经的“家”里去。

直到如今,我的梦都没有脱离开那个爸妈建起来的茅草房,那是我永久的梦的归依。在那个茅草房的屋基上建立起来的新房,从来都没有入梦来,可见,我们是不会舍弃它的。要是没有那一把火,没有那次迅速地不到半小时地对它的彻底的毁灭,不知道后来我该用怎样的伤痛来面对它的拆除。

那年,我们在硐口大寨逗留那么多天,没有在祖先的老屋基上留下一草一木,也没有去看望一眼。

人们的顾忌是因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我的一位直系祖先离开硐口大寨,传说后来发展成大富定居在美丽的花溪河畔。到戈榜尤党当家做主时,他长大了的两个儿女非常向往长辈传说的硐口跳月。经不住儿女的一再恳求,戈榜尤党同意兄妹俩回“老家”参加正月初八跳月。日落西山,人们都退场了,戈榜尤党的两个儿女不知走到哪一家去借宿。数代人都没有回来认亲,这些族人还乐意接受兄妹俩吗?

天色渐暗,兄妹俩唱起了那世代传唱的古老的歌,寨老听到了不轻易吟唱的祖曲,寻到了那对兄妹,万分欣喜地安顿了他们。硐口大寨笙音不断,把这兄妹的心收留了,他们不想再回花溪。爱儿之心,戈榜尤党举家离开花溪,分两路前往硐口大寨,一路用七匹马驮着金银财宝顺利抵达,另一路用七匹马驮运的财富却永远没有了归途。

虽然只有少数几个人担心我们会像戈榜尤党的两个儿女那样回来,还可能会清算戈榜尤党当年用七匹马驮运的金银财宝购置的田产地产。但时代已经翻天覆地,一切都成灰飞烟灭。

虽然不能再去种树,却坚定了我们留下来的决心,一定要看看正月初八的跳月,为什么能够让我的那位祖先和他的妹妹那么滴水穿石般矢志不移要移居这里,让他的父亲戈榜尤党离开美丽富庶的花溪。我看到,人们不断地涌进村寨里来,在那块平地上,小伙子吹着芦笙激情舞动,姑娘们牵手列队踏着奔放的芦笙韵律欢舞尾随。围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情与爱在这样的同心圆中顺时针旋转。这样的旋转,不但没有把情爱旋晕,还让爱更加坚定。晚上,几乎每家人都住进了不少姑娘和小伙,他们没有继续吹芦笙,但他们唱歌。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情要倾诉,不知道有多少爱要表达,不少人家的火塘上的灯光照明到天亮,照耀着歌声与歌声传递的美好,照亮了那心与心碰撞的电波。这样的歌唱让他们抵达了爱情天堂。如此灿烂,我的心生发了朦胧的渴盼!

和父亲一起行走花溪的次数不多,记得很清楚,每一次他在花溪河上的大桥之上深情地端详清华中学,总会说那是戈榜尤党发家的地方,脚下曾经的桥是戈榜尤党出资一半修的。不知道那座他曾经见过的花溪河上的古桥是不是真的由戈榜尤党出资修建的,但我肯定那是父亲的一座美丽的心桥。他吃过很多苦,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戈榜尤党把这里的富豪之家破败了。有一次,我从清华中学的门口上车赶回家,第二天回学校,家里一分钱都没有,父亲好不容易借得20元钱,跑了三公里递给我。我记得,他递钱给我时没有说什么,颤抖的手却在说话。这么贫寒,他能不怨一下戈榜尤党吗?

在都市里打拼多年,然而,城市似乎远离着我,我的心还在乡村的旷野上飘摇,故乡的乡土和硐口大寨不时地安顿着我的灵魂。硐口大寨永远地驻扎在我的心里,在荒凉的季节,这片被称为“摩觉摩若”的地方几乎都是我的精神投注地。

今年春节,我又来到了硐口大寨,这是我第二次到这里来看跳月,再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相遇都是缘分,很多缘分都值得珍惜。我相信缘分,我来了,我诧异,我竟然对硐口大寨有太多的不知,也许就像人与人一样,无论多么熟悉,却无法完全透视内心世界。我一直只知道硐口大寨有跳月,却不知道原来这里也跳洞。或许这次我的到来,已经自觉地以文化学者的视觉来审视更宽泛的田野了。

在跳月之前,在七八个寨老的引领下,来跳月的人们来到了古老的跳洞遗址。一个歌师提出建议,我们不应只遵循遗俗来这里举行开启跳月之前的跳洞仪式,我们还应该感念我们的祖先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珍贵的跳洞文化,理当以敬畏之心向山洞行祭拜之礼,告慰祖灵。一个民族的歌师通晓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通晓礼俗与人伦,通晓人神沟通的秘密,歌师受到万分的尊崇,歌师的话语分量沉重。那位我一直誉为顶级的歌师一语道出,那些寨老像孩子听从父母的话一样,举行了三拜鞠躬。

我以敬仰之心观测了这三拜鞠躬,我做了一个断定,从此可能每年会增加向溶洞三拜鞠躬的规俗。在这个溶洞里跳芦笙,是一个祖先披蓑衣戴斗笠带头兴起来的,歌师的分量更重,那么三拜鞠躬完全有可能从此兴起来。每一个传统仪式的举行,都符合大众宗教信仰心理的规约。

我急着深入其中去探究让祖先得以藏身,并使得一个家族发展壮大的山洞的神奇与秘密。回归祖先居所,厚味悠悠。荡人心魄的芦笙在山洞里阵阵响起,唤醒了地心深处的祖灵,我感觉到了一种盛大展开的地理与生命的交响,轻笼了我的一抹幽婉和感伤。好友慧娟则在洞口欢欣着拍照留影,她一定感悟到了我的祖先发现这个山洞时的那种兴奋,还发现了穿越这历史隧道的千古情缘。我在洞中等待,让我多停留一刻,寻找历史的华彩和远去的烟云,默默地对话千年沧桑。

从山洞里出来,我的身心被净化了一回。这山洞对于我来说,是神圣的,祖先们残留的灵光柔美地抚摸了我的全身,让我舒坦,让我升华。

从山洞的进口穿越到另一端的出口,我回望了一次老家。没有这次机缘,我还不知道千年之前,我身上奔腾的血液曾经蜗居于此,白天黑夜都胆战心惊。

之前,对于硐口大寨不解的情结,我以为除了这山寨曾经有过祖先的屋基,再就是世世代代的祖灵归聚的白头洞将是我百年之后灵魂的最后归宿。很多人对自己死后的事很看重,人还没有死,心就已经死了,早早地备好棺材,花大价钱购置墓地,人生最后的希望是完结在那一堆泥土里。我不敢相信人死灵魂还在,可我很想我的灵魂不死,我真正地像那些祭师鬼师们所唱诵的那样,阳世的生命结束了,就来到硐口大寨背后的白头洞里和祖先们聚居,在那里听他们讲远古的历史,叙述悲欢离合的故事,还千方百计地荫护送福于子孙后代,继续做着人生没有完成的事。

现在,从千年“老家”里走了出来,我才感觉到了人生的负重。我以后到白头洞里交代怎样的“功绩”,记住多少人生的路,去参加跳场的路上,和哪位心爱的人结为夫妻……总之,有完美的人生,才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完美。于是,开始强烈地渴盼遇上一个有缘分终身相知相守的人。

匆匆地走出山洞,我的心有太多的依恋,从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有人说过我是工作狂,工作是我前世的情人,我也感觉得到,不是万不得已,我不轻易请假一天。而每年春节,我在初七就已经上班,那么我还能回来看看我的“老家”吗?我的渴念只能藏在心底深处了,这样也好,让我的心真实地落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之中。

有一次,我爬上那些相爱却不能相守一生的情侣射背牌约定来生成为夫妻的高山之顶,望着莽莽苍苍深山中的村庄升腾的袅袅炊烟,千言万语默默地聚集胸中,陷入失语与出神的状态。我从小向往的这片地方,到今天,我可以肯定,她是我人生目标锁定的终结。只有这里的文化能收纳我的心,母亲从我在幼儿时,或者在我的骨子里就已经给我作了锁定。

我敬畏这个永远的“老家”,数亿年前她就已经由神灵修建好了,春温秋肃,静谧地与周围的青光绿影促膝相处,专门等待我的祖先到来,让他们安身立命。见证过人生沧桑,历史悲凉,优美的升腾最后消散,祖先变神变鬼走到另一个世界永生到另一个山洞去了,但她不曾改变,她永远宁静地等待,等待着后辈们继续来回望,把千万年的历史叙述,阐述着民族文化的演变过程!

龙里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