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二月，今年58岁，属虎，家住三都水族自治县盖赖杨家寨。小时候我家姊妹多，有五个弟弟和四个妹妹，加我就是10个，弟弟们都得读书，姑娘都没有读过，所以我到现在也不识字。以前我们很辛苦，吃穿全部要靠自己，一年才得一套衣服穿，我们天天做活路，肩膀，裤子都烂洞，然后就拿布来补，全身都是补丁。我10多岁就开始跟妈妈学做衣服，都是晚上学的，白天要干活，很累，一吃了晚饭就想睡觉。每天干活太多了，以前没有照相机，要是有的话照给你们看，你们看到肯定会哭。
到现在我已经做了40年衣服了，小时候给自己做，给弟弟妹妹做，出嫁了就给丈夫做，给儿女做，给老人做，做了多少件衣服已经数不清了，反正家里人穿的苗衣服都是我亲手做的，盛装、便装、裤子、裙子和鞋我都会做。
我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又多，爸爸妈妈天天忙活路，我很小就开始织布，织布多才有衣服穿。以前我们这边都是自家种棉花，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天天在家学织布和带弟弟妹妹，到我10多岁的时候，我二妹就在家织布和带更小的弟弟妹妹，我就和妈妈去种棉花，以前又没有布卖，棉花产量又不高，我家人又多，要种很多棉花才够家里人穿衣服。我们盖赖山很高，种棉花不得收，要去很远的河坝种才行。那时候大家都起得早早的，早上5点妈妈就要起床，起来舂米，然后才煮饭，还要包中午饭带去坡上吃，在坡上要从早干到晚。除了种棉花，还要种谷子、辣椒、包谷，长出来了还要去薅草，天天在坡上，辛苦恼火。
棉花是三、四月份种，我们这边不种麻，只种棉花，七月，八月才可以收棉花。收棉花的时候不能收完，要留一点点在土里面，不止是棉花，谷子、果子这些都不能收完，都要留一点，要是全部都收完了，明年就没有了，谷子要留一些给鸟儿吃，这样明年才有好收成。收来棉花要先挑选，选好的棉花来纺线，纺线都是晚上才有时间，一晚上可以得两团线。有时候其它寨子的男生来我们寨子玩，我们就去门口望，他们还约我们去唱歌，所以有些晚上得一团线，要是唱歌多了，一团都没得，第二天就被妈妈骂。线纺好了就可以织布了，我们每家都有织布机，上线最麻烦，要一根一根的排线，错了就要重来，刚开始学的时候都是妈妈排好线我来织，慢慢的就跟着妈妈学，看多了就会排线了。以前天天都要织布，走在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听到织布机的声音。差不多到2004年的时候我们这边就不种棉花了，当时场坝已经有布卖了，也可以去场坝买衣服穿。以前种棉花的土后来全种树了，自己有树立新房子才花钱少。以前家里织的布很多，到现在都还没用完。
我12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织锦，织锦要比织布麻烦些，有很多花样，脑子要聪明才能记住。我们服饰上有很多地方有要用织锦，像女生的头饰，男生的头帕，衣袖、腰带、围腰带、背带这些，所以姑娘必须学织锦。最以前的时候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线，我们的织锦都是黑白图案，黑色的线是用蓝靛染的。后来我们去场坝买红、绿、黄这些颜色来织。有些姐妹聪明，织的花纹很漂亮，做头饰很好看。
三月份的时候，前一年长过蓝靛的地方就会再次长蓝靛草出来，等长高一些，就去分来栽，四月份左右的时候要去薅草，等到六月、七月就可以割蓝靛了，蓝靛就是板蓝根，可以治感冒。去坡上把蓝靛草割回来，放到大水缸里面泡，等蓝靛草泡烂后，就把多余的蓝靛渣捞出来，再往缸里面加石灰，用木棒搅，只能朝一个方向搅，等到水面起很多蓝色的泡泡就可以了，放几天，等蓝靛泥都沉底了，就可以把缸里的水倒去，得到蓝色的靛泥，靛泥就是染料了。
八月份的时候，天气很暖和，就可以起染缸了。起染缸要放酒、蓝靛泥和草木灰，还要把饭烧糊了放进去。现在都不用草木灰了，去场坝买碱沙来放。起缸时，先把酒、蓝靛泥和烧糊的饭放进缸里面，然后加满水，一缸水要用五斤碱沙，碱沙要先用热水调好了再放进去，然后就用木棍朝一个方向搅动，直到水面起了很多蓝色的泡泡才行，起染缸一般4天就起好了，当看到染缸中的水有点发绿，就要加一斤酒和加一些蓝靛泥进去，再用木棍搅动，搅的方向要和前面的方向一样，要是搅的方向不对染缸就会死掉。染缸起好了就可以染布了，染布多的话要经常加酒和加蓝靛泥，这样染缸才不会死，可以用很久。
我们做盛装的布一定要用亮布才好看，染缸起好了就要染布了，
先把自己织的白布放到蓝靛里面染，染几个小时过后要拿出来晾，晾了又染，染到一定的时候，要去坡上挖一种叫“高银”的植物，挖回来后用刀把皮削去，切成片用水煮，煮出红色的水来继续染，染了就晾干，晾干的布要放在石头上就用木锤打，打了又染，晾干了又打。到染布的时候，我们这边家家户户吊脚上和房前屋后都晾满了布。如果用亮布做便装，染到最后要用牛皮桨布，先把牛皮炖烂，在把布放进去桨，桨了还要用木锤打，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如果是用亮布做盛装，最后就要加血染，牛血、猪血、鸡血都可以，先用一块布把血包起来，还要在血里面放三个鸡蛋清，用包血的布在之前蓝靛染过的布上反复抹，等干了又用木锤打，直到布发亮就可以了，如果觉得颜色不满意，就继续染，全凭自己的喜爱和经验。
做一件衣服要40cm宽，长7尺的布，以前不穿蜡染便装，只穿亮布便装，便装不绣花，穿大筒裤，绣花只绣围腰，围腰上都是绣花鸟图案，什么颜色都可以，自己配。盛装才绣花，以前绣花和现在不一样，颜色比较单一，因为以前买丝线太麻烦了，我们打鱼和三都的丝线不好看，要到雷山去买。以前都是走路，去雷山要两天两夜才到，要自己带饭路上吃。我15岁的时候跟寨子里的人去雷山买丝线绣花，走了两天两夜才到家，走得脚杆都硬完了，当时我们还是穿的草鞋，草鞋都磨烂了。那时候丝线很贵，7块钱得一百多撮线，我是家里的大姐，去买来线还不够几姐妹分就完了。
绣花比较费时间，要把丝线破细细的绣才好看，先把自己喜欢的图案画在白纸上，然后用剪刀剪下来，在贴到硬一点的底布上，这样就可以绣花了，可以绣很多图案，衣领和肩膀上我喜欢绣鸟和花草，绣花叫“嘎憋”。衣服前面要绣数纱绣，得一针一针的挑，必须要眼睛好，不然绣不整齐。我很喜欢鸟，因为妈妈给我说过，以前涨大洪水，洪水把房子和粮食都冲走了，人们没有饭吃，快要饿死了，有一只鸟看到人们可怜，飞去天上带来谷子给人们种，人们才有饭吃，飞去天上带来棉花的种子，人们才得衣服穿，所以我们要记住鸟，不能忘记它。除了衣服上有刺绣，裙子上也要绣花，裙子绣花最麻烦，要绣多多的。裙子上一般绣花鸟虫鱼，自己喜欢什么就绣什么，没有什么讲究，只要好看就行。刺绣裙子费时间，一天一天慢慢做，很久才得一条裙子。2000年过后，就开始穿蜡染裙子，做蜡染裙子快一些，10多天就得了。现在也有人去买机绣的裙子，绣得多多的，只要300块钱就能买到。以前我们这边男人还要穿刺绣古装，这个衣服比女人盛装绣的图案还多，做这个古装还要弄蚕丝板，蚕丝板是把开始吐丝的蚕放在一张平板上，不让它结茧，蚕在平板上来回爬，吐的丝就成一张薄薄的蚕丝布。古装就要在这个蚕丝布上面搞刺绣，要全身都绣满。
盛装上还要有蜡染，画蜡染的布都是自己织的白色土布，用蜂蜡来画。以前是把蜂蜡放在土碗里，然后把碗放到火灰盆里，用炭火的温度融蜡，等蜡融化了，就可以用蜡刀画了，现在可以买到用电的融蜡锅，方便恼火，插电就能用。蜡刀是去场坝买的，蜡刀是用几片相同形状的薄铜片做成的，绑在小竹棍上，刀口中间是空的，形状像月亮一样。
蜡染的第一步就是画花，将白布放在木板或桌子上，将蜂蜡加热融化，蜡的温达到80℃左右就可以用蜡刀画花了。画花最重要的是找好位置，心里面要先想好画的图案，可以先用指甲在白布上勾画出大致的图案造型，然后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画了。我们这边除了画盛装是固定图案外，其它都是随意画的，画鸟、鱼、花、草、虫最多，特别是鸟和蝴蝶最多，有各种各样的形状，不同的人画的都不一样。我画的鸟和蝴蝶都是肥肥的，大身子，长尾巴，有在飞的、有站在花上的、站在草上面的，怎么画都行。画好了就要放到染缸里染色。一般要染5、6次才行，第一次染了拿出来晾干，布是浅蓝色，再染多次，就可以得深蓝色。染好的布要放到开水里面煮，水煮开了蜡就融化了，就不在布上面了，然后就用清水洗干净，就得到蓝底白花的蜡染作品。在染布的过程中，有些画蜡的地方因为被折烂了，染出来的布上面就有裂纹，看上去才是手工的，要是在街上买的机器印染的布，就没有裂纹，全是白白的，就是要有这样的裂纹才好看，才有特色。有些时候我会故意弄出裂纹，让蜡染布更漂亮。现在很流行穿蜡染便装，全省都画满图案，在场坝买薄一点的布做，夏天穿才凉快，还可以买粉色、红色的布来画蜡，这样染出来的衣服就不是蓝底白花了，而是蓝底红花，穿起来很看。
我们以前都是穿大裆裤，还要系裤腰带，做裤腰带也很讲究，裤腰带中间部分是织锦的，两边要搞刺绣，这样系在身后吊起来才好看。现在有皮带了，没人做裤腰带了。以前都是穿草鞋和布鞋，跳月的时候要穿绣花鞋，鞋子都是自己做，现在场坝卖鞋的多，什么鞋都可以买到，只用做绣花鞋，绣花鞋要在鞋尖上绣鸟和花草。
一件衣服的绣片和蜡染都做好后，就可以做盛装了。首先要把亮布裁好，再把做好的刺绣和蜡染缝到相应的位置，再做成衣服。9月份的时候就要把盛装做好，因为10月就要跳月了。我们这里吃新节的时候姑娘跳月一定要穿盛装，这样才有小伙子爱，才有小伙子约去唱歌。吃新节最热闹了，我们盖赖是这边最大的寨子，过吃新节时玩艺最多，有跳芦笙比赛、斗牛、斗鸟这些，跳芦笙的人也最多，周边寨子的人都来我们寨子走客，都来我们寨子跳芦笙。
穿盛装还要配银饰，我们盖赖和周边的寨子都没有银匠师傅，丹寨的雅灰有银匠师傅，但是他们做的银子和我们的不合，所以我们要去三都交梨买，哪里有银匠师傅，他们做的银子和我们的一样。一套盛装要配两个银项圈、两根银链子、银头饰、银鸟、银耳环、银梳子、银手镯才行，以前都是带真银子，有钱人家就多配些，没钱的就少配些。我10多岁的时候一把银梳子7块钱，银链子15块钱，现在买一套完整的银子要一、两万。不过现在很多人都是在市场上买的假银子带，听他们说是白铜。假银子很便宜，几百块钱就能买到。现在买一套盛装要四、五千块钱，光买绣好的花然后自己做衣服也要2000块钱。
做好的盛装为平袖左衽亮布衣，袖口处缝4到5厘米长的织锦布；袖子肥大，中间是蜡染图案；衣肩处是两块长方形的刺绣；衣服后面是蜡染图案。衣服的左右侧缝要开衩10cm左右，衣角往上翘。衣服里面要缝一层碎花布料，防止亮布脱色。通常做的盛装都比较大件，因为亮布很硬，做大点好穿。穿的时候要系围腰，系腰带。
我16岁就出嫁了，出嫁时我妈妈给我做了两套盛装。那个时代活路又多，妈妈白天要干活，晚上才有时间做衣服，我家5姐妹，每个姑娘出嫁时都有两套盛装。生孩子了，五姐妹每个人都得7个背带。那个时候我妈妈幸苦恼火，白天去上坡，晚上一夜一夜的做衣服和做背带，又没有电灯，我都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做到的，最佩服的就是我妈妈。妈妈做给我的盛装已经穿烂了，还剩下一件长长的便装，那时候妈妈做的衣服很长，她害怕我一年一年长高来不够穿。因为衣服太长了，我穿来不好看，所以我穿得少，才没有烂。
妈妈给我做的背带还留着，都还没有烂。妈妈做的背带有很多种样式，每一个背带的刺绣都不一样，图案也不一样，我的孩子全是这些背带背大的。妈妈做的背带有贴布绣的，要先将彩色的布条剪成想要的花样，然后用丝线将布条缝到底布上；还有马尾绣的背带，我们盖赖苗族搓马尾线很细，先用马尾线固定图案，然后再用丝线平绣填心；还有破线绣的背带，做破线绣最麻烦，要把丝线破到很细才能绣花，费时间恼火。每个背带都很讲究，都要用很多种工艺才能做成，除了刺绣以外，背带上面还要叠布，将剪好的彩色布条折成小块，然后重叠缝在背带上，还有系背带的带子是织锦的，以前只有黑白色，但是织的很细很密，图案也很丰富。妈妈绣的花很多，有鸟、鱼、蝴蝶、花和草，虽然妈妈绣的花很大，没有别人绣的细致，但是这是妈妈对我的爱，我会一直保留下去。以前有收老绣片的人来我们寨子收，我都没有卖。有一次我姑娘对我说，妈，这些老背带又不好看，放家里挡家很，现在又不用了，丢了吧。我给我女儿说，这些背带都是你外婆留给我的，你们也是用这些背带背大的，不能丢，要一直留在家里。我女儿出嫁的时候，我也给她做了两套盛装，一年多才做好一套。
现在的年轻姑娘都不会做衣服了
现在，我们盖赖的姑娘大多不会做盛装了，连染亮布都不会，有一些只会画蜡染和做刺绣。我女儿也会绣花和画蜡染，但是不会裁衣服。现在的年轻人都去外面读书和打工了，在家的小孩子空闲的时候就都爱玩手机、看电视。所以，会做盛装的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口述：李二月
整理：徐 霖