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有很多规矩,不能张口乱唱
——盖赖苗族古歌传承人刘玉富访谈
刘玉富,1955年出生,今年65岁。上过五年学(小学五年制),小学毕业后,后来盖赖村没有老师,又当了几年代课教师。他可以说一口较为流利的汉语方言,善于表达。刘玉富很少出远门,只在前几年跟着自己的亲家出去一趟,远到山东去打工,后来因为年老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而回家。家中现在有5口人,但儿子儿媳作为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带着孙子居住在镇里。家中只剩下老两口。
苗歌有多种,最难学的是摆古
我们家的歌有多种,如果按照歌调来看,我们就有年轻人唱的那种歌,我们苗族人叫“Xiat Bieek”,也就是“花歌”。我们经常唱的歌是桌子歌,苗语叫“Xiat Guf Diongf”,也就是酒歌。一般在酒席上才摆上桌子,桌子上唱的就是酒歌。按内容来看的话,经常用到的古歌一种是接亲嫁女的歌,起房建屋的歌。这些歌在苗族生活中唱得最多,在大多数场合中都可以唱。接亲嫁女歌最适合在娃娃结亲的时候唱,起房建屋最适合在别人家修新房的时候喝喜酒去唱,这些都属于桌子歌,也就是酒歌。
最常用的花歌和酒歌不仅在歌调上不一样,在难度上也是有差别的。一个人学歌,一般是从学习花歌开始。花歌是单首单首的,又短,学习起来比较简单,年纪小的时候就刚好适合学。男娃娃八九岁跟到学习花歌,学会了就刚好去闹寨(年轻人谈恋爱),到那时候花歌就发挥作用了。长大了结婚生子,开始要在酒席上待客了,到时候就要唱酒歌了,开始学习酒歌。酒歌又有多种内容,又长又难记,最难的是那种摆古的。按照学习顺序,先学花歌,后学酒歌,酒歌先学那种常用好记的,老点再学那种摆古的。
花歌其实也不怎么要特地去学,跟着大家多唱唱就会了。花歌不成体统(体系),不是那种长长的歌,都是一首一首单独的。花歌是你唱一句我对一句,就是你诓我我诓你搭伙玩的,那种长首长首的歌我各会唱,花歌我是不太唱。花歌要在同辈人的场合才好唱,那些老人在场我不好意思去唱。我们年轻去闹寨找姑娘的时候我是唱过,但我奶奶(妻子)也不是我唱歌得来的,她也不太会唱歌。
人们经常谈到的贾理苗语就叫“Xiat Tiangs”,意思就是纠纷处理的歌。贾理是讲道理,只有产生纠纷了才要讲理,处理纠纷就是用贾理。贾理歌也有多种,最常见的像姑娘和女婿的婚姻纠纷,苗语叫“Xiat Daib Pif Nes”,意思就是《姑娘歌》。还有一些讲家庭纠纷的,但都没有成体统,只是一句一句的。就我晓得的,处理婚姻的《姑娘歌》很长,有些段落平时也可以作为酒席上来唱,选的都是那种比较吉利高兴的段落。真正用在纠纷上又不一样,那时候唱起来调调也不太一样,只是选句把句来讲道理。但是这种用贾理来讲纠纷的事情我就没得亲眼看见过了,只是听老人讲到过。现在这首《姑娘歌》我还会唱一部分,都是那种适合在酒席上唱的部分,那种纠纷处理的很少用到,我也慢慢搞忘记了,要唱全我还要好好想想。我现在只记得其中的大概意思,就是说的姑娘在婆家发生的矛盾,如和公公婆婆之间没有相处好,和女婿之间争吵啊。唱完这些矛盾,如果是作为女方家去唱的,就要找出男方家那边不对的地方,同时也要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姑娘。到那种时候,男方也会请人来唱,双方就会为自家说话,说对方是不对的。如果有一方找不到人会唱,那么就要讲白话。《姑娘歌》算是比较长,如果一个人只唱那首歌的骨骨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如果是在酒席上双方对唱,这边我加两句,那边你夹两句,这种搅去搅来,那么唱一天一夜也唱不完。
如果不是婚姻纠纷,而是兄弟之间有矛盾需要处理,这个是有古典来说的。说是开天立地那当(那时候),有雷公、耶(姜央)、虎、龙、蛙、蛇几哥弟,人类的祖先耶是最小的。这也是有歌来唱的,大概我记到的有七八首。在几兄弟中,雷公和耶的矛盾最大,他们两个总是吵架,没想粘(挨着)在一起。两哥弟吵来吵去,一个不想跟一个。这种歌也可以在酒桌上唱,如果姊妹之间吵架,亲戚之间闹矛盾也可以唱。这种歌呢主要是询问双方为哪样吵嘴,搞清楚后就用好听的话把矛盾说得小点,这样就容易减轻矛盾。唱歌嘛,就是要讲好听的,唱着唱着火气就消了。
我们这边也有小娃娃唱的歌,那种是句把句,不长,是父母诓小娃娃的时候唱的,教会小娃娃唱他们才不“酿”(无聊),诓他们才乖才不哭。这种儿歌我很少关注,现在的小娃娃也很少去唱了。还有老人过世的时候唱的歌,这种歌的大概意思就是说老人在世的时候上上下下地招呼(照顾)这个家,让大家都感觉热火火的。现在老人去了,家里面很冷清,以后子女再也撞不到(遇不到)了。这种歌唱来很悲伤的,苗语叫“Xiat Dlud Neel”,意思就是老人下东方或者下方的歌,客话就是《下方歌》。
在内容上来说,还有那种讲发大水的歌,苗语叫“Xiat Yeeb Neel”,就是洪水滔天。这些歌都属于摆古的,难度很大,就是我们老一辈的那些歌师,也不记得全部,只是记得点把点。
学歌经历
我们学歌一般都是在吃过夜饭之后,特别是在农闲时间的晚上,白天不要干活路,晚上大家的精神都很好。那时候正是搞集体的时候,大家生活都不是很好,农闲时候又刚好是冬季,冷得很,就在师傅家里面起一大垄火,就围坐在火塘边来唱歌聊天边烤火。有时候大家也一人拿一瓶自家酿的红薯酒或者米酒,再炒一大碗黄豆,喝米酒吃黄豆也觉得很好。如果是现在去学,恐怕就是夜夜吃肉喝酒了。那时候年成不好大家欢喜学,现在日子好过了又没得人学了,人就是说不清楚。
我们学歌不分男女,大家只要是同龄相差不大,只要喜欢学就约起一起去学。学的时候,大家一起跟到师傅唱,但是学好复习的时候就会分为男女两队来互相盘问,就和唱桌子歌的时候是一样的。学歌的时候刚开始师傅唱一句我们跟到一句,跟几遍师傅会让我们自家唱,唱得不合(不对)师傅就会纠正。我跟到学的虽然是刘家的公,寨子里面各个家族的关系比较好,并不是只有刘家人才能跟到他学,很多别个家族的人都来学。就是整个寨子,只要爱学的都可以来。和其他人比起来,我记性算是比较好的,但是我抵不到瞌睡,一般大概都十点钟左右我就着不住(受不了)了,要回家睡觉。但是我们的师傅又精神老火,一般都是到午夜一两点钟才散。
我们学歌的时候不兴拜师,师傅也不要哪样礼信,他只要我们想学就乐意教。师傅那时候也比较爱酒,说是哪家有酒就带点过来喝酒暖暖身好唱歌。不过那时候晚上冷要烧火,我们就负责带些柴火过去。那时候柴火没得现在好,还是比较难打到。
我是八九岁,十来岁就开始跟师傅学,到现在50多年过去了,忘记很多了。学古歌要经常念,我们活路多了,天天做活路没得时间去念各搞忘记了。唱歌是有条路的,你只有跟着那条路一路念下去才熟悉。现在丢久不唱了,那里缺一句,这里少一段,也想不起来了。一个人念还不成,要几个人一起拢(聚集)来你一句我一段才想完整。你记一句我记一句,连起来就成一首歌了。
学歌不是聪明就学会,你看我家奶(妻子),看着是很灵活聪明的一个人,但就是学不会,没有学歌的能力,教了她好多次,她都捡不得。
学歌之中也有烦心的时候,主要是有首把首难度比较大,总是学不进去,更加记不住。这种歌呢,一般是用的语言夹嘴(拗口)多,歌词很难,一唱起来就不顺口。有时候那种不顺口的,几十遍都学不得。我一路学过来,也有好几首学不得的,但是我想得开,学不会各丢,不去钻牛角尖。有些人学歌呢,觉得太难就用汉字来记,我觉得记倒是可以记,但汉字是记不准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首关于开歌路的歌,这首歌是每次唱歌都需要唱的,所以必须学会。但是这首歌太难了,唱的是一月要做哪样,二月要做哪样,就是十二个月当中的事情。特别是讲到区分新年和旧年的典故,就说新年和旧年总是争吵,旧年不想走,新年非要来,他们两个就吵起来了。人们不晓得怎么去区分它们两个,后来是拿了戥子来分别称旧年三十晚上的水和新年初一的水,发现旧年的水轻点点,新年的水重点点。就是从那点开始,人们才分开了旧年和新年。旧年的水轻,我们就把旧年推下去,新年的水重,我们就把新年拉上来。这首歌苗语喊“Xiat Dib Lul”,意思就是“架桥歌”。只有把桥搭建好,才能好好把歌唱下去。
我会唱两种不同苗族的歌
我们家本来以前是长裙苗,与丹寨(盖赖村的临县)送陇(丹寨县的一个苗寨)那边那种苗族是一样的。一直到解放前,我们家都是坚持穿我们自家的衣服,和这边的白领苗(盖赖村的一个苗族支系,村里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个支系)不一样。我们家除了穿衣服不一样以外,虽然说我们搭伙住在这里开始就有不同苗族之间结亲的,但我们大多数时候还是会翻过大山,到长裙苗的地方去找。后来呢,就是我小时候,就慢慢地不再去远方讨媳妇了。我们家穿那种百鸟衣复杂多了,不好做,要做很久才做成一件。但是白领苗的衣服就简单多了,做起来好做,穿起来也方便干活路,我们刘家的女人就慢慢穿白领苗的衣服了,只有节日的时候才穿自家的盛装,后来连节日都穿和白领苗一样的盛装了。
我小时候跟到我们家老人学习长裙苗的古歌,也会唱了。后来这边白领苗的朋友多,和他们去吃酒听他们唱白领苗的歌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也就跟到他们去学习白领苗的歌。后来,我就会唱两种不同苗族的歌了。
说起来我们刘家是最早搬到盖赖这边的,以前是住在我们后边这座大山的山顶边上,翻过这座大山下去点点就到我们的老家。听老人说,我们老祖先到那个山顶顶上的时候,养了一群鹅和一群鸭,但是不晓得怎么回事,它们总是不喜欢待在老家那边,白天总是跑得看不到影子。后来有一天我们家祖先就跟到鹅的后边,发现它们从翻过山顶就直接往下飞,最后到一个绿汪汪的水塘边,在那里游泳,水塘的四周都是鸭毛和鹅毛。那个塘塘的的水很好,我们祖先就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于是他们就商量说搬迁到这边来算了。但是大家也不晓得这个地方适不适合人住。那个时候呢水塘边有棵大大的枫香树,我们祖先就决定去问问那棵树。他们在树下对树说:“今天呢拿你树枝为证,我们来砍你,如果这里是好地方,你就倒向这边,如果这里不好,你就倒到那边去。”然后我们祖先就砍了那棵大枫香树,枫香树就倒向这边(指的是盖赖村方向),我们祖先就决定在这边住下来了。我们刘家是最早搬到这里的,已经来很久了,我们也记不清楚了。
唱歌最开心的就是学花歌去闹寨找姑娘
桌子歌很难记,学起来有点累。我最喜欢的就是学花歌,学会点点就跟到那些大点的去闹寨。虽然说八九岁就开始学歌,但要真正学会的话一般都要十岁以上。我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就慢慢听那些伙伴唱花歌,但也没有认真学。真正学是快要小学毕业的时候,那时候受那些没有上学的同辈朋友们的影响,经常在我耳边说闹寨怎么好玩,还没有毕业我就很想跟到他们去玩。后来毕业学了花歌就跟到他们每天晚上出去,去那些田边地角啊,寨头寨脚啊,在那些地方撇(摘)木叶来吹,吹口哨,打哦嚯(为一种年轻小伙子叫姑娘出来相会的方式),夜夜的玩得开心很,一直到天麻麻亮才回家。
闹寨很开心,学花歌也是我学歌经历中最开心的事情。学花歌有意思多哦,因为晚上母亲奶奶在家,不太好意思大声唱,姊妹在场也不好唱。我们学花歌的时候和学桌子歌就不一样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几个同龄的小伙子一起。学的时候不仅要认真地跟师傅唱,唱到那些比较好玩的地方还可以互相之间开玩笑,开心得很。学桌子歌比较严肃,学花歌经常就嘻嘻哈哈地笑。
唱歌不是张口就来,是有规矩的
我是在十六七岁开始学桌子歌,在十八九岁就开始上酒桌唱歌了。我们唱歌一般是两个人做一边(两人一队),其中一个是主唱,这是最会唱的那个人,另外一个是跟唱,有时候也有三个人,最主要就是要唱得合音合心。一起唱歌的人大多都是同辈朋友,有时候也有师傅带徒弟的,但这种时候很少。
唱桌子歌有规矩的,不是说到了酒桌上张口就唱,而是要先问候一下客人。如果是作为主人,我们就先唱说平时没有什么事情,客各在自己家,今天因为有什么事情你们客人才来,但我家没得哪样好菜招待,对不起客人。唱完以后对方就开始接话,假如是由于接媳妇才办的酒席,对方就回答说你们是接媳妇我们才来,我们没得好衣裳穿,没得银项圈戴,我们来了你们主人不要笑,这种互相打招呼的步骤就叫“会客”。会完客后也不是就开始唱正式的歌,而是要再唱一种歌喊叫《架桥歌》的,这种歌是无论在哪里唱正式歌之前都要唱。这首歌很难,你会唱了就说明你是老师傅,而且懂礼貌。这首歌的意思就是要贺喜主人家,把他家保佑得好好的,这样唱了主人家高兴,才合唱歌的礼节。假如你张口就唱,人家就觉得你不懂礼,还看轻你,没开始唱就觉得你肯定不怎么会唱歌,会唱歌的人首先要学的就是唱歌的规则。
会客完了以后,我们才正式唱歌,就是那种长长的歌,我们苗语喊做“Xiat mif”,意思就是“老母歌”。老母歌就是正式歌,就是桌子上主要唱的歌。如果是接媳妇,我们经常唱的就是“客歌”,苗语叫做“Xiat Khuad”。立房子的老母歌叫“Xiat Xiongd zaid”,就是“立房歌”。如果是去喝新生婴儿的歌,我们就唱“Xiat Hot Liuf”,就是“贺娃歌”。
唱歌也要细心,不是学会就会唱。我跟到学歌的师傅也是我们刘家的,我们喊他叔爷,他会的歌太多了,在我们这个地方他算是最会唱的了。他的歌多得很,样样歌他都晓得。但是要在酒桌上和人家对歌他又唱不出很多。这个最主要的是一般人唱歌喜欢钻牛角尖,但我们家这个刘师傅又不喜欢。就是他教出来的那些人,人家倒转去和他对他还对输了。
我开始唱桌子歌的时候也是有些紧张,还没开始唱,脸就烫完了。现在我胆子大了,刚开始几年唱就手脚发抖。现在有些活动,就像他们搞旅游节那种,来看的人又多,我又开始紧张了。来看的人多,还有好多外头来的客人。这么多人在看,我前几年很不习惯,慢慢的这几年才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现在年轻人都不爱歌了
我这个人比较害羞,不怎么好意思在熟人面前去教歌,我家姑娘崽都是自家去跟别个学的。再到现在这些年轻人,一个都没想学。你看我们寨子30岁以下的那些小娃,一句歌都没唱。我时不时跟他们开玩笑,说你们这些人快要忘记祖宗了。我想啊,以后我们这些人老去了,也许就没得歌留下来了。我心里着急,但你也没得办法,有时候就想没得人学就算了。就是我们这些老人,唱歌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你想唱也找不到对手。我们家的歌呢也没得人录成碟子,如果录下来就不怕丢了。我们现在记住的歌也不太全了,要想唱起来还要去找几个老哥子一起想想才得成。以后如果要录制,要丢个冬天给我们,我们来练得好好地,把一首歌连起来好好,那种时候再慢来录,录了那种才是完整的。
那些年轻人,现在不会唱歌,酒席就变成斗酒斗拳(划拳)了,没得意思。每次酒席就在那里闹去闹来的,完全变成压(劝)别个来喝酒了,一哈哈(不一会儿)就喝醉了,酒席上的时间就很短了。像我们以前吃一堂酒,唱首桌子歌可以吃几天几夜。现在各变完了,年轻人们吃酒,半天就闹完了。
按道理说现在学歌更加简单,有录音机,有手机,需要哪首歌直接喊师傅唱,录好了回家去慢慢学就好了,不用像我们以前一首歌跟到师傅翻来翻去地学。现在手机用处大了,我看到有个侄崽,是去扬赋(一个地名)那边打工,他在那边跟到一个也很会唱歌的公,他就用手机录了那个公的歌,他回来后才发现他也学了好几首苗歌了。手机就看你怎么用了,大多年轻人现在就觉得手机比唱歌好玩意多了,哪点还想起唱歌?
人会唱歌,做其他活路也轻松。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边做其他活路边想歌。我除了爱好唱歌,还喜欢拉古瓢(当地苗族的一种乐器,苗名称为“Gix Haib”,意思是瓢笙,拉瓢琴也像芦笙一样可以伴舞)。古瓢是我们这个地方和芦笙一样的东西,我们家稻秧下田之后就不能吹芦笙了,那时候要玩就只能拉古瓢。古瓢也和芦笙一样有词的,每一首古瓢后面的词意思都不一样,有些师傅会拉很多首,但慢慢的有些搞忘记了,我会拉大概十多首。
我们祖先是喜欢住木房子的,寨子里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大多数都是会点把点木工。我平日也喜欢做点木工,大多数都是家里面的修修补补。现在我在修新房子,有些比较基础的木活就自家来做。你说了古歌以后,我现在再去做木工就可以边做边想歌,等以后你们来录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
口述:刘玉富
整理:吴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